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贸易战的新迹向和“黄金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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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金融时报

自5月6日中美贸易战突然升级后，双方你攻我防，见招拆招，衍生出科技战、金融战、心理战、持久战、点穴战、舆论战等系列战术、战役，勾心斗角，高潮迭起，冒出一些新迹向、新趋势。总体而言，双方没有丧失理性，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喊得决绝，打得谨慎，留有余味。

　　　　美国：群炮齐轰，准星有偏

　　　──极限施压进一步升级。首先，贸易战向纵深扩展。美国贸易代表处已预定6月17日，对其余3000亿美元中国商品加征25%关税举行听证会。其次，科技战迅速蔓延。继2018年封杀中兴公司之后，美国将华为及其附属公司列入出口管制实体清单，又动用国家力量封杀，企图打垮中国乃至世界5G产业的先行者。再次，为金融战备粮。5月28日，美国财政部发布半年报告，未将中国列为“汇率操纵国”，但美国商务部此前五天公告，拟对“压低本币兑美元汇率从而补贴出口的国家”征收反补贴税。汇率是中美贸易谈判的重要内容之一，美方多次要求中方保持汇率稳定，如今公开威胁将通过提高关税应对人民币贬值。


　　　──军事成为中美关系新的“压舱石”。中国改革开放40年来，经贸一直是中美关系的“压舱石”和“推进器”，看来已成历史。今后20-30年中美磨擦不断，贸易和科技将首当其冲。军事如不能成为两国关系新的“压舱石”和“稳定器”，则全球无宁日。无论什么情况，两个核大国都需全力避免热战，既是对无数国民的生命负责，也是对世界和平安全负责。所幸双方军界高层已达成默契，并清晰表达。5月29日，美军参联会主席邓福德为五角大楼在香格里拉对话会期间发布首个《印太战略报告》造势，呼吁各国采取集体行动，追究中国将南海军事化的责任，同时明确强调不是呼吁各国采取军事行动。6月1日，中国联合参谋部副参谋长邵元明评论前一天在“香会”上中美防长的20分钟会谈基调，是“积极的、建设性的”，成果是“双方一致认为，保持一个稳定的中美两军关系非常重要。……管控分歧与风险，努力推动两军关系成为两国关系的稳定器。”

　　　　──准星模糊，节奏紊乱。美国终于觉醒觉悟，在正确的时机、正确的领域和正确的对手较量，火力够猛，并未聚焦。例如，特朗普(专题)5月30日突然放大招，决定从6月10日起，对所有墨西哥输美产品征收5%的关税，白宫随后声明关税将按梯次提高到25％，一直维持到非法移民不再通过墨西哥进入美国。又如，6月1日，白宫宣布从6月5日开始，终止印度的普惠制待遇，约56亿美元印度商品不再享受零关税。再如，美国调派航母和增兵，武力威慑伊朗，以国内法“长臂管辖”，限制伊朗石油出口。这些行动都分散了美国的火力，减轻了中国的压力，且为中国的贸易战立场增添了更多的理解和支持。5月30日，默克尔在哈佛大学毕业典礼上致辞，就不点名批评特朗普的保护主义和孤立主义，呼吁“拆除无知和狭隘的心墙”。

　　──多次释放缓和信息。其一，特朗普流露松动的口风，华为问题可作为中美谈判内容和贸易协议的一部分。在他眼中，任何事情都可交易，所以将华为视为贸易战的重要筹码和诱饵，而美国右翼更担忧核心竞争力和国运命脉。班农不愧为极右翼教父、战略大师，他宣称封杀华为的“行政令比没有达成贸易协议重要十倍”。其二，美国贸易代表处5月31日公告，将原定2000亿美元中国商品10%关税提升至25%的执行时间，由6月1日延长至6月15日。其三，美国财长姆努钦声称，3000亿美元中国商品加征25%关税的程序需要30-45天，暗示不会很快执行。即使执行也有豁免机制。其四，G20财长会议6月7日至9日在日本(专题)福冈举行，白宫高级顾问康韦称，特朗普总统“可能会”指示出席会议的姆努钦与中国官员磋商。

　　　──双方不以“贸易战”定义。这是非常有趣的现象，双方拉开大打狠打、往死里掐的架势，各国、国际组织以及媒体普遍认为是“贸易战”，两个主角至今却不直白承认。6月1日，美国代理防长沙纳汉在“香会”上回答提问时说，“我没有看到贸易战。贸易谈判仍在持续，我们正与中国军方建立关系。”6月2日，中国国务院新闻办发表白皮书《关于中美经贸磋商的中方立场》，前言定性“美国政府单方面发起的中美经贸摩擦”，同日中国防长魏凤和在“香会”演讲也称“美国对我们发动经贸摩擦”，都不承认是“贸易战”。

中国：先温后硬，先抑后扬

　　　　──运用心理战更娴熟。美国5月6日升级关税之初，中国外交部、商务部甚至国务院关税税则委员会的报复公告，明显是降温、救火、灭火的立场。5月9日刘鹤按计划访美进行第11轮磋商，空手而归，但带去中国元首一封信，特朗普称赞“漂亮”。1月31日，刘鹤访美顺利结束第9轮磋商，也带去中国元首一封信。特朗普在椭圆形办公室会见刘时，炫耀地吩咐翻译当场念信，听后也称赞“漂亮”（此信全文和特朗普评价，可在白宫官网当天公布的会谈记录中查阅）。刘鹤当面称赞特朗普治理美国经济繁荣，你可以说是客套，更可以说是看人下菜的恭维。这做得对，为了国家利益，身段柔软些，安倍晋三的高尔夫、相扑外交更柔软。2018年5月、12月，中方达成协议的心态过于急切，两次让步过多、过快，美方视为肥羊还可宰割，两次出尔反尔，撕毁协议，开打、升级贸易战。中方如今缓过神了，决不再轻易出价、轻易让步。这是正解，只有定力更牢、斗志更猛、反击够狠，达成协议的概率反而更大，让步相对更小。美国只有先痛了，才有诚意签协议，勒索才会降低。

　　　　──部署打持久战。以特朗普5月15日签署行政令封杀华为分界，中方迅速强硬起来，放弃“速和”设想。欺人太甚，退无可退。例如，中国商务部5月31日宣布，决定建立“不可靠实体清单”制度，具体措施将于近期公布。这是反制的妙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逼迫卷入贸易战的个人、企业、协会、国家等实体保持克制中立，否则中国也会制裁报复。又如，美方已延长15天加征关税，中方却依然根据公告，自6月1日起执行报复性征税。与此鲜明对比，中方2018年8月23报复性征税自12:01执行，刻意比美方晚1分钟，强调不打第一枪。再如，美国动用国家力量打压中企，中国被迫动用国家力量保护中企的合法权益，双方都上升到“国家安全”的高度。6月1日，将华为快递“误送”回美国的联邦快递公司成为第一个祭品，被中国立案调查。

　　　　──点穴战精准但成效待检验。美国对中国科技企业的封杀咄咄逼人，大疆、海康威视、大华等公司可能成为下个目标。由于中美贸易的巨额逆差，中国不能用单一的关税和美国抗衡，必须综合采用“数量型和质量型工具”。中国国家发改委、商务部已暗示，将限制稀土出口作为报复美国的储备政策。笔者预测，这极可能是作为美国决定对其余3000亿美元中国商品征收25%关税的报复手段。然而，禁运稀土能否成为“王牌武器”、对美构成实质威胁还有疑问。因为：一、1990-2005年中国过度出口，美日韩的战略储备可支撑20-40年；二、美国稀土储量占全球10%，可以自给，只是中国稀土太便宜和污染环境，才关闭生产线；三、2015年WTO裁决败诉后，中国取消稀土出口配额和关税，如报复只能对美封锁，但美国通过转口贸易或走私，从盟国获得中国稀土并不困难。

　　　　──舆论战有亮点更有败笔。美国是右翼高官、对华鹰派冲在舆论第一线，以蓬佩奥、莱特希泽为代表，包括博尔顿、纳瓦罗、库德洛、沙纳汉等；中国是央媒冲在舆论第一线，以人民日报、新华社、央视为代表。近月来，中国在舆论战中的最大亮点无疑是CGTN主播刘欣，与美国右翼媒体重镇Fox商业频道主播翠西在社交媒体上火药味十足的“约辩”后，5月28日在翠西节目中以流利的英语，直接与美国民众进行友好对话；另一亮点是5月24日，中国驻美大使崔天凯接受美国彭博电视台“美国早间新闻”栏目采访。

　　败笔也不少，主要毛病有：一、太多。据不完全统计，近月先后有9论“可以休矣”、9论“必将失败”、5篇“解构美式霸凌”系列、10篇“很不”系列、至少15篇“国际锐评”等，都是立场姿态的堆积或重复，无论是内容质量还是阅读体验都边际效益递减，地球上坚持全部看完的有几人？二、太硬。自称“檄文”、“全面驳斥”、“酣畅淋漓”、“戳穿了美方践踏国际贸易游戏规则的丑恶嘴脸”。问题是中方舆论战的主要受众并非国内，更应攻心为上，争取美国民众、企业、学者、协会以及国际社会多些认同。如此生硬粗糙，霸气外露，反复强调中方都正确、美国都错误，传播效果会怎样？对国际受众而言，上述评论加起来，恐怕不如刘欣与翠西一次对话的传播力和影响力。三、太重。大国需有配得上其位的实力和气度，发力应举重若轻，而非举轻若重，响鼓无需重槌，正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道至简。只留一个环球时报，作为国内民族主义情绪宣泄的主阵地即可，何需三个顶尖央媒上阵纠缠如此长时间？四、太老。选题、策划、体裁、文风等，都是老一套。让人想起中苏论战时的“九评”，而“九评”组织者邓小平与戈尔巴乔夫会谈时，曾坦率承认“现在我们也不认为自己当时说的都是对的”（《邓小平文选》，第三卷第294页）。如今是新媒体时代，惜时、惜字如金，受众选择余地很大。任何国内外大事，连续三评足矣，别再搞什么五论九评了。“真理部”不妨深思，内宣、外宣必须内容和形式统一，“内霸外王”走不通，只会让国外更质疑。

　　　　观察：“黄金节点” 能否逆转？

　　中方近月的积极应战，主要告诉美方以下立场：一、愿意继续谈判，签署协议休战；二、涉及主权尊严决不让步，例如美方要求保留贸易战以来加征的全部关税、中方取消关税，如此不平等条约决不答应，只有硬打到底，谁签谁就是李鸿章；三、双方都需让步，非原则问题中方可多让步，在文本表述上需平衡。中美元首都是强势人物，都有早日达成协议的意愿，但双方互信不足，都在观望和顾虑。如果G20大阪峰会上重现河内“特金会”不欢而散的场景，对中美和世界都是灾难。应早有预案防范和过渡转折，因为达成贸易协议休战既符合中美利益，也符合多数国家和国际组织的心愿。

　　　──部委官员和央媒不直接攻击特朗普及其家族。笔者向来认为，特朗普和普京是上帝送给中国崛起和复兴的“厚礼”。两害相权取其轻，特朗普任总统对中国利大于弊。他连任是大概率事件，中国展示足够的诚意和必要的妥协，换取六年相对稳定，是非常合算的“交易”。特朗普虽然狠辣，但好打交道，信守竞选承诺，注重硬实力，见利忘义，虚荣炫耀，需将其与美国极右翼区分。班农、科米等远比特朗普更阴、更精，更让人头痛。

　　　　──G20大阪峰会是最佳“黄金节点”。“老大”和“老二”火并，聪明人往往旁观躲避，缺乏实力和意愿调解，害怕两边得罪，引火烧身。5月31日晚，李显龙在“香会”开幕式上作了一个理性中立的主旨演讲，尝试“调停”。6月2日，魏凤和在“香会”发言时称赞李的演讲“精彩”并“祝贺”。只是新加坡国力太弱，道理没有铁拳支撑也很虚弱，不形成全球共识和合力，就不足以撼动美中。中美贸易谈判能否突破甚至达成协议，大阪峰会是“黄金节点”，如错过下个“窗口”不好找。G20、APEC向来是元首们的“清谈馆”，老友们汇聚一起叙叙旧，宣言或声明无约束力，成事不足，好在是个多边外交和磋商机制，可防患于未然。中国上策是力争与美国达成贸易协议，且世界主要经济体、国际组织首脑见证签署；中策是倡导多边主义、自由贸易“合纵”，对特朗普和美国极右翼推崇的单边主义、保守主义形成牵制。2017年1月17日，中国元首在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开幕式的主旨演讲受到全世界广泛赞誉，期待此次G20峰会演讲的口碑也有此效。

　　　　──中美元首顺利会谈需有系列铺垫。第一，双方相互攻击的调门和频率现在必须降低，审丑疲劳，再骂也骂不出新花样了。第二，本周G20财长会议期间，中美财长应争取商定第12轮北京磋商的时间，相互试探各自让步的可行性、尺度。第三，6月中旬，中美元首可考虑通电话，为达成协议定调。第四，6月20日前，争取莱特希泽、姆努钦访华进行第12轮磋商，刘鹤隔周访美进行第13轮磋商，为中美元首月底大阪峰会拿出一个成形、成熟的候选方案。第五，双方均需让步，中方可多让步；如分歧严重可暂时搁置，留待今后谈判，先将成熟果实入袋为安。反正美国今后找茬打击也容易，例如明年可急剧抬升油价开打能源战。

　　　　──中美努力培养互信。相互信任和合作，达成的纳什均衡最符合双方利益，这是博弈论的常识。而在“囚徒困境”中，由于相互失信和揭发，冲突扩大后达成的纳什均衡，必定是“双输”。目前，中美各有一股歇斯底里的势力，阻碍两国友好，美国有极右，中国有极左，这对两国政治精英是个严峻的考验。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美国精英焦虑，对自己的价值观、制度、未来缺乏信心，对坚持推动中国社会的转型缺乏信心，其实美国的软实力远比硬实力更具亲和力和杀伤力。中方也应对自己的强项和美方的民主制度纠偏有信心，20年一个轮回，扛住了会有柳暗花明。欧美极右翼势力在壮大，但没有想象的强大，并不可怕，5月26日欧洲议会选举的结果就是明证。回想20世纪90年代，号称超越左右的“第三条道路”曾在欧美盛行，如今不也式微了吗？

　　（注：作者叶胜舟为中国人民大学长江经济带研究院研究员，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