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月8日,山东省苍山县迎来了一场春雨,对于以种地为生的农民来说,这应该是一个喜庆的日子,但苍山县一些农民却无法高兴起来,甚至处于悲痛之中。近一段时间以来,苍山县一些乡镇的“计划生育运动”又一次演变为以“罚钱”为目的的“抓人”行动。处于惊恐之中的农民无暇感受春雨的滋润,不得不冒雨四处借钱,营救被抓走的亲人。
就在一个月前,苍山县二庙乡芦塘村村民姚成志57岁的老伴,在被村主任徐启营带人“罚”了200元钱后,一时气愤不过,竟以喝农药自杀的方式表示抗议,险些丧命。记者在采访时得知,姚成志的弟弟姚成军,是一个有7个孩子的超生户,为了躲避村里无休止的罚款,姚成军全家一直在外地打工。但他没想到,这次“株连”了他的嫂子。
姚成军不在家,村主任徐启营就带着十几个人来到他的哥哥家,“不交钱就推走拖拉机。”姚成军的嫂子无奈之下,给了徐启营200元钱,也没有任何收据。嫂子越想越气,“年年这样,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性格倔强的她喝下了农药。
据了解,姚成军超生的孩子都是没有户口的“黑孩”,这个村里虽然生7个孩子的不多,但超生现象非常普遍,“只要有生育能力的已婚妇女,几乎没有不超生的,二胎正常,三胎四胎非常之多,整个村子至少有400多个没有户口的黑孩。”
记者调查中发现,芦塘村只是苍山县“黑孩”现象的一个缩影。一位撑握全县计生数据的内部人士透露,2005年的一次统计,苍山县有5万多没有户口的“黑孩”,而民间流传的数字是,整个苍山县目前至少有6万名“黑孩”。
苍山成了“黑孩”集中营 苍山县隶属于山东省临沂市,南与江苏省接壤,土地面积1800平方公里,是一个辖21个乡镇、1179个行政村的大县。总人口(官方数字截止到2003年)118万人。
在临沂市所辖的三区九县中,苍山的人口数量最多,也是计划外超生现象较为严重的地区之一。该县二庙乡芦塘村是一个3300多人的村庄(户籍人口),而记者拿到的其中59户村民名单中,四胎以上的就有10户,二至三胎的有49户。这些孩子中除了第一胎有户口,二胎以后大都是没有户口的“黑孩”。据村民反映,该村400多个没有户口的“黑孩”还不到全村超生数字的二分之一。
芦塘村村民徐建峰今年37岁,已经是5个孩子的父亲,最大的女儿12岁,最小的男孩刚刚出生不到三个月。5个孩子中只有老大有户口,老二因为没有准生证,是在外地打工时生的。为了躲避罚款,徐建峰就带着全家开始了“超生游击队”的生活,一年换一个地方打工,生到第4个的时候还是女孩,他们夫妻两都哭了,直到第5胎生了个儿子,一家人才露出了笑容。
徐建峰说,要这么多孩子就是为了要个男孩。在农村,没有男孩是受欺负的,如果老大是男孩就不会要这么多了,最多要两个。
苍山县神山镇小屯村的“黑孩”数量也是惊人的,这个村有两千多口人,700多户人家。一位不方便透露姓名的知情人介绍,村里90%以上的育龄妇女都超生,最多的生5个孩子。还有很多是十七八岁就结婚生孩子的,这些孩子根本不可能有户口,最保守估计这个村得有300多“黑孩”。
苍山县计生系统内部人士透露,“黑孩”现象不只是芦塘村和小屯村,离县城较近的高屯、郎庄、卜楼、孙于沟、常于沟都有很多“黑孩”。
特别是孙于沟、常于沟,这两个村计划外出生的能有1000多人,家中有五六个孩子的占大多数。
这位人士透露,苍山县有三套不同版本的计生数据光盘,里面有几年前的超生“底数”。一套是县里每月上报省市的正常报表,很少有计划外出生;第二套是乡里报到县里的含大量计划外出生的报表,这套只有县里掌握。第三套是某些乡镇自己又隐瞒的计划外出生的数据,只有乡里的领导掌握。在第二套光盘中,2005年清理时,苍山县计划外出生的人口有5万多,这些孩子大多没有户口。而第三套光盘是有些乡镇后来又清理出计划外出生数据,其中仅一少部分上报了县里,乡里自己留有底数,但这也并不是全部的统计,有些村计划外出生的并没有报上来。而且,2005年10月份以后超生的数据还不在其中,这几年超生现象也很严重。如果这样统计,苍山县民间流传的至少有6万“黑孩”的说法应该是可信的。
交“保胎费”就可以超生 走进苍山县的大部分村庄,看到最多的就是“统筹解决人口问题,创建和谐美好家园”、“人口质量高,小康早到来”、“关注女孩,就是关注未来”等宣传计划生育政策的标语。从表面看来,当地政府是非常重视这项工作的,为什么苍山县还会有这么多的“黑孩”呢?
苍山县超生有其历史原因,一位曾在村里担任过村干部的人说,农民与城里的人不一样。农民袓祖辈辈都在这里,一个小孩的就受气,一个小孩的就不敢与两个小孩的斗,两个小孩的又不如三个小孩的。“农村没有男孩不行,有没有户口无所谓,孩子生出来了你总不能让我把他掐死吧?”
这位干部向记者讲述了当地的一个故事:某村有一户农民生了10个孩子,一次县里的计生干部来检查,这10个孩子的父亲一点也不隐瞒自己超生,当着计生干部的面,把十个孩子叫出来,按大小个儿排好队,然后拎起一把斧头问计生干部:“这10个都是我生的,你们说哪个不该生,我就把哪个劈了!” 计生干部楞了一下,起身就走。
农民的想法是“多子多福,有人就有财”。农村计划生育是不可否认的最难开展的一项工作,苍山县的计划生育工作又是怎么做的呢?
在2000年以前,当地的计划生育工作抓的非常紧,经常采取一些过激的行为。当时的计划生育标语没有现在这么文明,字里行间透着杀气:“打出来、堕出来、流出来,就是不能生下来”、“该扎不扎,房倒屋塌;该流不流,扒房牵牛”。当地民间流传的计生口号则是:“喝药不抢瓶,上吊就给绳。”甚至有乡镇领导喊出了“宁添一座坟,不添一个人”的口号。
抓人、拆门、拿东西、非法关押是多年前经常发生的事,还曾经闹出过人命,一些领导也因此被处理过。而现在,苍山县的计划生育工作则是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不但不控制人口,反而“放水养鱼”。只要交钱就可以生,县里、市里、省里来检查,村干部提前通知:“该躲的躲,该藏的藏。”这样即能罚到钱,又能收卖人心,村干部在选举时就能得到更多的选票。
二庙乡芦塘村多名村民告诉记者:“只要给村主任徐启营交上钱(保胎费),就可以随便生”,而且是“挑门捡户、优亲厚友,最低3000元,也有6000到8000的……”村民们普遍反应,“保胎费”没有任何收据,“上级来检查,村干部通知你藏起来,这就对的起你那几千块钱了。”
在不久前的一次计划生育检查中,二庙乡芦塘村村主任徐启营通过高音喇叭广播:“村民们注意了,接到乡里通知,这几天市里又要来检查计划生育,现在已经检查到向城、新兴、兴明几个乡镇,来不来咱们乡里还不好说,但要做好准备,该躲的躲起来,该藏的藏起来,特别是两胎以上的,还有正在怀孕的,这几天就别在家了……”
“保胎费”并不是芦塘村独创的,在记者调查的几个乡镇中,交“保胎费”就可以生孩子的现象比比皆是。苍山县卞庄镇小北山村村民xxx说,他在 2006年初就向镇政府反映过村主任赵中选收“保胎费”的问题。他在举报信中列出了一串具体的名单和钱数:收取赵启亮、刘建伟、沈德江每人1000元的“保胎费”没入帐;赵中祥交社会抚养费15000元(开条14400元),赵尔付实交社会抚养费5000元(开条4800元),沈长征实交社会抚养费7000元(开条6800元)……
“黑孩”成了“摇钱树” 交完“保胎费”只是农民噩梦的开始,超生户生完孩子还要交“超生费(社会抚养费)”而且很少开正式收据。一位农民说,“我们愿意生就认罚,可是不能无尽无休啊。这一届干部下去了,新上任的干部还得罚,老百姓被罚的鸡犬不宁。他们让我们生,生完就成他们的‘摇钱树’了!”
一位知情人士说,苍山县的“超生罚款”并不是由乡镇直接领导的,而是将每三五个村子组成一个工作区,每一个工作区由乡镇派一名书记,工作区的主要任务就是罚钱。“保胎费”和“超生费”的罚款由乡镇和村里分成,村里的提成比例是15%-30%不等。据说,2005年二庙工作区在计划生育罚款中的提成就有二十多万元。
“罚款提成”的说法在记者的采访中多次得到印证。苍山县三合乡圩子村王XX曾拿到了村里提成的证据:圩子村2005年以来收“保胎费”近十万元,到目前为止,村书记手中还有15000元,村主任手中有16000元,总共3万元左右,按比例应该是拿到了30%的提成。
在记者采访期间,正好遇到了苍山县神山镇和二庙乡的“罚款行动”。知情人说,当地一般每年最少有两次以上的行动,一次是春节前,这时候在外打工的人都会回家过年;一次是5月份左右,这时候农民的大蒜丰收了,农民手里有钱。这次搞的早是因为有人向上面举报了超生问题。
4月7日一大早,苍山县神山镇召开了近三个月以来“计划生育开展工作情况通报会”,记者设法提前将录音笔带进了会场。在近3个小时的会议中,所有领导的讲话都是围绕罚款任务的完成情况进行的。一位领导说:“全镇三分之一的村庄完成(罚款)任务……前杨、后杨、六合店等十一个村庄完成或超额完成任务。有两个村庄完成的不好,小屯村完成不到20%。这些村庄不是没有超生的,而是工作方法和工作态度问题。这些村庄应该向完成任务或超额完成任务的村庄学习……”
一些村干部对这次任务的布置有些不满,神山镇某村村支书说,xx村有2700多人,罚款任务是9万多;我们村才1000多人,罚款任务也是9万多。
这些罚款除了乡镇和村里分成外,还有一部分流入了当地干部的腰包。上述知情人说,乡镇党委书记、乡镇长、工作区书记、村干部都是靠计划外生育罚款发财的,仅一个乡的工作区书记一年就能收五六万甚至十几万。
“保胎费”收多少钱没有定数,“社会抚养费”应该收多少农民也无法知情。按规定,社会抚养费是以当地人均收入为基数,所以各年度出生的都不一样。这样一来,罚多少还是由工作区或村干部说了算,而且很多罚款连白条都没有,还有许多“多收少开”的,不知这笔农民的血汗钱富了多少“干部”?
不交罚款就抓人 不交钱,就关起来! “计划生育进了庄,先砸盆后砸缸,老百姓遭了殃。”芦塘村徐某在向记者讲述父亲被抓的经历时,多次提到这句令人伤感的话。
徐某说,4月8日早上4点左右,芦塘村村主任徐启营带着七八个人,砸开了他们家的门,将正在睡觉的58岁的父亲徐兴德抓走,要其家人交3000元罚款才可以放人。天亮后徐某才知道,这次抓的不只是他父亲一个人,还有同村的于志荣(女)、徐云芳(女)、张景元(男)的儿子等4男2女共6人。他们被关到了离此3公里以外的徐圩子村一座冷库里。这6人并不是因为超生而是因为本人或儿子结婚没有领证。
“他们都刚刚举行婚礼还没有生孩子呢,就算没领结婚证,他们也没有权力抓人啊!”徐某在外打工多年,多少有一些法律意识。
在被抓的6个人中,53岁的张景元觉得最冤。他的儿子去年结婚后不久,就被罚了3000元钱,也是没有给任何收据。这次儿子又被抓,他打电话和村里理论“去年都罚了3000了,今年不能再交了啊。”村干部说:“今年是今年,去年是去年,还得交3000。”
44岁的徐云芳被抓走后,村里通知其家人交5000元钱的罚款,他的丈夫借了3家只凑够3000元钱,托人讲情后,村里才同意交3000元钱放人。
刚被放出不久的徐云芳告诉记者,他们6个人被分别关在两间屋里,她和另外3男1女关在一起,徐兴德被单独关在了一个屋里。徐兴德想上厕所出不来,急的团团转,是于志荣的丈夫徐会胜去交钱时找了一个瓶子递进去,才解决了徐兴德的小便问题。“这比坐牢还历害,监狱还能放个风呢。”
下午5点左右,记者随徐某去看望被关押的父亲,徐某与芦塘工作区书记王丙发(音)通了电话。
徐某:“这钱交给谁?”
王丙发:“交给我就行。”
徐某:“开收据吗?”
王丙发:“不用开,交了钱就放人。”
徐某:“罚钱就说罚钱的事,你有什么权力关人呢?”
王丙发:“现在(计划生育)都关人。”
徐某:“中央有这指示吗?”
王丙发:“很可能有吧。”
徐某:“中央有精神让关人吗?”
王丙发:“你要交(钱)就交,不交就算了。”……
当天采访结束时已经是下午六点多,徐圩子村仍关押着芦塘村的两名村民和另外一个村的中年妇女,关押时间已经超过12个小时。
最让人震惊的是,关押人的房间的隔壁竟是“苍山县公安局二庙乡派出所徐圩子警务室”。
随后,记者来到二庙乡政府,首先接待记者的是乡党委秘书宋某,他说“这里没有超生的,对于抓人的事,乡里不知道,而且现在是村民自治,有些事情乡里不清楚,也不便多管……
知情人介绍,当地的黑孩有两种,一种是超生,另一种是未婚同居生育。2007年上半年,二庙乡对未婚生育的进行分指标罚款(不仅二庙),超生一胎罚5000元。什么收据也不给,超生费等到结婚再罚,当年每个村都是超额完成任务。而今年已经升级为未婚同居尚未生育就开始罚款的地步了。
不交罚款就抓人,不只是芦塘村。这次苍山县神山镇也抓了20多人,被抓的并不是超生户本人,而是被“株连”的亲人,关押时间长的有四五天,收费标准也不一样,有的要10000元,有的要8000元,找找人就可以少交,一般是交3000元就放人。4月5日记者在该镇采访时,尚有一个超生户的岳父被关押在六合店村。记者了解到,这位被株连的老人姓姬,是神山镇石杭村的。
在苍山县境内发生的惊心触目事件,绝不是偶然,当地百姓也多是敢怒不敢言,对外人很是敏感。徐某对记者说,农民就想破财免灾,交点钱图个安生,我们之前也不敢说,怕报复,结果他们是今年罚了明年罚,这任(领导)罚了,下任还罚。他们要是不想让生,为什么不从源头上抓?他还让你生,生完就要钱。把我逼急了,也不能再怕了。
“黑孩”的户口谁来解决 灿烂笑容背后,潜藏多少隐忧? 计划生育是一项基本国策,罚款只是手段不是目的。苍山县“放水养鱼”以罚款为目的造成的这些“黑孩”还有未来吗?他们没有户口,以后怎么升学?怎么就业?怎么结婚?难道还要像他们的父辈那样,初中毕业就回家务农,然后继续生“黑孩”把希望寄托在“多子多福、有人就有财”的陈腐观念上吗?
记者在采访中了解到,很多农民都认为交了罚款就会给孩子上户口。但上述那位芦塘村喝农药自杀的老人就有一个超生的5岁孙子,一年前交了16000元的罚款,至今也没有上户口。她们在盼着早点解决孩子的户口,孩子马上就要上学了。
对此,苍山县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领导告诉记者,其实不是不能落户,而是某些领导为了自己的仕途不想给解决。计划生育是“一票否决”制,按省市考核方案要求,每查实一例计划外出生漏报现象的县区就得重点管理,如果苍山县一下子报出这么多“黑孩”,会有很多人受处理。
这位领导还说,超生与户口无关,因为户口没有政策限制。比如,给一个村解决20个户口无所谓,这是派出所的事。但这20个如果是超生的就要出事了,这是计划生育的事,很多人会丢官。
他还认为,现在计划生育的指标定的有些高,干部只好隐瞒实情。苍山县有五六万“黑孩”的事,公安局知道了没问题,而且户口都能解决。但是要是让省计生委、国家计生委知道了,这就是大事故。“没有因为户口问题处理干部的,都是因为计划生育问题处理的。”所以,这些“黑孩”的户口不可能一下子解决。苍山县想等着下一次人口普查的时候,再把这个数字报上去。到那时候,原来的责任人该升的升了,该退的退了,新上任的领导可以不负这个责任。
苍山县的官员为了仕途可以等,那些无辜的“黑孩”还要等多久才能有一个合法的身份?这些孩子的未来,会不会毁在那些眼睛只盯着乌纱帽的官员手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