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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人太惨,医生太不容易,危重病人三周定生死
此次新冠肺炎疫情,在一线抢救的医生们冒了极大风险又最了解现实情况。记者2月4日采访身在前线的武汉大学中南医院重症医学科主任彭志勇。他向记者介绍了最初发现疫情的亲身经历和判断、对患者发病周期观察、以及重症抢救的效果。
初期检测标准太苛刻了
记者:你是什么时候接触第一例新冠病人?
彭志勇:2020年1月6日,有一位从黄冈来的病人被多家医院拒收后,送到中南医院急诊科,我参与了会诊。当时这个病人已经是重症病人,呼吸困难,我心里有数,这个病人得的就是这种病了。收不收这个病人,我们讨论了很多。不收这个病人,他实在没地方去了;如果收这个病人,这个病很高概率是会传染人,得做好严格的隔离措施。最终我们还是决定收下这个病人。
我就跟院长打了个电话,告诉院长这个病人很可能会传染别人,一定要严格按照传染病防护方法采取隔离措施,疏散病房的其他病人,按照SARS的标准改造病房,设立污染区、缓冲区、清洁区,把医务人员的生活区和病人隔离开。
1月6日,病人放在急诊,对急诊进行了隔离改造,ICU病区则进行了大规模改造。中南医院ICU一共有66张床位,专门留出一块改造成新冠病患床位,我考虑到这个病的传染性,肯定还会陆续有病人进来,预留了16张这类床位。把污染病区进行隔离改造,因为呼吸道疾病通过空气传播,连空气都隔离,里面的空气扩散不到外面去。当时有人说,我们ICU的床位有限,留了16张床位太浪费了。我说一点也不浪费。
记者:你在1月初就判断很可能会人传人,而且在医院里采取了隔离措施,那你们向上级反映情况吗?
彭志勇:这个病确实传播得很迅速,1月10日,我们ICU准备的16张床位就住满了。我看到形势这么严峻,就跟医院领导讲,一定要上报。医院领导也觉得事态严重,向武汉市卫健委报告了此事。1月12日,武汉市卫健委派了一个专家组3人到中南医院调查。专家组说临床表现和SARS确实有点像,但他们还是在讲诊断的标准那一套东西。我们就反映,诊断标准太苛刻了,按照这个标准,很难有人会被确诊。在这个期间,我们医院领导跟卫健委反映了好几次,我知道别的医院也在反映。
此前,国家卫健委派的专家组已经到金银潭医院做了调查,做了一套诊断标准,要有华南海鲜市场的接触史,要有发烧症状,病毒检测呈阳性,这三条标准都达到才能确诊。尤其是第三点,非常苛刻,实际上极少有人能去做病毒检测。
1月18日,国家卫健委派的第二个专家组来武汉,到中南医院来考察,我又反映确诊标准定得太高了,这样很容易漏掉真实的病人。这是传染病,确诊标准弄得太紧,放掉有病的人,对社会危害很大。国家卫健委第二个专家组来过后,诊断标准发生变化,确诊病人的数量就急剧增加了。
记者:你为何判断新冠病毒会人传人?
彭志勇:根据我做医生的临床经验和知识积累,我判断这个病会是个烈性的传染病,一定要做最高级别的防护。病毒不会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我认为要尊重科学精神,按科学规律办事。在我的要求下,中南医院ICU采取严格的隔离措施,我们科室只有两个人感染新冠病毒。截止到1月28日,整个医院医护人员只有40个人感染,和其他医院相比,感染比例是很小的。
新冠疫情发展成现在这个惨烈的程度,我们是很痛心的。现在关键是治病救人,尽力抢救病人。
一个正在好转的孕妇放弃治疗,我哭了
记者:你主持多少危重病人的抢救,好转率有多少?
彭志勇:截止到2月4日,中南医院ICU病房收治的危重症病人死了6个,80%以上都在好转,康复出院的有近1/4,有的还在隔离病房康复。
我印象比较深的是一个黄冈病人,他是中南医院第一例使用ECMO抢救过来的。他有过华南海鲜市场接触史,病情很重,转到ICU一度病危,我们用ECMO救活了他,1月28日他已经康复出院了。
记者:你们工作节奏和状态是怎样的?
彭志勇:ICU是超负荷工作,中南医院ICU有三个病区,150个人,66张床位,从1月7日我们接诊新冠病人以来,所有人都没有休假,在ICU病房轮班,甚至连怀孕的医务人员也没有休假。尤其是疫情严重后,我们医务人员都没有回家,就在医院附近租了宾馆或者是医院的休息区休息。
在隔离病房,穿着三级防护服,医生是12小时一个班,护士是8小时一个班,防护服很紧缺,一天只有一套防护服,所以在上班时间尽量憋着不喝水不吃东西,因为上卫生间,防护服就废了。穿着厚厚的防护服,不透气,全身勒得紧,刚开始也不舒服,现在习惯了。
记者:你有没有遇到特别危险的时刻?比如给病人插管,怎么保护医务人员不被感染?
彭志勇:新冠病毒是一个新型病毒,我们对它的传播途径和特性还没有完全掌握,说不害怕是假的,医护人员多多少少有点担心。但是病人等着我们抢救,病人呼吸衰竭,无创机械供氧不起作用的时候,就得用有创插管。给病人插管是个有危险系数的操作,病人的泡沫吐出来,就可能接触到医护人员,有感染的风险。我们严格要求医护人员按照最高级别的防护措施。现在最大的问题是紧缺防护服,医院的库存已经优先提供给ICU医务人员,但库存也告急。
记者:有什么事情特别打动你吗?你哭过吗?
彭志勇:我有段时间经常落泪,那么多痛苦的病人住不进院,在医院门口哀嚎,甚至有的病人跪在地上求我收治他入院,但是床位已经住满了,我也没有办法,只能狠心拒绝,自己在一边悄悄抹眼泪。我现在眼泪已经流干了,我们的人民太苦了。我现在没有别的想法,就想尽力做更多,抢救更多病人。
最让我遗憾的是一名来自黄冈的孕妇,病症很严重,在ICU住了一周多,治疗花了近20万了,她家是农村的,治病的钱是找亲戚朋友借的。使用ECMO抢救,其实病人的病情已经在好转,有可能存活的。但是孕妇的老公最终决定放弃治疗,她老公哭了,我也哭了,因为我觉得还是有希望治好的。放弃了,孕妇就死了。而且在放弃的第二天,政策变了,对于新冠病人国家提供免费治疗。我很为那个孕妇惋惜。
我的科室副主任跟我讲了一件事,他也哭了。中南医院对口帮扶的定点医院是武汉市第七医院,他去支援这个医院的ICU,发现他们ICU有2/3的医护人员都感染了。我的科室副主任跟我讲起那个医院ICU的惨状,那里的医生就是“裸奔”状态,缺乏防护物资,缺乏医疗手段,明摆着会感染,还得冲上去,导致ICU几乎全军覆没,我们的医务人员太不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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