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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风传媒
这是真事,不是故事。
一位老农赶驴车进城,路边等红绿灯的时候,驴低头啃了路边的草坪,被员警罚款。被罚的老农回身恨恨抽打那头驴:“你以为你是谁?走到哪里吃到哪里,你以为自己是干部吗?”
你以为你是谁,这是一个永恒的问题。
不管是驴还是人,知道自己是谁,很重要。
你以为我是谁?
知道自己是谁已属不易,曾经以为,我这辈子只要知道自己是谁就可以了,做自己、做该做的事。但是没有想到,自己想清楚了不行,还必须要让三个代表知道我是谁才行。
三个代表不是中国大大小小的媒体上一再出现的“三个代表”,而是我被抓之后负责代表党和国家审我的三个人,我至今不知道他们何方神圣,只能称之三个代表。
我是活到接近三十岁才开始思考“我是谁”这个问题的,本来,小时候是“党的好孩子”,长大了要当“共产主义接班人”是“革命事业的螺丝钉”,后来因缘际会发现党和共产主义革命事业不这么看,就得重新找自己,还好我找着了。成了公益人、纪录片导演、作家、行者、登山运动员,这些角色,哪一个都千真万确如假包换。身份确实复杂了点儿,问起我到底做什么,我说除了坐牢几乎什么都做过……唉,人呀,就是不能大嘴巴,没想到说什么来什么,就给我一个坐牢尝尝什么味儿。
2014年10月10日,我在爬山的路上被抓,抓我的阵式,那叫一个唬人,铁路员警、地方派出所、押运刑警、京城派出所大队人马,还把跟我一起爬山的朋友也抓了……前前后后几十个员警围着两个爬山的小女子如临大敌。我爬山的伙伴是网上找的,每一个步骤都是在微信上公开讨论的,但在他们眼里,全都是惊天动地的阴谋。我被铐在那里没吃没喝动弹不得,看着那么大一堆员警煞有介事,他们越当真我就越是觉得不真实,我知道你们维稳经费充足,但也不能这么没边没沿儿地花呀。
抓了两个爬山的小女子,还有北京来的员警百里驱车,分两辆车跨省押运。抓了我和爬山的朋友不算,还要先去抄她的家,抄出来的东西全都是各种各样的登山用具户外运动品,但在他们看来每一样东西都暗藏玄机别有用心,恨不得把每一种东西都拆成碎片看个究竟。“是不是侦探小说看太多?”我跟这些员警,到底谁才是作家?
不知道三个代表哪来的自信,坚定不移地认为我就是颠覆国家的要犯。他们抓我审我的过程就像一出戏,已经写了一本书(《敌人是怎样炼成的》),不再重复。我“颠覆国家”被抓的那段经历比戏剧还要戏剧化,我被审的过程,就是要证明我是我,证明我所从事的公益事业是公益事业,也不复重复。
三个代表刚出场,整个儿台风扮相就像是在演话剧,把手中老厚一堆卷宗大力摔到惊心动魄,开口声调抑扬语气铿锵:“这里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安部、国家安全局、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国人民武装员警部队四部门联合办案。你涉案颠覆国家!案情重大事关国家安全!”在这里我想说的不是那些细节,而是几个审我的人给我的感觉:“你以为你是谁,以为你在演话剧呢?”
都知道中国一年几千亿维稳经费超过军费,如非亲历,不知道中国维稳力量除了抓人审人各种打手,还有幻想作家话剧演员人才辈出。
“我不是一个人,身后还有几十、上百人的团队,你在我们面前,完全是透明的……”维稳经费再多,如此这般花在我的身上,还是忍不住心疼纳税人的血汗,对付我一个登山运动员,实在犯不上排出如此这般豪华阵容。刚一开始我就如实交待了:“查我很容易。效率高的话,一两个小时搞定,最不济一天。我的所有观点,都可以从我的公开出版物、公开发表的作品、公开言论中看到,并能从采访活动、社会交往、公益行为中得到印证,而且,我多年致力推动公益组织透明化并身体力行,一切都很容易从公开网路中获得……”
但三个代表不为所动,他们审的不仅是我自己,也审与我有关系的人,我和我们的公益同道,男女老少出身背景各不相同,教育扶贫艾滋劳工环保救灾妇女儿童扶老助残,我们知道自己是谁,要做什么。那段地狱之旅每天都恐惧压顶,但经我那种不知死活的个性还是忍不住替三个代表操心: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对我这样的公益人刑讯逼供,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记得自己是谁
那段被抓被审的经历是我人生之中的噩梦,128天单独关押不见天日,24小时身边都有两个人近身看守,被那个可怕的系统各种打理到痛不欲生,但是回过头来想想,还是忍不住为自己庆幸:那么悲惨的境地里,还好知道自己是谁,知道我该怎么做。
我在登山路上被抓,被抓的时候是个运动员,但他们根本不care这个,一心想编织一个颠覆国家的通天大案,审的都是我社会交往公益行为。一开始恐惧压顶,担心因为自己连累他人,战战兢兢,用受审标准严格要求自己,他们问什么答什么,要把自己为什么做这样的事,跟被审到的对方是怎样的正常工作关系说清楚,唯恐说不清楚害人被抓。但是不知不觉我的另外一个身份就浮了上来——我还是个作家呀,讲故事的人。
我不是罪犯,就不要用受审的标准要求自己,还是回归我讲故事好了。不仅知无不言言不无尽,还买一送一,不是审我的人问一个送一个,而是问一个送一堆。比如问到我跟李英强什么关系,我不仅说立人图书馆做了什么,还会从中国农村教育的现状、中国教育的问题说起,我是干什么吃的呀,社会观察做了一二十年,引用皆有出处都是能够公开查证的案例,这么多问题这么多案例,不是活该遇到的人倒楣,中国千疮百孔,人人在劫难逃,我们所做所为,是在拼命补漏,大家都在同一条船上。我这么买一送一的结果,是审我的人说出“中国需要你这样的人”“中国需要你们这样的人。”这个过程在书里也写了,不重复。
直到某一天,审我的人先是迸出一句“中国需要你这样的人”,我还在发愣,又跟上一句“中国需要你们这样的人。”——被抓被关被员警武警各种打理我已经习惯了他们指鹿为马刑讯逼供,但审我的人居然说这个,实在让人意外,到底是审人现场还是优秀共产党员表彰现场,让人傻傻分不清楚。这戏,怎么演串了?
我被抓之后一直单独监禁与世隔绝,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发生了什么,出来之后才知道,在他们在说出了这样的话之后又抓了更多公益人——也就是说,不论演员临场怎么发挥,这个国家整部戏码没变。
我对这个体制早已不存幻想,但是忍不住为身在其中的那些具体人操心,再怎么人性泯灭,总也应该留有人的心智情感,他们到底是谁?这么活着,累不累呀?
没有人能幸免于难
审讯者很享受自己有权力任何处置打理囚徒,经常眼一挑嘴一扁挑衅地问我:“信不信我治得你头都不敢歪?”我信。另外一个常说的是“随时可以把你拉出去枪毙,在这个地方杀个把人,世界上谁都不知道。”我也信,我在囚笼之中与世隔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我被囚128天,没有通知家人、没有见过律师,身边只有审我的人和看守,不许动、不许扭头、不许闭眼、不许打盹,各种打理花样翻新,那些肌肉涌动粉刺蓬勃的看守让我忍不住困惑:发出这样指令的,是人、还是这囚笼的一部分?
除了发出各种命令执行各种淩辱,看守是不说人话的,被这样对待久了惊觉自己的变化:我变得跟看守一样不会说人话了,每当“请”和“谢谢”不自觉地溜出来,都会下意识地咬嘴唇,会后悔——这是在用囚徒的标准、用看守对待我的标准要求自己。
不管身处什么境地,都不能忘了自己是谁。我知道自己不是007无力翻越重兵把守的囚笼,也不是催眠师不能改变那些表情麻木行为残忍的看守,但至少要刻自己是谁不能因之改变自己。我选择用人的标准对待看守——因为我是人。
不管看守怎么对待我,我要用人的标准对待她们。一直都在全方位监控之下,无数摄像头对着我,其实看守也是被看守着的。漫长的被囚过程里不曾与走马灯般变换的看守有过言语交流,但我能够从语气和眼神里感受到,看守是在变化的。
审讯者也在变。面对的审讯者,我不仅问一个送一堆,还会免费free审讯者一个回味无穷的问题,常常问他:“如果是你的女儿,你怎么想?”——这么问,因为我是个母亲,深爱自己的儿子。
不管那个审我的人如何无中生有指鹿为马,我试图把他当成一个人来对待,试图提醒这一点——他至少还是个父亲。
我这么说,每每审我的人就会被问到无言。显然他也明白,我们所为,只是为了让这个世界变好一点点。而这个世界,也是他的女儿需要面对的世界。
“你赶紧说什么时候崩盘?我赶紧移民。”我又不是算命先生,这种问题怎么能拿来问我?
我们只是在跟崩溃赛跑,至于跑得赢跑不赢?不知道。
我们都在同一条船上,就连那些为自己手握作恶的权力洋洋自得的人也一样。中国千疮百孔,我们所做的事情,都是在补漏,打压我们这样的公益人,会连累所有的人,包括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孩子。
“明明中国人,却要装外宾”和“假装自己在美国”,都是差不多的意思。假装,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我们都在同一条船上,这么下去把船玩沉,大家都死无葬身之地。
一转眼我被抓这事已经过去了三年,党和国家三个代表兴师动众抓了一个写书的登山运动员,不仅没能审出颠覆国家的惊天大案,反倒给我送了一个空前绝后的现实魔幻主义写作素材,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后悔。也许他们根本不care这样的问题,因为随后“女权五姐妹”和“珠三角劳工案”“香港书商案”“709”“李明哲案”你方唱罢我方登场,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好像自己不在这艘船上一样,一副破罐子破摔的玩儿法,他们知道自己谁吗?
不要用他们的逻辑思考
眼下十九大开得正欢,热闹层出不穷,虽然身在台湾,仍然被关于十九大的各种消息包围,各种分析预测,他们是怎么想的,会如何改变中国、影响世界?作为一个中国人,当此时也,免不了各种被人探问,好遗憾,我对这个问题无感。
中国的党和国家领导人换了好几波,始终连常委是谁都傻傻搞不清楚。自从想清楚了自己是谁,我不看电视不看报快二十年了,我根本不关心那些,我想的、我做的无干党和国家三个代表,不管残障人专案还是自组织建设或者可操作的民主,都是自下而上的具体事,不管政策方针如何,局势走向怎样,我不用他们的逻辑思考问题。
台湾朋友总说我“青瞑牛不怕枪,只有你才会如此”。其实不是的啦,不是只有我才这么无知者无畏浑浑沌沌做自己。
我在这次环岛做分享的时候,常给人讲2003年孙志刚命断收容所之后,北大三博士滕彪俞江许志永成功推动废除恶法“收容遣返条例”的故事。用党和国家三个代表的标准衡量,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但对滕彪许志永则不然,这个例子提醒我:永远不要用恶法立法者执法者害人者的立场换位思考。并不是只有受过高等教育的北大博士才能这样,我常常给人秀一张照片,是1987年12月,20个活不下去的安徽农民写下的分田单干状,也是一个生死状:“我们分田到户,家家户主签字盖章,如以后能干,每户保证完成全年上缴的公粮,不再向国家伸手要钱要粮。如不成,我们干部坐牢杀头也甘心,大家也保证把我们的小孩养活到18岁。”就是这些文化水准不高、字写得歪歪扭扭食不裹腹衣不蔽体的农民首开分田单干的先河推开自由经济之门,带来了中国的改变。
是这样的人和这样的努力,改变了中国。
不要活在别人的逻辑里。知道自己谁,有自己的价值观念、判断标准、行为方式,有自己付诸行动的能力。
我是谁?我想要怎样的未来?我能做什么?
想清楚这几个问题就够了。知道自己是谁、想要什么,那就去做吧,能做什么做什么,能做多少做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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