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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一统思维|危险的病症
2017-02-03 二大爷 二大爷别院
我们是一个习惯把一统天下视为正统王朝标志的民族。长久信奉“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大一统始终是个正义到无法辩驳的梦想。尤其是近七十年来,台湾的分割让某些人抓住了口炮强国的契机,这种臆病随着香港和澳门在形式上的回归而愈发严重。但是,合是不是一定比分好,分是不是一定比合差,这个要慢慢说。绕个大弯,说点别的。
一、曾经的中国人
说起现状,很多人,不管知识分子也好,普通民众也好,都对于中国人很多粗鄙市侩的国民性深恶痛绝,比老牌粪青鲁迅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古代的中国人并非如此。
我们经常会在两汉、先秦的历史中发现一些后世匪夷所思难以想象的故事。比如二桃杀三士。齐景公为了除掉三个勇士,用反间计,两个桃子赐给三个人,看他们怎么办。结果最后一个人没分到桃子,自觉羞辱,一死了事。而拿到桃子的两个人反过来也觉得对不住,也一死了事。这算什么事?又比如豫让刺杀赵襄子。自己的主子战败被赵襄子杀,豫让作为家臣,死活要去刺杀赵襄子。漆身吞炭,自残乔装,结果杀了几次都被抓现行,实在没有成功的希望了,央求赵襄子扔衣服来让自己砍一下,满足自己为主人报仇的愿望。实现后随即自杀。这算什么人?再如聂政杀侠累,自己被人当成工具去刺杀权臣,但是临死还不忘避免连累他人,自己把自己毁了容。更要命的是姐姐不干了,知道自己的弟弟是刺客,不远千里的跑到暴尸悬赏的地方,为弟弟扬名立万,随后伏尸自杀,姐姐在史书中的地位甚至超过弟弟……这是什么价值观?
还有羊角哀与左伯桃,白公胜与石乞,赵氏孤儿,尾生守诺而亡……这些故事你仔细读完的话,都会对逻辑性产生一定程度的怀疑,这都是些什么缺心眼的人呐,为一句话一个承诺甚至一个梦想,不惜穷尽一生,毁家灭族的去拼命,去努力。
这不是我们想象的中国人作风。但历史证明了确实存在过这样的中国人。他们的核心价值观,简单的可以归纳到忠、孝、信、仁、勇几个字面上去。和我们这些不肖子孙的猥琐形成鲜明的对比。
为什么同一片土地,我们的祖先,会是这样?
二、贵族的精神
现在西方还有形式上的贵族阶层。有地位而无权力。中国早就渣都不剩了。自秦始皇废分封之后,中国的贵族阶层从根子上消亡了,而且再也没有恢复。两晋之后的门阀、大姓一定程度上有贵族的影子,但和真正的贵族定义还有距离。
贵族是不是都是像英国王室一样,只能盛产丑闻?
当然不是。讲述楚汉相争的烂片《王的盛宴》里面倒是有一句比较靠谱的台词,刘邦老婆吕雉在评价项羽的时候说,贵族就是太骄傲。什么是骄傲?就是什么都讲求节操,胜之有道,不屑于用下三滥的手段,自信靠着天生贵胄就能赢取一切。这种自信是骨子里面的,所谓的三代以上培养出来的。项羽有无数杀掉刘邦的机会,没有下手的原因倒不是因为他仁义,而是他相信你不可能战胜我,在战场上我就能正明光大的干掉你。失败了也不干苟且偷生的事,自杀以谢天下。所以鸿沟征战的时候,项羽约刘邦单挑以定天下,这种贵族习以为常的为荣誉单挑的事情对于地痞出身的刘邦看来简直不可理喻。春秋时代宋襄公坚决不在敌人渡河的时候偷袭,打了败仗葬送了身家性命也无怨无悔,被毛太祖讥讽为“蠢猪式”的道德。反过来说,一个崇拜权谋的厚黑专家确实也很难理解贵族的道德。
春秋时代的战争是贵族之间的战争。说起来很有意思。后世中国人引以为傲的那些奇技淫巧、阴谋诡计连影子都没有。大家打仗的时候要正式发言词委婉的公文约好时间、地点,点名主将,绝大多数情况下,国君还必须亲自上阵。军队的组成多是世家子弟、领主家臣和有备得起盔甲武器的平民,流氓无产者,或者所谓的贫下中农那是没有上战场资格的。打仗也不是一定要你死我活,最多交锋三次,分出胜负之后即鸣金收兵。战斗过程中还有很多不成文的规定,比如要等对方击鼓成列才能开战,已经受伤的士兵不能再刺杀,不能俘虏头发花白的战士,敌方退了三舍你不能再追,双方的战车相遇一定是左旋,以便于站在左边的持戈战士对刺……
你会说这不就是西方人的骑士精神嘛。对,一摸一样。中国人也有。骑士精神说白了也就是贵族的精神。敢于担当,重视荣誉是这种精神的核心。这种精神除了在战场上,在生活中也是一以贯之。这种精神并非贵族特有,因为贵族的统治地位,上行下效,它会影响到整个社会的价值观。一个统治阶层推崇光明正大师出有名的社会,臣民重义轻利,守信轻生也就很好理解了。反而,一个崇拜阴谋诡计、视耍小聪明为大智慧的民族,却要奢谈民族复兴,这就很难理解了。
三、地方自治的好处
那么,为什么会有贵族,这个星球上的贵族为何都有大致相同的行为准则和价值观?这就和土地分封制度有直接的关系。
西方的领主制度直到19世纪还普遍存在。中国则是盛行于先秦。那时候当臣子的是没有俸禄一说的,安家立命全靠分封土地和人口。天子把土地分封给你,你就是这片土地的世袭诸侯,子子孙孙都保有了贵族的资格。除了礼节性的要协助天子出征,上贡之外,这片土地上的一切诸侯说了算。臣民首先是向诸侯效忠,而不是向天子。有了领地的军事力量和财政税赋作为保障,贵族阶层才有形成的客观土壤。贵族在自己的土地上有了诸多的特权,你可以佩剑,吃饭可以三尊五鼎,下葬可以黄肠题凑……但是对应就有了诸多的责任和义务。你得“执干戈以为社稷”,天生第一要务就当武士保家卫国。而要对得起自己的身份,还得遵守相应的行为准则,不能给家族蒙羞。你就得有个贵族样,忠孝智勇,高标准严要求。不能跟平民一样。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你不担当谁担当,你不冲锋谁冲锋?
诸侯之下,又还有大夫、家臣等设置,这些人,也可能拥有分封的土地,成为次一级的贵族。在整个社会中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不同等级的贵族阶层有什么好处呢,最直接对王权进行限制和分割。天子也好,诸侯也好,要想达到后世皇帝一言九鼎,生杀予夺随心所欲那是不可能的。春秋战国时代很少有暴君的传说,有也很快被臣子或国人推翻,并不是人性真的有多么的不同,而是权力结构决定的。诸侯只是整个贵族阶层的代表,他甚至不是实力最强的那个,他就是想残暴也没那个本事。所以我们经常看到春秋历史中有互相推让大位的怪事,这并不是因为国君地位不高,而是这个位置实在不好干。
裂土自治的形成对于平民又有什么好处呢?一言蔽之,就是权力化整为零,形成相互制约的有效分割。梁惠王曾经不满的对孟子说,我成天为民着想,可是民众却不见归附,这算什么玩意。其实不是梁惠王不贤,而是大家都在抢民心。在中央集权的条件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贵族永远只有一家。不忠于皇帝就是谋反。春秋战国不是这样,诸侯多得是,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对士人更是如此,对爷不客气,爷还不待见你。养家臣的贵族多了去,有本事自然有地方投靠。
这也反过来说明为什么在中国司空见惯的起义在频繁征战的春秋战国时代竟然从来没有见诸史册——一方面是互相牵制的贵族阶层根本不敢残暴,残暴等于自断根基,一方面是民众有诸多的选择,还有很多躲避残暴的路子。 “田氏代齐”就是最显著的例子。作为齐国大夫的田氏,用大斗借出、小斗回收的借贷手段,使“齐之民归之如流水”,极大的增加了自己封地的户口与实力。最终灭了齐国的公族和其他大族,顺利夺权。这在其后的中国,几乎无法想象。
现在我们说中国人两千多年没有超越诸子百家奠定的思想。并不是中国人真是一点不长进,而是大环境扼杀了中国人的创造力。拒绝分封、设置郡县,彻底消灭贵族让秦国人迅速强大,依靠和后世法西斯军国主义一样的体制统一了中国,但是这样的专制体制延伸之后,服从极权的需要从此成为一切行为的出发点,对于国家,对于整个民族而言,恐怕就不再是是福,而只是祸。
家天下不仅扼杀了政治的活力,也扼杀了整个民族的活力。没有剧烈的竞争,天下只会犬儒横行。现在我们说行业要反垄断,行政手段强制分割,甚至立法分割,垄断不除,行业不兴。但是国家何尝不是如此?现代民主制度的核心,事实上就是权力分立、政党竞争、地方自治。
四、统一与分裂
在我们长期被灌输的意识中,分裂就一定代表杀戮、离散和屈辱,统一就一定代表强大、繁荣和光荣。事实是这样吗?
整个春秋战国时期,华夏民族大概陆续出现过一百多个数得出名号的诸侯国,征伐无数。但就算你数到秦始皇一统中国,死于战争的人数,恐怕都不及所谓的“三年自然灾害”中饿死的中国人。而春秋战国的华夏民族闪耀出来的智慧光芒和留下的文化遗产,却整整延续至今。即便在华夏民族最黯淡最式微的五代十国,传统文明也未曾断档,而蒙元、满清一统,屠戮之外,国脉断绝,文化凋敝,士大夫阶层整体性沦亡,遗祸至今;红朝一统,单单一个文革,传统文化铲除殆尽,荼毒之害,甚于屠杀。如此一统,何功之有?
所以可以说,专制、愚昧、落后的一统,绝对是民族之害。这样的河山,不如分裂。换句话说,分裂就不能被赞美吗?
隔壁就是台湾、韩国。让我们可以在今时今日,而不用去追溯史书,就可以明白的看到,分裂并非一无是处。中华传统文明不仅在东南一隅留下了续传的种子,而且开创了还政于民的宪政格局,用史无前例的大耳光表明,并非是中国人的劣根不能适应人类文明的要求。民主南韩和金氏朝鲜的天差地别更确凿无疑的说明,对于一个多灾多难的民族,制度的选择才是关键,一个统一的大监狱远远不如分割成天堂和地狱。香港和澳门倒是在形式上合了,如今何如?
五、改变我们的三观
对于热衷大一统的我们,该是毁三观的时候了。一个民族要追求长治久安,不能仅仅沉迷于“宁做太平犬不做乱离人”之类的低级观念,更不能热衷于形式上的一统和表面的强大。没有文明制度的保证,统一只是野心家的迷幻药、老百姓的断肠散。德国和奥地利是同一主体民族,希特勒也曾经打着第三帝国的旗号统一了,然后呢?
回头看看,苏联的分裂是好是坏?是天大的好事。对于那些被强制入伙的加盟共和国,对于俄罗斯本国,对于东欧曾经的卫星国,对于曾经被其核讹诈的中国人,甚至对于全世界的和平,都是好事。这样的帝国的统一,对外不断输出暴力革命,制造意识形态的对立,几乎荼毒半个地球,无数人头在他们的乌托邦实验中落地,为专制的盛行提供了暴力的保障,是人类文明的大倒退。
马英九在评价两岸统一的问题时候曾经说过,两岸统一的最大障碍是制度的裂痕。扪心自问,无论国民党当政还是民进党上台,台独何曾成为主流?台湾何曾脱离过中华文明的圈子?真正在中国统一问题上如鲠在喉的,根本不是什么台独,而是有人一直打着特色的旗号在搞“陆独”罢了。这种情况,恐怕维持现状更好。何必让对岸活得好好的2300万人民,跟我们一起唱赞歌?
华夏民族要走合久必分的圈子,当务之急绝不是什么统一。我们亟需统一的,是对文明和自由坚定的信仰而非沉醉于摸石头的愚昧。多元的思想和文化是一个国家活力的象征和源泉,根本无需统一。只有当我们大多数人都认识到,个体的解放必须先于民族的解放,制度的独立必须先于国家的独立,这样条件下的统一才是民族的福祉,否则,只是专制的赞歌,独夫的花园。
此文作于2012-12-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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