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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通通
乡镇地区房地产大跃进的另一面,是拆迁行业的混乱无序。16岁的我进入拆迁行业后,为拆掉别人的住房无所不用其极,却碰到了无法对付的钉子户。
故事时间:2012 -2015年
故事地点:中部某省
一
五辆面包车晃悠悠地开进城郊工地,车轮掀起一阵尘土。我和二十多个年轻小伙从车里钻出来,现场果然如斌哥所说,是场硬仗。
工地里已经站了一百多个人,个个手持刀枪棍棒,围着十几台挖土机。斌哥拎着4条中华香烟,给我们每人手里扔了两包。发完香烟,他往挖土机前一站“都给我机灵点,这些推机谁敢发动,就给我上去拔钥匙。谁敢反抗,就给我打!不要怕出事,出事了我兜着,都过来拿红包,一人两百。”
斌哥的话让大家很是兴奋,暴力的基因像是蚂蚁,密密麻麻地从我的骨头里钻出来。
那时我只有16岁,和许多没考上高中的年轻人一样,成了乡镇里随处可见的街头混混,每天穿梭于游戏厅和赌场。
2012年,小城的房地产行业蓬勃发展,附近乡镇的混混们也有了“正经”职业——跟着大哥跑工地拆迁。拆迁管烟管饭,只要去壮个声势就有200元收入。在朋友的介绍下,我加入了斌哥的团队。
正当我们蹲在地上插科打诨时,工地又开进五辆大巴车,车里冲出来七八十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小伙子,大多穿着流行的乞丐服,手持砍刀棍棒,跟我们对峙起来。
这是两个房地产老板间的斗争,一个老板想抢另一个老板的项目,我们只是过招的工具,用来阻拦对方工程进行。不知哪方的人先骂了句脏话,两帮人立马扭打在一起。我看情形不对,正打算开溜,突然冒出来一个人,拿着根棍子挡住了我逃跑的路,我分不清他是敌是友,紧张地给了他一棍,他捂着脑袋躺在了地上。
直到警察到来,这场闹剧才算停止。将近两百人塞满了十几辆警车,斌哥坐在对面略带欣赏地向我努了努嘴,“你可以啊,以后就跟我干拆迁,我一次给你500。”
我喜上眉梢。
二
第二天清晨,阳光有些晃眼,斌哥开着奥迪车带我们来到小城周边的农村。市里的大公司要在此修建厂房,整个村子都要拆迁,斌哥准备带我去跑几个出名的钉子户。
“今天带你去看看,你机灵点,多学东西,后备箱有根甩棍,你藏衣服里,有啥情况你就给我打”,我心里有些打怵,为了不丢面子,还是强作镇定地应承下来。
奥迪车停在一栋破旧的两层民房楼下,据斌哥说,屋主是一个60多岁的婆婆,儿女长期在外打工,家里只剩她和小孙子。
我刚一进门就听到婆婆在大声咒骂,三个比我大几岁的男人堵在婆婆身前,双方剑拔弩张,脖子都因愤怒爆起了青筋。
三人看见斌哥后,瞬间收起了怒劲,点头哈腰地向斌哥问好,其中一个手臂上纹着宝剑的胖子主动上前说道:“斌哥,这老不死的就是不签字,要不是看她一把年纪了,我今天肯定给她好好治治。”面前的胖子笑容和善,顺手递了我一只香烟,旁边的两人也对我笑了笑。
“王婆,还没想好吗?明天推土机就来了,别怪我没提前跟你说。你这房子本来就不值钱,给你十万还不够吗?非要推土机来了,再给你扣个运输费、人工费你才舒坦?你看这样,你今天把字签了,我私人再给你一万,我们谁都不为难谁。”斌哥用烟指了指老人,老人似乎对斌哥很是畏惧,一扫之前的气势,紧紧地把小孙子护在身后。
“多少钱我都不签,签了我和孙子住哪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勾当,十万?你们黑了多少整个村都知道”,王婆越说越激动,甚至抄起了脚下的板凳,颤颤巍巍地举过头顶。
王婆的话触到了斌哥的霉头,斌哥把烟一扔,指着王婆骂道:“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协议上白纸黑字写得很清楚,我告诉你,今天你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
胖子看见斌哥生气,一个响亮的耳光甩在王婆脸上。王婆被打懵了,安静了几秒后,突然倒在院子里嚎啕大哭,一边骂着我们,一边叫她的小孙子出去喊人。
我从没见过这场景,斌哥往我头上重重一拍,“愣着干嘛?快去把那个小的抓回来啊!”我赶紧跑出去,但为时已晚,乡亲们听到王婆的呼喊,正拿着工具向王婆家赶来。
我又立马跑回屋内通知斌哥。落荒而逃的我们很是狼狈,村民冲我们丢石头,一块石头还砸中了倒车镜。等我们开出村子后,斌哥把车一停,转头对胖子说“明天喊点人手,直接开推土机过去给我拆,我还就不信了。”
天刚蒙蒙亮,推土机开到了王婆家门口,斌哥带着我们十来个人严阵以待。我悄悄问胖子要是再来村民怎么办?胖子摆摆手,对我做了一个安心的眼神。
村民听说我们又来了,果然自发地来到了王婆家。一直躲在家中的王婆像是有了底气,大门一敞,手里拿着把菜刀,堵在了门口。
眼看村民一步步靠近,斌哥走出车门,拿着扩音器喊道:“各位乡亲,我也不想为难你们,我也是无奈。只要你们今天不为难我,我答应在量面积时让你们每家都多修一个棚户。扩建的乡亲,我也既往不咎了,不信我的话,现在我就派人去跟你们签合同。”
原本气势汹汹的村民听了斌哥的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顿时安静下来。那时农村拆迁不规范,为了多分些钱,村民们都在自家房子上修棚户,两层楼变三层楼,这样就能多量面积,多得些拆迁款。
还没过一分钟,就有几个村民脱离人群,向家的方向走去。“胖子,去,帮他们把家里的面积重新量一下。”辉哥手一挥,面带笑容地看向王婆。后来我才知道,这几个离开的乡亲,早已被斌哥收买。
看着真的有人量面积,越来越多的人低头走开,最后剩下的几个人,也被妻子拉扯着回了家。
王婆倚在门口看人逐渐散去,哭喊着求他们回来,没人敢回头看她。人走光后,王婆突然发疯似地跑回家里,等她再次出现在门口时,怀里抱着一个煤气罐。
“斌哥这怎么办?这婆婆逼急了真的点了煤气罐,我们逃不了责任啊!”斌哥见我有些慌张,略带嘲讽地看着王婆的方向说:“别担心,我们等得起,等中午她宝贝孙子回家吃饭不就好了。”
王婆在太阳底下叫骂了一上午,我们就在斌哥的车里补觉。到了中午,王婆的孙子背着书包往家的方向走来,斌哥摇下车窗向外看了一眼,王婆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丢掉怀里的煤气罐,靠在屋子外墙哭了起来。
斌哥头一偏,收到命令的我们飞奔进王婆家,把电视等贵重物品搬了出来。王婆再也没有反抗,只是在我搬床头柜时,扯了扯我的衣服,问了句:“你们答应我的那一万,还会给吗?”
斌哥原本承诺的一万元并没有给王婆,甚至连她应得的十万,最后也只给了八万。斌哥说,剩下的钱是要补偿奥迪车的维修费用。后来我听胖子说,王婆这栋房子上面赔了二十七万。我问他剩下的钱去哪了,胖子摆摆手说:“这不是你我应该关心的事。”
三
王婆的事过去后,我有了拆迁经验,没过多久我们又遇到一个钉子户,这次斌哥放下话来,让我和胖子自己干。
刚下完雨,我们顺着一条泥泞的小道走到老秦家楼下。房子还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修建的工厂宿舍,外墙爬满了爬山虎。空空荡荡的居民楼里只住了老秦一家,老秦的老婆已经怀胎8月,拆迁补建的安置房还没修好,老秦没有地方住,只好带着老婆死守在家里。
老秦住在一楼,大家还没搬走时,他在一楼开了个卖副食的商店,如今商店的窗口依然开着,货架上空无一物,看得出来已经许久没有开张。
我们在窗口见到了老秦,他皮肤干瘪,看上去瘦小精明,见了我们立马把窗户一封,站在屋内说道:“安置房还没修好,我们不可能搬,要打要杀随你们,我老婆大着肚子,有本事你们就让她一尸两命。”
面对老秦的反应我们没有意外,我学着斌哥的样子,和颜悦色地跟他商量,只要同意拆迁,会有不少好处。等我们说完,老秦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我们这才露出真正嘴脸,威胁他不搬就砸。
“我求求你们了,放过我行不行,我老来得子,就想有个家,等安置房可以住了,我老婆也生了,我肯定搬。我现在从这里搬出去,我住哪?我老婆和孩子住哪?你们也是爸妈生的,放我一条生路好不好?”
听完老秦诉苦,胖子对我做了个手势,我按他的意思用石头砸开了一楼窗户,紧接着几个人从窗户鱼贯而入,跳进了老秦家。
我三下五除二地将老秦放倒在地,用钢管敲着他的头恶狠狠地说道:“你不见棺材不掉泪是吧”,说完我正要挥棍,老秦老婆突然冲到我面前,拿把剪刀怼在自己脖子上说:“打啊,今天要打就把我们一家三口全部打死,我看你们负不负得起责任。”
我只好放下钢管,胖子把我拽起来,头也不回地带我走了。刚出门口,胖子立马走到水电表箱处,熟练地断了老秦家的水电。接着对我说:“不搬就砸,明天多带两个兄弟,先把他们控制住,然后全砸了,我看他老婆守着一片垃圾怎么养胎。”
第二天我们如期而至,老秦站在门口举着手机准备报警,他老婆挺着肚子,手里拿着拖把站在一旁。一副要与我们决一死战的表情。
我挥了挥手,叫所有兄弟回到车里,对着老秦夫妇比了个大拇指,然后拿出油漆喷雾,在他家窗口画了一个大大的“拆”字。倒车镜里,我看到老秦摸了一下我画的“拆”字,然后一口痰吐在地上,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
一星期没有解决老秦,斌哥给的压力越来越大,眼看上面的工期快要临近,我们兄弟几个满面愁容。最后,我想出了个主意,胖子听了,一拍大腿,说了句行。
第二天一早我们又来到老秦家,好说歹说老秦才相信我们是来和平解决事宜的。胖子、我、老秦和他老婆围坐在桌边商量着赔偿方案,我不时盯着胖子,等待他的动作。
“我说秦大哥,我们都说了这么久了,赏杯茶喝喝总行吧,不劳烦你动手,我自己来”,说完胖子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伸手拿过桌上的玻璃杯,狠狠一个甩手,把杯子推在了老秦老婆的肚子上。
老秦老婆抱着肚子呻吟起来,老秦则像是被点燃了的炸弹,冲我们大喊大叫:“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我看你们这是早就计划好了!”
我们还在吵闹,老秦老婆已经因为疼痛脸色苍白地跌在地上。老秦带着哭腔恳求我们送她老婆去医院。听了这句话,胖子立刻乐开了花,摸出早就准备好的合同,递给老秦说“秦大哥,这事都怪我,只要你签字,我马上送嫂子去医院。”
老秦接过合同,狠狠地捏在手里,最后使劲锤了下桌子,签了字。
看着老秦签完字,胖子招呼早就守在外面的兄弟,火速将老秦和他老婆送去了医院。接下来的流程我十分熟悉,不到10分钟老秦的家就被搬空了。这次,我在老秦家的后墙上,画了一个更大的“拆”。
事情过去了几天,当我再次看到老秦时,他正满眼血丝地坐在医院走廊的地上。我心里有些愧疚,本来只是想吓吓老秦,没想到杯子砸得有些狠,害他老婆住了好几天院。
我将手里的果篮和补品放在老秦身边,刚想掏出补偿给他的医药费,老秦猛地拽过果篮,砸在地上,大声地叫我赶紧滚。
顺着声音跑来的护士安抚了老秦的情绪,将我赶了出去。在街上混久了,我早已习惯别人投来的鄙视目光,但那天,我突然觉得护士看我的眼神,好像在看一只苍蝇。
四
因为老秦的事,我不想再干拆迁,继续各处混着,过着有一天没一天的生活。过了几年我手里拮据,想了想,还是回去找了斌哥。斌哥的拆迁事业越做越大,早已换掉奥迪,开上了更豪华的轿车。他对我的到来很是欢迎,二话不说给我安排了工作岗位,并且神秘兮兮地叮嘱我:”暴力拆迁的时代已经过去,现在我们都是文明拆迁了。“
上班第一天,斌哥给了我一个工作证,告诉我做事时一定要带着,我望着工作证上的西装照片,有些出神。很快我就理解了斌哥所说的文明拆迁,不能再打人,谈不妥时,同事会在晚上给钉子户家门口泼粪水,放黄色录音,让他们无法正常生活,也无可奈何。
这次斌哥安排给我的任务很简单,让村里的一个懒汉签下合同。我穿着西装,戴着眼镜,叫上同事来到了懒汉家。
懒汉的房子是一座三层小楼,但除了一张床和一个路由器外别无他物。地上铺满垃圾,瓷砖成片脱落,露出灰突突的墙面。床上的被子已经发黑,我看了眼厨房,锅里都蒙着一层厚厚的灰。
懒汉姓贾,但大家都叫他真懒汉。父母去世的早,他无妻无子,没有工作,一门心思等着房子的拆迁款。因为想多要点钱,他成了村子里最后一个钉子户,空落落的独栋私房矗在一片废墟里十分突兀。
真懒汉躺在床上叼着香烟,一脸不屑地看着我们,我用准备好的说辞和他讨论起来。三个小时的商讨,无论我说什么,懒汉都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我来了火气,猛地站起来,一脚踹在床上,问他”你是不是想挨打?“
看到我暴怒,懒汉并不在意,拿起手机对着我说:”我可开着直播呢,你不是要打我吗?你来啊。“
同事立马拉住我,掏出了所有证件,在懒汉的手机镜头前不停说着这是文明、合法的谈判,并不是暴力拆迁,还代表我在直播里道了歉。我在外面混了那么久,从没受过这种气,跑去外面抽了根烟。
冷静下来后,我再次进入懒汉家,却看到他把直播手机立在胸前,呼呼地睡着了。我只好把眼镜一扔,蹲在地上等他醒来。
太阳升起又落下,整整一天我们都守在懒汉家。到了晚上,懒汉似乎是有些烦了,关了直播,挥挥手叫我们明天再来。我再也忍不住火气,一拳打在他脸上。
暴力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懒汉的哀嚎一直没有停下,最后他瘫在地上,拨通了110。
因为这件事我受到了法律的惩罚,从拘留所出来后,斌哥告诉我懒汉的房子被拆了,补贴一分没少地给了他。我只剩苦笑,没想到最后只有和我们一样无赖的懒汉,捍卫住了利益。穿上了西装,我却做着比以前更脏的事,我不想再碰拆迁,跟斌哥辞了职。
在拘留所里我还遇到了胖子,他和我一样,还是个街头混混,不知又干了什么勾当被抓进来。我问他为什么没去斌哥的公司继续干拆迁,他轻声回了我一句:”算了吧,我太胖了,穿西装不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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