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后期,我在忠县县志办公室任编辑。办公室里有一位调研员叫范远茂,曾是忠县第一个农业互助组的创建者,先后任过六个区的区长或副区长。一日与我闲谈起当年的镇反,他说当年他在官坝区主持过多次枪毙人的公审会,那时枪毙人常常有陪毙的。有一次枪毙12个人,他一声令下“把他们拉下去枪毙了”,行刑的民兵们便像拖猪一样,把那些死刑犯拖下去,接着就是一阵枪声。枪响之后,清点尸体,发现多了一个,原来把陪毙的杀了一个。这可是人命关天啊!我问老范后来怎么解决的,他说这在当时不算什么,补一个手续就行了。所谓补手续,就是写一张纸条,就这么简单。这样草菅人命的离奇枪毙人事件,忠县发生过很多起。
该县黄金乡金银村有一个姓方的青年,在成都某高校读园艺专业,毕业后娶了一个成都姑娘,回乡正醉心于自己的田园生活,忽然就被列入了枪毙名单。那时黄金乡和汝溪乡同属一个区,区上要把全区的罪犯都集中到汝溪,一起开公审会枪毙,以壮声势。方某被押赴汝溪执行枪决的路有几十里远,要经过一道山溪。这道山溪平常不深,可以涉过,那天却忽然发了山洪,波涛汹涌,无法渡过,解押民兵只好绕道而行。汝溪那边久等不至,怕误了大事,就迫不及待地开枪行刑了,等方某一行赶到,早散场了。第二天上面有人来通知,说方某可以不杀。方某就这样捡回一条小命,他实在是太感谢那道救命的山溪了。
40多年后的1994年夏,我在一位当地政政府官员的陪同下,前往黄金乡拜访这位已经70多岁的传奇老人。他和妻子,当年那位成都姑娘,正在精心料理他的苗圃。一见我和那位官员,他就满脸堆笑——那种很扭曲的笑。我本来想从他那里挖点东西出来,谁知他什么都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地说:“共产党好啊,呃,人民政府好啊,呃。”我顿时从心底升起一阵悲凉。
比方某的命运转机更偶然的是,一位官员在一大叠报批枪毙的名单上盖章时,不小心夹着翻过了两页,这样就有两条人命活了下来。枪毙进入高潮时,一些地方乐于将父子、叔侄、兄弟同时枪毙,近乎灭门。石柱县一对父子临刑时,其父慷慨赋诗曰:“父子今朝同赴死,黄泉路上我不孤。” 泰来乡罗家岭人、四川大学教授罗广瀛(字介仙),被忠县派去的民兵从成都押回执行枪决。罗是国军15兵团司令、著名起义将领罗广文的堂兄,早年留学日本,一生从事教学和学术研究,据说他编写的蚕桑教材直到八十年代还在四川大学使用。 解放前夕,罗广瀛痛感国民党贪污腐化,以兄长身份,冒险前往罗广文司令部,劝说堂弟率部起义,投向共产党。罗广文后来毅然起义,促成成都和平解放。这样一个人也要被枪毙,罗广瀛的妻写信给政府,请求宽大,称一家8口全靠罗广瀛养活,望给予宽大处理,给全家人一条生路,但是那些杀红了眼的人最后还是用一颗子弹结束了罗广瀛的性命。 更无辜的是马剑秋。马是石宝人,临解放时担任忠县自卫队总队长,掌握着全县的武装力量。他接受了许多新思潮,坚信共产党是人民的大救星,能够给中国人民带来幸福,所以解放大军进军西南快到忠县时,他通电忠县48个乡宣布起义,命令所有武装人员,将枪支弹药全部上交,集中封存。他还派人守卫县档案馆,使历史档案无一卷毁损。一切停当后,他徒步城外数里,迎接解放军入城。意想不到的是,解放军入城不久,新政权稳定局势后,马剑秋成了阶下囚,然后被枪毙。 狱中的马剑秋得知自己被判死刑后,心情万分痛苦,流着泪写了一份《刑场上的演讲》,倾诉自己的痛苦心情。他说,他一直在寻找救国之道,对于国民党他很失望,现在终于盼来了共产党,终于有了希望,可是却要被枪毙,再也看不到希望了。但是他说他对自己的起义之举依然不悔,在最后的时刻,他要高呼:中国共产党万岁!毛泽东主席万岁!斯大林元帅万岁! 后来我根据档案材料写了一篇《马剑秋传略》,准备收进忠县志的《人物志》,但这篇传略后来并没有收入《忠县志》。 关于马剑秋的死,我问了我父亲。父亲当时是县财政科干部,参加了马剑秋的公审大会,亲睹了马剑秋被枪毙。父亲说,马剑秋被绑赴西山公园刑场,与梁树芬、梁伯永(皆国民党忠县官员)等十数人站成一排。临刑前,被反绑着的马剑秋要求讲话,所讲内容跟我见过的档案资料《刑场上的演讲》差不多。站在旁边同样被反绑着的梁树芬很不耐烦地对马剑秋说:“马上就要枪毙了,还说那些做啥子!”但马剑秋还是喊着“共产党万岁”饮弹而亡。马剑秋倒下的那片西山公园草坪,后来长期成为忠县的刑场。一批又一批的人在那里倒在枪口下,鲜血一次又一次浸透了那块土地。 最匪夷所思的是枪毙张国锦,那简直就是一场死亡游戏。决定人的生死,在这里就像幼儿园里的孩子玩过家家。那天,西山公园广场黑压压地坐满了人,又一次公审大会即将举行。15个死囚被押了上来,其中一个死囚很多人都认得,是忠县精忠中学(今忠县中学)的教师、陕西人张国锦。 当宣布他的罪名是一贯道成员时,他一口否认。张国锦用嘲讽的口气冷冷地说:“我根本不知道什么一贯道,更没有参加过一贯道。今天在场有这么多群众认识我,精忠中学的全体师生都坐在前排,只要有一个人看见我参加过一贯道,或者看见我搞过一贯道活动,请站出来讲话。” 近万人的公审大会顿时一片寂静,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一些人开始议论:怎么没有一点证据就定死罪呢。审判台上的县长陈杰、秘书范梓里等人,似乎有点慌了。此时此刻去哪里找证据呢?议论声越来越多,嗡嗡响成一片,审判台临时举行紧急会议,研究对策,最后范梓里宣布,号召在场群众揭发张国锦一贯道之外的新罪行。 在范梓里的示意下,一个叫谭祥云的教师,爬上主席台前的一张大方桌,揭发张国锦。他说,张国锦肯定是一个反革命分子,解放前我曾亲眼看见他在十字街贴壁报,内容全部是反动的。当时我就想质问他,但怎么敢呢,因为他有“这话儿(这东西)”。谭一边说,一边将右手插进裤袋向前一比,表示手枪。第二个爬上桌子的是天堑乡(今属东溪镇)人邓觉。邓说,有一次我和张国锦上南门官茅厕解手,靠得很近,我发现他拿着一张解放前的报纸在看,已经解放了还在看解放前的报纸,不是反革命是什么? 这两个证据立即为审判台上的人解了围,张国锦的反革命罪就这样坐定了。范梓里马上宣布,现在有两个办法,一个是立即处决张国锦,一个是带回去重审后再处决,征求大家意见,看怎么办。 范梓里走到台前大声说:“现在只要有一个人——张的直系亲属除外,举手同意把张国锦带回去重审,就带回去。给大家3分钟的时间。”说着,范梓里很严肃地高举起左手,亮出手表,开始读秒报时。全场死一般的沉寂,人们都好象屏住了呼吸,谁也不敢吭一声。快到3分钟时,张国锦昂起头,以宏亮的声音说:“在这种情况下谁敢举手呢?” 时间到了,没有一个人举手。范梓里又说:“同意立即处决的人请在3分钟内举手。”说着又举起左手读秒报时。谭祥云和邓觉首先举起手来,一会儿全场都陆陆续续地举起手来。张国锦怒吼:“在这种情况下谁敢不举手呢!”主席台立即以举手表决为依据,宣布张国锦死刑,立即执行。张国锦等15人遂被押往东侧草坪行刑。张国锦慢步徐行,不断高呼:“实事求是万岁!毛主席万岁!”直到枪响倒下。 我父亲一直坐在审判台口的石坎上看完了这场旷古未闻的人间丑剧。几十年来他多次向我讲述那一难忘的场面,后来又将此事写进了他的回忆录。据父亲说,散会后,一路不少群众为张国锦流泪。为此,公安局连夜到居委会召开群众大会统一思想,讨论张国锦到底该杀不该杀。人都已经杀了,这种讨论还有什么意义呢?而且谁又敢说不该杀呢? 时间一年年过去,转眼到了文革。这时我已10多岁了,枪毙的高潮已经过去,但西山公园依然是刑场。每年仍有几次公审会在那里举行,而且每次都依然搞得声势浩大。 1970年夏季的一天,一个叫彭成的农民在西山公园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罪名是偷越国境。据说他曾先后3次偷越国境。那天看热闹的人挤满了整个广场,反正文革期间大家都没有正事可干。彭成其人的罪行到底如何,我不得而知,但是他死后所受的凌辱却令人扼腕。 只听枪一响,人们潮水一般涌过去,一圈圈将尸体团团围住,像欣赏玩物一样盯住尸体不转眼珠。后面的人纷纷往前挤,前面的人被挤得几乎踩到尸体上。这时一个汉子,分开人群,挤进核心,俯下身去将扑在地上的尸体翻过来,然后呼的一下把死者的裤子扯掉,露出赤裸裸的下半身。众人不知他要干什么,正惊愕时,那汉子从腰间嗖的一下抽出一把雪亮的尖刀,仰起头看了看四周的人,伸出左手猛握死者的男根,右手挥动尖刀向下刺去。众人一下明白了,他原来是要割掉死者的男根! 那汉子动作十分利索,尖刀环着那儿挖了一个大洞,把一大团血肉糊糊的东西生生割了下来。他将那东西在手里掂了掂,血直往下滴。他脸上露出带着几分麻木的微笑,提着那东西站了起来。原本水泄不通的人群,哗的一下自动闪开了一条道,那汉子便如入无人之境,提着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扬长而去。事后听说,那东西是拿去做药治疗弱症(阳痿)的。 1971年3月9日,西山公园又开了一次公审会。那天枪毙的是一个叫樵天珍的年仅24岁的女犯。据说本来准备3月8日枪毙,考虑到在妇女节枪毙女犯不大好,就推迟到第二天。樵天珍是因为毒杀丈夫而偿命。不幸的是,行刑的枪一响,一个早有准备的男子就飞跑上前,趁潮水般的人群还未到达,就将樵天珍破碎的脑袋里流出的脑浆全装进一个大盅子里。然后他抽出尖刀,刷刷几刀就挑开了死者的上衣布纽扣,露出心口来。他举刀对准心窝,正准备开膛挖心,忽然被一个值勤的军人喝住了,手中高举的刀很不情愿地放了下来,随后悻悻然端着一盅脑浆走了。过了一会儿,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欣赏女死刑犯尸体的机会不是很多,听说人们把死尸的裤子都脱光了。 21世纪初,由于三峡工程,忠县沿江许多地方要淹没,新城要建许多大桥。其中有一座鸣玉大桥,从老县城跨过鸣玉溪架到西山,西桥头的位置就在原来的杀人刑场旁边。施工的年轻人们并不知道那里曾经发生的一切,心中没有一点阴影,但是在施工中却意外地发生了许多事故。一些砌好的石壁莫名其妙地垮塌,一些人老是皮肉受伤,事故不断。施工者认真检查,找不出什么原因,后来才听说这里曾经是刑场,有无数怨魂积聚在这里不得超度,工地上屡屡发生事故,可能是那些屈死鬼作祟。 这一说把人吓一跳,不说不知道,越说越害怕,好象真有那么回事。从此,工人们每天清晨上工前,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鬼魂们烧香放鞭炮,请求手下留情,冤有头债有主,望不要再给工地制造麻烦。不烧香放鞭炮就绝不动工。如此这般,工地上竟风平浪静,再也没有事故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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