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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ABC中文
依力哈木在警校的照片
1991年,还在乌鲁木齐读高中的依力哈木·艾依提作为品学兼优的维族学生代表新疆参加了世界红十字会在哈尔滨举行的青年夏令营,当时一起代表新疆青少年参加活动的还有5名汉族学生和另外一名维族学生。
近30年后的2019年底,作为生活在澳大利亚的海外维吾尔族人,依力哈木在悉尼参与会议作为骨干建立了“澳大利亚维吾尔学院” (Uyghur Academy Australia),讨论民族科学和教育的发展,会上几十位各个学科领域的参与者全部都是维吾尔族学者。
这三十年间,依力哈木的家乡乌鲁木齐经历了很多。截至2017年,汉族人口比例已经占到乌市总人口的74.91%。
2009年,乌鲁木齐发生了大规模暴力冲突导致超过200人死亡的七五事件。 2014年,在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乌鲁木齐行的末尾,乌市火车站发生爆炸袭击,造成死伤。2018年,国际组织报告称超过100万维吾尔族人被关 “再教育营”,对此中国政府则反复表示“境外抹黑新疆报道充斥谎言”,“再教育营”根本不存在。
根深蒂固的歧视
在依力哈木看来,早在他离开前的八九十年代,生活在乌鲁木齐就已经让他感到 “没有前途”。
“我很多同学大学毕业没工作。去找工作的话,一是歧视,二是工作都被内地或者新疆大学毕业的汉族占了,对于维族人来说,如果你的父母是政府官员的话,你可以找到一些工作,如果中等平民的话就没希望了。大学毕业证就是个纸。”
“他们特别坦白,就说我们不雇维吾尔族。他们[生意人]都在安全厅的纪录里,如果你有十个职位, 要雇十位雇员,你起码要雇五六位汉族。如果你不雇的话,他们会把你纪录到黑名单。”
据中国政府官方乐观的统计,2017年新疆少数民族高校毕业生生初次就业率为52.5%。同年统计数字显示,内地高校新疆籍应届毕业生就业率84.44%,而北京高校毕业生初次就业率达到了 97.46%。此前,2010年的数字则更加极端,新疆少数民族高校毕业生就业率仅有20%左右。
依力哈木的父亲曾经是新疆大学的维吾尔语教授,但从小依力哈木就被父母送去了汉语学校。
“他们知道上汉语学校以后前途比上维语要好。维语班毕业你很难找到工作,汉语班毕业你还有机会。在那里我们的民族普遍被认为是拉后腿的,很不文明的一个民族。这嵌入了中国教育系统——这个民族文化低。”
也是同样的原因,依力哈木的父母亲选择让他上警校。“当警察、当官员,工作好、工资好。上警校你毕业了就不用去找工作,花钱浪费时间。” 依力哈木说。
失业率在依力哈木看来同样解释了新疆,即依力哈木和许多维吾尔族认同的东突厥斯坦,频繁发生暴力冲突的原因。
“我坚决反对使用暴力手段,这是反人道不解决问题的方法。但是我也能理解,失业率太高。毕业生没工作,农民生活困难。中国政府逼得人没有出路。”
“我的家乡,从历史上就是叫做东突厥斯坦,清朝以后才叫新疆。从本地人的角度来看,这是个历史称呼。中国政府利用媒体将这个名字和疆独、犯罪联系在一起。汉族人一听就觉得恐怖,但这个名字本身并不是共产党所说的危险的名字。”
“宝贝”护照和出境风波
大二那年,依力哈木和早已举家移居南澳阿德莱德、小时候的玩伴邻居阿尔达娜结婚,并决定离开家乡去澳大利亚和她一起生活。
对依力哈木来说离开并不是一个多么困难的选择,然而怎么拿到护照,怎样离境赴澳对于维吾尔族人来说却不容易。
“去国外收垃圾、在餐厅做洗碗的工作我都愿意,能出国的话我什么都能干。”
依力哈木在采访中对ABC表示:“93年的时候是好的,可以出国,政策不像现在,对我们民族也很宽容。在那个时候,即使你遇到些麻烦,你还是可以出国的,现在护照都没有。”
“拿护照我爸妈花了很多的钱行贿。你有门路的话花钱可以,没有门路的话,花钱都没法拿到护照。在北京上海、在内地,拿护照很容易。”
“新疆在八十年代[取得护照]已经是很困难的了。2013到2016年有段时间特别容易,2016年后又变得很难。”
早已成为澳洲公民的依力哈木到现在都还收藏着他那本1998年就已经过期的中国护照。
用他的话说:“我好不容拿到的,是个宝贝。”
“我出来的时候很困难。在北京机场把我查了两个多小时。把我的护照拿过去查,给新疆打电话,这个人为什么要出国。我给他们讲的很清楚,我要出国结婚,我的澳洲签证在我的护照上,他们就说这个护照真的假的,我差点误机了。起飞前十五分钟,允许我登机了。”
“当时我就想为什么我受到这么大的歧视,我什么也没做,我父母亲还是大学老师。我们在新疆也属于中上层,也有不少汉族朋友,关系都挺好的。 在新疆的时候,受到歧视我会有点不高兴,但是出国的时候在机场,我是真的体会到了做维族人很难。”
维吾尔族警校生
来澳大利亚前,可以说流利的维吾尔语和汉语的依力哈木在警校上大二,学习如何在新疆成为行政官员。
在学校,成绩不错的依力哈木是一个30人左右区队的中队长,和另一个汉族学生书记一起管这个区,但为了出国结婚,依力哈木从警校退学了。
“我上了一年警校就感觉到不能继续。这个工作跟我想象的不一样。”
“一个有尊严的人就不想留。人和人不一样,有些人有尊严但他没办法养家糊口。”
“我们的一门课叫政治侦查,在那个课上他们教我们,政治侦查就是你要在每一个朋友圈里确定一个人作为耳朵,给他们发一点工资,让他们去监视他们的朋友圈。就是萝卜和大棒政策,如果他愿意做,那么好,如果他不做,也要逼他做。”
“我听了就特别惊讶,在这里还有没有人权,人没有自己的选择?我在那时就想不通,我们怎么可以这样做侦查,这不是正义的工作,每一个人都有良心的阿。这个就是对新疆的特别政策,在内地汉族可能也有,但是不是像在新疆这边这样。”
“一些大班的学生在监狱实习,他们就给我们说监狱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听完以后就流泪了,我就想不当警察了,我要出去。监狱的那些事情,他们都不把犯人当人看。那些监狱的犯人,他们也是人啊。”
“学校还不允许你自己退学,编了个理由把我开除了,说我不好好学习,在学校打架喝酒闹事。然后护照上还得写无业人员。如果我说我在警校上过学,我也拿不到护照出不了国。”
白天刷盘子,晚上学政治
在澳大利亚的阿德莱德,依力哈木有个宽敞明亮的家,院子里种着柠檬、橘子各种果树,家里还养着一只叫石榴的高龄老猫。自从1993年和太太阿尔达娜结婚来到阿德莱德,澳大利亚已经彻底成为依力哈木的家。
依力哈木和阿尔达娜的五个孩子都出生在阿德莱德,父母也早在1997年就搬来澳大利亚和他们一起居住。不过在依力哈木心里,乌鲁木齐仍旧是他的故乡,那些在微信上删除了他联系方式的人仍然是他的同学、朋友,他仍旧有家人生活在那片土地上。
在澳大利亚,依力哈木在餐厅刷过盘子、开过炸鱼薯条店、做过红十字会的审核官员,现在在为果汁公司做商务拓展,期间还用六七年时间兼职完成了一个国际关系的本科学历。
“我有房子,有汽车,想起我那些亲戚朋友,我就内疚,他们在怎么活着呢?我在这里很自由,在这个国家你要是不懒的话就没有歧视。像我找到工作,做的好,同事也尊敬我。我内心却始终不是特别高兴。特别是我联系不上我那些亲戚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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