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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青在中共八届十中全会开幕后第二天,也就是一九六二年九月二十九日,公开参加政治性活动。
这时印度尼西亚总统苏加诺的夫人哈蒂妮·苏加诺,到中国访问。二十七日刘少奇和他的夫人王光美到机场迎接和宴请苏加诺夫人。毛与江青随后和苏加诺夫人会面。三十日《人民日报》刊出会见时的照片,毛与哈蒂妮在握手,中间是微笑的江青。江身后远处立着邓颍超。毛身后远处,只露出半面的是周恩来。
在这之前,《人民日报》已刊出数张王光美的照片,江青的公开露面更引起了广大群众的注意。从此以后,江青就打破了中共党内规定江青不得以毛主席夫人名义参与政治。这次公开露面是江青将在政坛上权倾一时的前兆。她将一手操纵中国的政治文化和艺术,搭起无产阶级政治、文化大革命的舞台。
江青参与政治后,她原本的神经衰弱就逐渐消失无踪,我的日子相对的也好过多了。她很少再向我抱怨,或找我去调停她和护士们之间的争吵。但江青对我仍旧恨难消,政治权力给了她报复的机会。
一九六三年初,我和江青又发生一次冲突。
这时北京剧院的名演员赵燕侠演出新改编的京剧《李慧娘》。知名文艺界人士写了一些颂扬的文章,其中,最突出的是田汉(著名文学剧作家)的一篇〈一株鲜艳的红梅〉,分析了《李慧娘》一剧中,中国受玩弄的女子的反抗精神和复仇的斗争。又有繁星(北京市文化局局长廖沫沙,笔名繁星)的一篇文章〈有鬼无害论〉。
这出戏在传统京剧中,名《红梅阁》。我童年在北京时,名演员小翠花演这出戏很出名。家里的大人曾经带我看过这出戏,但经过这么多年,已经完全没有印象。在记忆中似乎是,演员穿一身长长的白色绸衫翩翩舞蹈。别的完全记不得了。
赵燕侠演出以后,我很想去看看。但是在一组工作,身不由己,根本不可能请假去看戏。
也是很巧,在星期三晚会结束后,毛散步回一组,路上对我说,京剧中青衣花衫的戏目中没有特别吸引人的。不像老生戏,很多剧目都很好看。我顺便就将赵燕侠正在演出新编历史剧《李慧娘》,告诉了毛;并且说我在年轻时看过这出戏,还残存的一点记忆,似乎有一种虚幻飘渺的感觉。
毛说:“这样吧,在怀仁堂演一次,大家看看。你告诉汪东兴安排。”
于是由汪东兴布置,在怀仁堂演出了一场。因为毛去看演出,所以所有的中央领导人都去看了。娴也去看了演出。
当演出至贾似道携带众姬妾游西湖征逐歌舞,游船途中遇到裴生,李慧娘脱口而说“美哉少年”时,我心知道这下不妙了。西湖恰好是毛最喜欢去的地方。接下来演气愤异常的贾似道杀死宠妾李慧娘。我记忆中演员穿了白衫翩翩舞蹈的一幕,原来就是心有未甘的李慧娘化为鬼魂,向贾报仇的情节。
我看到毛的神态一变。毛除了偶然大发脾气外,很少让他的不悦流露于外。但我学会观察他情绪的变化:锁紧眉头,眉毛挑高,身体僵直。我心想犯了忌讳了,好像以戏剧演出来嘲弄他玩弄女性和年老荒唐。这情节使人想起毛不许机要员和她爱人结婚的事,她那时骂毛是“典型的资产阶级玩弄女性”。
演出结束,演员谢幕时,毛虽然也立身起来鼓掌,可是表情严肃,只鼓掌三四下,就掉头走了。回一组的路上和到了卧室以后,毛似乎都在沉思,一声不响。
继之上海《文汇报》发表文章,批评孟超(《李慧娘》编剧者)和上述肯定这个戏演出的文章,认为这戏影射共产党“用死鬼来推翻无产阶级专政”,“是一场严重的阶级斗争”。全国禁演有“鬼”出现的戏剧。毛又对戏剧工作提出严厉的批评,说“文化部是帝王将相部、才子佳人部、外国死人部”。我无意间向毛推荐的京戏,一下子成了政治和意识形态的论争,代表了毛心目中的新中国不断斗争的现象。
我心想,事情大约也就到此为止了,庆幸自己没有被拉扯进去。
几个月后,汪东兴来找我谈。汪说“这下子可就麻烦了。江青讲,《李慧娘》这个戏是个坏戏,是一株大毒草,宣扬有鬼,宣扬迷信。江青说了主席不会自己要看什么戏。中央这些负责同志从来没有哪一个到主席这串门谈话,除了陈伯达(毛的政治秘书之一)偶尔到家有事同主席谈以外,其他任何人不会来。一定是能见到主席,能同主席谈上话,而且这个人本人懂得点戏的人,才会鼓动主席看这个戏。她讲的这一大套,我看,她指的就是你。”++
“江青还说,她问了主席,是谁出的主意,要主席看这个戏。主席说记不得了。江青叫我查查,问我是谁。我说,我不知道,主席要我组织演出一场,我就组织,我也不懂是好戏还是坏戏。江青不干,一定要查出是谁出的主意。”++
“她原来就对你有意见,存心要借机整你,给扣上‘阶级斗争’的帽子。这下她可不会轻易松手放过去哪。”
我和汪只好想办法将江青对付过去。我们同毛商量,就说是毛看了田汉的那篇文章以后,想到要看这个戏,毛同意了。汪便拿了田汉的文章给江青看。我们未料到,这借口却导致了田汉的灾难,江这下抓到攻击田的题目。
江看了汪拿给她的《人民日报》后跟我说“看戏这事同你们没有关系,是文艺界这帮人搞出来的。也好,让这些王八蛋露出头来,揪住了,跑不了。”她要去上海,和柯庆施等人共同展开一系列的点名批判。
但她走前仍想对我施展“引蛇出洞”法,又套了我一次话。
江青在临行前问我“上次演出《李慧娘》,你去看了没有?你看这个戏怎么样?”
我说“这个戏是老戏,传奇性很强。同《白毛女》戏异曲同工。”
江说“这倒是奇谈,你说说。”
我说“这两个戏都是讲受迫害后的复仇的故事,而且都是女性。只不过《白毛女》是人被迫害后,变成了鬼。《李慧娘》是人被迫害死后,鬼变成人。”
江说“你这可是胡拉乱扯,挨不上边的事。”
江又说“有鬼是宣扬迷信,对老百姓没有好处。”
我说“戏剧是一种艺术表现形式。鬼的出现只是代表人的不现实的幻想。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中,也有鬼魂出现,这恐怕不能说是宣扬迷信。”
江开始不高兴了。她说“戏曲中不应有鬼,有鬼是宣传迷信,是阶级斗争在戏曲中的表现,这可都是主席的意见。莎士比亚不过是外国的死了的人,他写的戏也不是真理,也不能代表先进思想,不能说莎士比亚的戏有鬼,我们的舞台上也就要有鬼出来。你可要注意,主席讲过了,文学文艺部门,问题很多,阶级斗争很尖锐。”
我的资产阶级背景在江青眼中太“右”了。江青的话说得很明白,如果我再坚持我的见解下去,自然就成了阶级斗争的靶子。我那年才四十三岁,但在一组终日倾轧,忧心忡忡的宫闱中,早已是一头白发苍苍。我必须生存下去。我因此没有讲下去。
江青随即到了上海,自封为文艺界的“流动哨兵”。对毛忠心不二的柯庆施自然对江倾力相助。柯让江与上海市委宣传部长张春桥见了面。也正是这个时候开始,江青天天跑戏院、剧院、舞团、乐团,用她自己的话说“我不过是一个小兵。不过是毛主席的一个哨兵,在思想战线经常巡巡逻,放放哨,有什么情况向主席报告一声。我就做这么点工作。”
文艺界对她来说,是个充满资本主义腐败、旧社会邪恶势力的世界。
到十二月十二日,柯庆施送呈〈有关上海曲艺革命化改革总结报告〉,毛拿给我看。毛在上面加上批语“此件可以看一看。社会主义经济基础已经改变了,为这个基础服务的上层建筑之一的艺术部门,至今还是一个问题,许多部门至今还是‘死人’统治着。不能低估电影、话剧、民歌、美术、小说的成绩,但其中的问题也不少,至于戏剧等部门的问题就更大了。这需要从调查研究着手,认真抓起来。许多共产党人热心提倡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艺术,却不热心提倡社会主义艺术,岂非咄咄怪事。”
数天后,毛抨击全国文联。毛说“这些协会和他们所掌握的刊物的大多数(据说有少数几个好的),十五年来基本(不是一切人)不执行党的政策,做官当老爷,不去接近工农兵,不去反映社会主义的革命和建设,最近几年,竟然跌到修正主义的边缘。如不认真改造,势必在将来的某一天,要变成像匈牙利裴多菲俱乐部那样的团体。”
一九五四年匈牙利的年轻工人组成裴多菲俱乐部争取自由和民主,匈牙利政府予以摧毁。
这时毛也已撒下天网,慢慢伸出文化大革命的魔爪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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