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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是在外婆家度过的。外婆家在辽西的一个小县城,那地方有好几所大监狱。听说有一座监狱还是制造钱币的工厂,全国的要犯重犯都关押在此。这些犯人都是无期徒刑或死缓,没有人能活着出去,要他们来造钱币最可靠最安全。小县城的郊区有座乱坟山,叫狼山。一条土路直通狼山的一个小山坳,那儿是一处刑场。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杀人那一年,是一九七三年。九一三事件之后,全国都处于一级备战状态。国庆前夕,各地都杀了一大批政治犯。死刑犯们面色青白,非常可怕,五花大绑,双脚砸着粗重的铁镣,浑身散发出死牢中特有的那种难闻的气味,脖子上挂着“现行反革命犯×××”或“杀人犯×××”的大牌子。宣判完毕,那大牌子就被翻过来,变成打了大红叉的死刑标志。接着,又在背上插上名字上画着一串串红圈的令箭状的斩头标,推推搡搡押上解放牌卡车,伴随着广大革命群众高呼的口号声,游街示众,赴刑场枪决。
行刑的队伍阵容很庞大,由警车、刑车、押送车组成车队,押送人员由解放军和民兵组成。那时没有警笛,是由一辆装着高音喇叭的大解放改装成的宣传车在前边开路,一遍一遍重复广播判决书的内容,高呼“人民大众开心之日,就是反革命分子难受之时”之类的毛语录。虽不是警笛,比警笛还恐怖。
有一个死刑犯叫闻占武,是个现行反革命,脸庞长得像个大男孩,穿着一件脏兮兮的棉军衣,我至今仍记得他可怜的催人泪下的样子。在宣判过程中,他一直转动着那双好看的,充满盼望的大眼睛,好像在人群中搜索着什么,眼角似乎还噙着泪水。与其他“现反”一样,他嘴中塞了一块木头,牲畜嚼子似的铅丝紧紧地勒过脖颈,嘴角凝固着黑血和口水。在那个年月,这种残忍的待遇是专门用来对付政治犯的,防止他们呼喊反动口号。当然也是故意做给百姓们看的:看清了,胆敢反革命,就是这下场。行刑车队出发前,我站得离闻占武很近,隐约听见车上的他喉咙咕咕响,似乎是要喊出声来。围观者中,有个女人小声说道:“唉哟,那个姓闻的,三个孩子啊,大的才十来岁。”我明白了,他的目光可能是在人群中搜寻自己的老婆和孩子。
人们议论说,闻占武是个有战功的前志愿军战士,复员后在一家小铁工厂当工人,侠义心肠,人缘好,有文化,能说会道,很有号召力。文革初他组织造反派,贴大字报反对林副统帅,被群众专政,判了十五年大刑。在狱中听说林彪出事了,他就大呼自己冤枉,要求释放平反。闹了半个多月,终于闹出了结果,不过这结果与他的愿望正相反——不仅没得释放,反而被枪毙。
狼山刑场早已人山人海,先期到达的民兵们拉起了长长的警戒线。由于此地是山坳,人们可以像在古罗马斗兽场里那样,居高临下,将杀人过程看个一清二楚。刑车开进来了,死囚们被架着拉下了刑车,铁镣哗哗作响。警察把他们按照指定位置,以标准姿势一一按跪在地。在人世的最后几分钟,他们被剥夺了最后的人格,被迫跪在那些观看他们受死的人们面前。那些正在“开心”的人民大众,千头簇动的围观者,其实并非他们的仇人,也并非他们的亲人。他们与死囚素昧平生,眼下只是为了看热闹、寻稀奇,就像看宰杀牲畜。不过更多的人一面大饱眼福,一面在灵魂深处发出懦夫的战栗——这正是他们公开杀人想要达到的目的。
面对死亡,那几个刑事犯早就吓瘫了。他们是被拖过来的,如果不是警察在旁边架着,他们不会保持站立。闻占武则仍巴望着能见到自己的妻儿,那双大男孩的眼睛还是不停地在人群中扫来扫去。那七八个老少反革命都还镇定,似乎对这一天早有预料,直挺挺地跪着,像是在站立。
死刑的执行,不是人们在电影中看到的那种齐射或扫射,而是一个一个排号射杀。这是一种精心的残酷设计。刑事犯们最先处决,反革命被排在刑事犯之后。
最后时刻到了,行刑队长看了看手表,举起小旗。只见站在第一个死刑犯身后的士兵跨前一步,端起步枪,那剌刀尖几乎戳着犯人的后脑,推弹上膛。此时的空气都凝固了,围观的人都瞪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唰,队长小旗一摆,一声枪响,那死囚的脑袋前立刻喷射出一股长长的血流和一团红雾,身体沉闷地向前一倾,栽倒在地,两条戴着铁镣的腿蹬了几下,就呜呼哀哉了。
第三个刑事死囚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子。第一声枪响时,他竟然自己先倒了,被拉起来重新跪好,排在最后处决。
轮到闻占武了。枪声一响,他的脑袋象西瓜一样被崩裂成两半,半张脸散落在一边。有人说这是子弹被事先锉过了,变成了“炸子儿”。后来我有个当兵的朋友证实了这种事:很简单,只须将子弹端头的铜皮锉开一两道刻痕,就是炸子儿了,也叫达姆弹。那个用炸子儿的解放军,不用说,一定是个苦大仇深的五好战士。他认为他杀的是十恶不赦的阶级敌人,应该用炸子儿。
九一三事件期间,这个小县城共杀十五个人。
(选自《黑五类忆旧》第八期,2010-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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