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皇万岁！”

Macedon

作者: 何三畏

我外祖父上过私塾，算是乡村文化人，他应该有条件给我讲一些旧时代乡村社会的事情，可是，他给我讲的，都是清末皇家的故事。我们家居西南边陲，皇家不仅隔我们“地位”远，地理也远，但他老人家就满脑子的“帝王思想”，用现在的说法，“地命海心”。

这是民间社会的根深蒂固的思想，自己的历史，家族的历史，村庄的历史，都无关紧要，当然，这属于跟草民生活有关的东西本来也不稳定，说毁就毁，说拆就拆，只有天子为万民仰望，永远为民间津津乐道，帝王意识形态已经贯彻千年，人们的思路是没有皇帝就没有国家，没有皇帝就没有臣民。

但旧时代的人对皇帝和皇权的崇拜，跟新时代比还差一级。这大概是因为，一，旧时代没有照相技术，印制技术和传播工具落后，连读书人都只能心里想念皇帝，却不知道皇帝长的什么样，画像无论多么传真，也不如现代“标准像”制作传神，而且画出来再制版印刷，成本就相当高了，一家发一张挂在堂屋“天地君亲师”位上方，很不现实，再一家发一本皇帝语录集，更是不可能。

千百年来皇权对社会和思想的控制，靠的是就那么几条纲、常、忠、孝等核心意识，江山不断改姓，但主流意识形态却基本不变，而皇帝也不求普通百姓天天念叨他，早晚叩头跪拜的仪式，只要身边大臣履行就够了。这甚至谈不上有效洗脑，产生“彼可取而代之”似的异端是正常的，连不识字的农民都拿性命去赌江山。

既然哪届皇帝搞的基本都是那一套，例如，按契约交易，按民俗自治，所谓暴政和善治的区别，无非是税收每年增加百分之五，还是百分之十。至于张家田产太多，政府带着全村人去瓜分，李家房屋太大，官员找些外姓住进去，这种事情，造反的时候，或者局部是要发生的，因为要动员流民去战斗，一旦政局稳定，人心思治，便没有任何理由再这么干了。有“罪恶贯盈”者，倒是可以“藉没”私田为官田，但把土地全部掳为官产，全部民财随意瓜分也确实没必要。

也就是说，历代皇帝都搞的私有制，老百姓靠天吃饭，而不是靠不断变化皇帝的新政策吃饭，承平年代，大可以过一点山高皇帝远的日子。

后来有一天，百姓被告知，你们现在之所以还活着，这都是因为出了红太阳。红太阳的恩情，比山高，比海深，爹亲娘亲，不如红太阳亲。在没有红太阳之前，你们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如果没有现在的红太阳，你们就回到旧社会，还要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在红太阳没有出来以前，万古如黑夜，地主是万恶的，土地是可耻的，地主用土地剥削了你们几千年，世世代代，你们现在才在红太阳底下翻了身。

那么，比地主更坏的是谁？大地主。最大的地主是谁？皇帝。皇帝是总地主。因为土地虽然是私有的，但皇家可以对土地可以收税。税收所供养的，是皇家。国家，就是皇帝之私。

我们上小学的时候，课本就是这么说的，皇帝是十恶不赦的，都是该杀的，梁山好汉，只反贪官，不反皇帝，毛主席很看不起。宋江接手，还向皇家投降了，毛主席就发动全国批投降派。课堂讲到农民造反，针对帝王家的暴力都叫起义，叫革命，革命是一个伟大的词，没有一次暴力革命不是伟大的。当然，最后基本上都失败了。讲到这里，课堂上师生一派叹惜。然后，话锋一转，落实到这里：他们注定会失败，因为历史局限，他们没能用红太阳所掌握的主义来武装。

因为千百年传统的崇拜皇帝的思想太牢固了，就出现了一个逻辑上的矛盾。一方面，作为总地主的皇帝都该杀，但是，所有课本讲到皇帝的时候，都避讳他们的名字，都使用皇家内部的“尊称”：皇帝，三皇五帝，秦始皇汉武帝。皇帝就是天地的意思，就是万物之主。

在我的印象中，只有我最尊敬的作家柏杨先生在台湾民国政府的监狱里写的中国史，才把帝王还原为人，写皇帝直称其名，还列出小名浑名。用平常心叙述历史，使我对他格外尊敬。

中国没有经历过人文启蒙，中国只有皇权思想，没有人权思想。说，辛亥革命推翻了千年帝制，孙中山居首功。后来，孙中山死了，盖了一个在历代皇帝中排前几名的陵宫。当时国家哪来那么多钱干这个？这不是钱的问题，这是帝王的哀荣。有一年，我去南京，都到了门前，抬头仰望了一下，转身就走了，我觉得没必要去拜谒。蒋介石死了，在台湾也来一个。红太阳死了，干脆永不落。

红太阳定格以后，革命意识形态转轨降调，不斗争地主了，总地主也随之翻身。一大批歌颂好皇帝的图书影视剧汹涌而出。皇帝都是为人民的，皇帝的事业太伟大了，他永远惦记着人民，一位皇帝在新中国新时期的电视剧里昂扬地歌唱道：“我真想再活五百年！”，新时代的人民文艺就干这个了。

我不看电剧剧，这么伟大的歌颂在大街小巷听到都钻心。十来年前，我的一个小外甥看电视剧进入了场景，一边看一边喃喃自语，道：“你要倒霉——皇帝来了！”原来，皇帝在电视里微服私访，皇帝马上就要发现地方坏官了，巡视组已经密报皇上了。呜呼，这类帝王将相的传统戏剧，在我小时候就已经被告知是毒害人民的“封建文艺”，毛泽东时代已经清算过，现在又回来毒害我们的下一代了。

热爱皇帝，崇拜皇帝，迷信皇帝，是中国人民心中根深蒂固的核心思想。皇帝既然是天地万物之主，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很自然了。首先是皇帝不受人间的法律所管束。他自己为所欲为，他叫臣民死，臣民不得不死。皇帝赐你死，天灾都不算，算天意，皇天之意，无处哭诉的。至于皇家收缴你家财产，你不主动贡献出来就是你的罪过，可以强拆的。

中国人还有一个传统观念，即未来的皇帝率领你去造反，那是你祖宗积德，你战死，全家光荣，活下来，有新政权的原始股，你可以分封到某地去做官，那里的百姓不认识你没关系，反正不用票选，你一去就是他们的父母官，抢财产，霸民女，不亦乐乎。而且这造反的红利还可以继承，因为江山是你家打出来。封建专制主义就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