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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斯达
似乎是因为贸易战造成的损血,中国国内开始酝酿若干舆论转向。例如《厉害了,我的国》下架、不再提《中国制造2025》、体制内学者发表“万言书”要求回归邓小平体制、宣扬中国“厉害了”的鹰派学者遭校友批评,要求大学将之解雇等等…这些舆论可以出口,自然也有一套内在逻辑。
中国要准备新一轮政策转向、预视自己无法避免与世界体系妥协,也就先需要一些舆论,做鸣鼓开路的先锋。就像当权派要动一个政治对手之前,永远是先有报道“揭发”该人贪污腐败、私生活极为荒淫之类;万历要清算张居正,自然有朝臣“揭发大奸”。
这些舆论形势,看似是一个好现象,很容易附合世界对中国社会的希望——社会还是有良心份子的;习体制全面掌权,局势正在倒退,但中国人民心里是不同意。
但这种看法,多少有点一厢情愿。如果说中国体制内有自由派,那么我们要看他们实际上在呼唤什么。
例如清华法学者许章润的万言书,应该在某程度上代表中国乃至“海外华人”所期待的“路线修正”。许章润对习近平的全面掌权不以为然,而他开出的解方大致上是回到习以前的中国体制,即邓小平那一套。
只是再次做稳奴隶
中华世界的士人,有想象远古世界乃黄金时代的公式。“三代”(夏、商、周)就是其中一个经常被引用的符号。春秋时代的孔子,在面对现实的“礼崩乐坏”,也爱称许那个蒙胧而远古的世界;朱熹则认为“三代专以天理行,汉唐专以人欲行”,把古今分断了好坏。
因此我们也不妨武断:中国人崇古,预设古世必好。古代是不是真的比现代好,是一个恒常的辩论,但另一个问题则较少受到思考——即使过去比现在好,那个过去的好,又有多好,是否好到能称为好,并成为一种鼓励人去追求的目标?
据“万言书”所说,邓小平体制收拾了文革、终结大范围互相批斗、确立改革开放,大家谋发展的国家愿景,赋予了中共很大的执政合法性。但问题是邓小平体制下,也有各种小范围的政治运动和迫害。当然还有为了稳定发展,而下令血腥镇压示威者。那个时代在本质而言,只是令中国人由做不稳奴隶,到再次做稳奴隶。
“万言书”充满了中国特色,也就是非常的现实主义,希望在中国体制不根本改变的框架,实现中国人“过得去”的生活。其中心思想是避重就轻,追求的是“大家搓澡搓脚,旅游宴飨婚外恋,小资麻麻”的低标准。
当然我会理解这种取态,因为现在中国人应该连低标准难达到。但这种自相矛盾,也就是每一个现实主义中国人都有的共同特征。他们既拥护邓小平体制,但又投诉“国家”现在的管制不人道,令他们喘不过气来。
寄生兽与宿主的关系
但共产党的天命,不就是如此吗?共产党的理想就是管制一切,管制是它的天性,你不能又支持共产党,又反对管制。
邓小平以来暂时放松了管制,容许民间发展组织、商业、有若干思想学术活动,只是因为国共斗争至毛泽东那一段日子,共产党把中国社会的肉都快刮光。
不论是在世界哪一个地方,共产党与社会都是寄生兽与宿主的关系,宿主频临死亡,共产党也将会倒台。因此当时的放松,只是为了拯救宿主,从而拯救寄生兽自己,而不是有人真心信奉一个社会就应该自由、人民应该有各种权利自我发展。
到习近平年代,就是有人认为宿主的肉又长回来了,寄生兽自然应该再开动刮肉机。否则肉长多了,免疫系统把寄生兽清除怎么办?
要共产党政权放弃管制、减少介入和不再食人,等于期望恋童犯好好的去做幼儿园教师。共产党对人类社会就是有另一套看法,它不认为“社会”本身有独立和自主的位格,它的世界是以党为核心去发展,社会要围绕着党去建设。否则就是失控,要“严打”。所以党介入各种社会事务、与民争利,在共产党的世界观中,是天经地义。
体制内自由派、维权人士,不少都有这种矛盾,这种矛盾来自要生存于体制内,但亦需要争取。因为要求任何自由主义式的社会组织,都是违背共产主义组织的世界观。
现实主义至上
但要与这套变态的体制共存,万事先要支持和认同中共的统治作为一切根本,则其所有要求,也必然看来如此自相矛盾。
很多人歌颂中国三十年来庶民社会的若干发展和繁盛风物,在洪水的季节则哀叹大水将一切冲走。但既然他们现实主义地无法否认人民的某些人权,必须“符合国情”地归于党的管辖,那么政治权利被阉割的中国人,又凭借什么去保护自己“搓澡搓脚,旅游宴飨婚外恋”的小资权利呢?
不说那些很崇高的民主自由人权。现在的教训就是,纵然是声色犬马、嫖赌饮荡吹的世俗社会,也需要民主自由、一个去共产党化的政治环境去监护,才能恒久。被很多中国人打从心底里拒绝的“西方制度”,才是贩夫走卒的救世主。
否则就是一声“严打”,嫖客立即失去嫖妓之所;是否能嫖、代价多少,又要看变动不定的政治形势。也就是要做一个安稳的嫖客,你和“激进人士”的处境也是环环相扣,休戚与共,你也不能不以争取最终和所有的权利为目标;就算你只需雪月风花,只需要一部份的言论自由,你也需要人民得到全部的言论自由作为护持。
现实主义通常都是折衷主义,总是希望在不动大节的情况下改良小处。但这些取态通常都是失望收场。“社会主义”的本质是沉重的,人民和社会的放任和自由,只能被容忍于一时,而不可能恒常。也就是说,小资想要恒久的逍遥世外、专心赚钱、远离政治,在共产党主政的社会下,很难。
如果思想有实体,则这类中国式的改良派思想,总是散发着一股扭曲的气味。
我们不是不知道中国人发表言论的代价比一般人大。但理解归理解,不代表同意,否则我们无法守住自己的常识。
特别是中国以外的人,一旦看得懂中文、有一条“华人”的血脉,与中国的人和事相交之后,往往就被这股气场所腐化,将造稳奴隶当作追求,将不合理的事情视为合理,标准不停向后退。
习染了中国的标准之后,没错可能当下会没那么痛苦,你对很多事情会看得惯、习以为常,但你慢慢就会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的好”。
中国人今天会视邓小平为好,这有他们的逻辑,不是不能理解,但外面人不能认同,更不能被同化。以普世的标准来说,邓小平体制又算是什么好?
当代中国的资讯和风物,像一个魔法丛林。泡得久的话,人会变成猩猩,忘记一套属于人类的逻辑和标准。虽然这个丛林在扩大,做猩猩可能会增加生存机会,很现实主义,但也是一种绝大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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