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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断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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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1 07:57:5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没有死亡,只是消失……
——2020年断想
野夫

去年此际,眼看也是要换西历新岁之时,我已风闻了故土省会那边的“谣言”。
那是在江南的某个小镇,淡云薄霾夹着阴冷,天地一片寒灰。我在散步的湖畔,对易先生说:我得离开了,也许凶年在即。您也多备一点食材吧,这一回,不知何日是终。
尽管我一向耽信“民谣”,对报章上的辟谣往往报以冷笑。但这一次,还是低估了病毒的祸害之烈之漫长。实在没想到那一别,转眼就是一年。
这一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到此刻恍如隔世,但又恍觉时间已然停滞。世界依旧被病毒禁锢在它起初的阴影下——人类至此,仍然没有跑出它的笼罩。
我是在那一个平安夜抵达的泰北古城,那时的中泰两国,都还是一派升平景象。紧接着针对医生辟谣的新闻上了央视,湖北的两会和万家宴依然在觥筹交错。只有很少的人和我一样,提心吊胆地坚信——要出大事了。但我还得说,我还是没有想到某个至今杳然的零号病人,竟然会从此改变这个世界。

揭开第四印的时候,我听见第四个活物说,你来。
见有一匹惨白的马。骑在马上的,名字叫作死。
阴府也随着他。有权柄赐给他们,
可以用刀剑,饥荒,瘟疫,野兽,杀害地上四分之一的人 ……
以上不是诗句,是摘自于《圣经》的启示录。1999年,我编辑引进了美国科普图书《未来的灾难——瘟疫复活与人类生存之战》。我亲手设计的封面,采用的便是关于启示录四骑士的一幅著名木刻;那四匹狂奔的马,代表着战争、瘟疫、饥饿和死亡。
我在封底的文案中说——医学的飞速发展,已将众多疾病从世界上放逐,许多顽疾也得到相应的控制。但最近的证据表明,我们有可能失败,瘟疫流行的时代也许并未一去不返。本书揭示,如果我们对以下信号掉以轻心,未来的人类将会面临一系列严重的生存威胁……
那正好是二十年前,我并非一只知更鸟,只是危机感稍多于那些一帆风顺的同代人。国人向来不喜欢预警报丧的声音,那本很好的书依旧未能大卖。可能只有我相信了作者的预言——瘟疫和病毒一定会在人类最得意忘形的时刻,死灰复燃。

2020年从进入一月下旬开始,各种噩耗不断印证了最初的传言。
封了海鲜城,再封近千万人的江城。医生不再被传讯,网上却突然冒出大批各种吃蝙蝠的照片和视频,全国老百姓开始骂,都是湖北吃货惹的祸。大年初一,法广电话采访我,女记者问道——你作为湖北人,能谈谈这次病毒吗?我说我在国外,无可奉告。她接着很有误导地问:那中国人的饮食文化你怎么看?
我忽然很生气地说——中国有很多野蛮的饮食文化,但我可以肯定,从来没有吃蝙蝠的恶习。她很不解地问:你是说这次病毒跟那个海鲜市场没有关系吗?我只能答道——关于病毒的来源,我们说了都不算,只能等科学家的最终解释。
这是一次不太愉快的最简短访谈,我对事物的判断,一直依赖的是直觉。在一个网管密布的时代,我只是习惯性地质疑那些铺天盖地的“证据”。果然它们呼啸而来,在接下来未久,又倏忽绝迹了。
我只知道,在我的家乡,即便是在饥饿到吃田鼠的年代,也从无人吃这种我们唤作“盐老鼠”的怪物。因为在我们的文化和传言中,它本身就是一种禁忌。

封禁的城市中,当然有我的亲人朋友。有的父子感染了,有的姐妹在四处求告寻找医院。这个冬春的各种惨状,至今不愿复述。当看到全国多地殡仪馆支援武汉时,我初次体会到崩溃的感觉。
只有住进医院被确诊且不治的,才被认定为死于新冠——你不能说这种统计有问题,因为在此之外,还想不出更科学的办法来鉴定。但是,那时更多的病患是住不进医院的,他们只能悄无声息地离去。就像那个裹着雨衣的小男孩打开门时,里面是他早已远逝的爷爷。
一个巨大的城市在那一阶段,究竟失去了多少居民,这已然是一个天问。我们武大校友中,文亮医生可以被计入那个四千多人的数据,常凯导演以及他的一家,则肯定在那数字之外。而我另外一学长的父亲,则因为老病,不愿挤占医疗资源,只好选择在家中安息……
仅仅几个月之后,这个国家恍惚又迅疾恢复了它的日常欢宴。能被公众叫得出名字的逝者,可能不会超出十个。而其他哪怕是那在册的四千多魂灵,也莫名其妙地成为了国家秘密。至于那些倒毙于途,或者自绝于野的人,他们仿佛不曾生也不曾死过。当他们说死四千人等于一个没死的时候,我只能苦笑。因为在他们的传统里,即便是曾经有过的四千万亡灵饿殍,那也是可以等于一个也不存在的。

正是在全省各社区都严防死守的时候,我看到故乡传出来的一个小视频——一个下楼买烟的男人,正在被一群保安围殴。虽然那时类似的视频各地皆有,我仍然觉得这样的管理似有不妥。我给当地的一位官员朋友发了个微信,意思是即便要强制性坚壁清野,也理当出于人道主义和人性立场。市民未曾死于新冠,假设先死于围殴,传出去终非善事。
朋友只能苦笑回复我——你多保重。
未久,我女儿给我电话哭诉——她继父唯一的姐姐和姐夫,不幸惨死了。我问为什么,她说她这位姑姑两老在潜江退休,隔离在高楼上不许下楼。姑姑在楼下野地里种了一点蔬菜,隔天要下去护理和采摘一点,也顺便透透气。但是居委会屡劝不止,就给姑父施加压力。两老口为此难免吵架,姑父一时憋屈,便上吊自缢了。姑姑无法面对,只好也喝了农药自尽。
我女儿的继父也是退休的官员,隔离期间,既不能远去为老姐姐两口奔丧,更被组织上警告——绝不许把这件事公开出去。
两个老人就这样死于非命,而不是非典和新冠。没有人知道他们白首偕老的一生,竟然这样惨烈地终止。我虽与他们从无交往,但这也算是疫情以来,距离我最近的横死。这样的死,当然是不被记录在案的。类似的悲剧,又何止一例。
现在,他们说这个凶年,正是这个优越制度的高光时刻。听起来我是很有些不寒而栗的,我知道许多人的家破人亡,知道清明排队领骨灰的浩浩荡荡,知道无数关门闭户的失业者的绝望。他们的高光,正是这些底层人民的至暗时光。

古诗云:未敢嗟艰食,凶年半九州。
庚子之岁,果然是大凶之年。有几位年轻男女,如我一样不愿相信官媒的公告。他们决定自己奔向那危城,私下去探访各种生死的消息。其中一位秋君,算是高调进入的;来自左右两极对他的质疑和辱骂最先开始。我相信他是诚心尊重事实的人,他最后给我的留言是,希望野哥为我说几句……
很快,这些酷爱真相的人都失踪了,包含当地的老方,沪上来的展姑娘等等。自己的存殁都无法掌握的我们,有何能去关心他人的生死?将近一年了,他们一去无迹,最近略闻,展姑娘在号子已经绝食许久,她原本高大的身肢已经弱不禁风。
某天我看见朴树在舞台上唱着唱着,忽然失声痛哭,那一刻我也老泪纵横。我仿佛看见他歌中的画面,在现实冷酷地再现——天空依然阴霾依然有鸽子在飞翔,谁来证明那些,没有墓碑的爱情和生命。雪依然在下那村庄依然安详,年轻的人们消逝在白桦林……
于今,我是多么愧对这些年轻的生命啊。苟且偷生的我辈,斗志冰销的我辈,在病毒横行的时代,我是连为他们说几句的力量似乎也已耗尽。



在这一年里,各种噩耗如大雪纷飞。一向乐观的我,寄寓客窗,开始陷入更年的抑郁。一些老友似乎在列队奔赴天堂,写挽联竟然成了此岁的作业。
最先是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的刘力群兄,在封城的京都溘然悄逝。没有朋辈的送别,一代国土战略研究的顶级人物,一个在某年之后藏入冷宫的策士,一个和我们喝酒必醉必唱,一旦开口即可把举国山水如数家珍的大隐,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尘埃落定。
接着是名动海内的老康兄,轰轰烈烈地萎化于华盛顿郊野的小屋。他在无计归来的漂泊一生之后,最后倾倒于主的怀中。
还有我的同学,我的一些籍籍无名的神交,实在无法历数这些悼亡和伤逝……
在这一年中,还有一些朋友生不如死。他们在朋辈间的耳语,被放大为重刑,也许在有生之年,我们再也无法老酒重温,放论天下。一年将尽,即便在异域,我依旧不敢写出那些必将入史的名字——强哥庆弟潇君等等一望无尽的队列……
昔年戏言身后事,今朝都到眼前来。一些殷切的读友,留言谴责我这一年的沉默。我当然在写,只是发不出来而已。斑竹汗青,又岂是当世可闻的。郁达夫先生诗曰:文章如此难医国,呕尽丹心又若何? 我意已随韩岳冷,渡江不咏六哀歌。

又是一年冬已至,春风无望到阑干。
我看这世界是不会再好的了——它的坠落和粉碎,它的幻灭和撕裂,它的隔离和垄断,一切的一,都将不复再来。左与右的肉搏,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的血战。人类的好运已经走到尽头,接下来将是我们最意外的未来。
我十九岁的大学毕业论文,写的是郁达夫。哪知道四十年之后,我才真正读懂他当年的绝望——劫数东南天作孽,鸡鸣风雨海扬尘。悲歌痛哭终何补,义士纷纷说帝秦。
卡夫卡说:诸神累了,老鹰累了,伤口在倦怠中愈合了。
今年在这泰北深山,遇见了一位流亡于此的隐医。他破衣烂衫地奔走在贫瘠偏远的华人村落,为那些孤军苗裔问病送药。他送了一本古旧的《圣经》给我,并非信徒的我,合眼默祷:万能的神啊,如果你存在,请给我一个启示,我信手翻开的那一页,就是您的旨意。然后,我看见了这一段神秘的经文——你必依靠刀剑度日,又必服侍你的兄弟。到你强盛的时候,必从你颈项上挣开他的轭……
隐约鼻根酸梗,若有所悟。在我开篇要写这年终小结时,一位读友,唤作守愚的诗人,给我写来这样一首小诗,正好用来做我的结句。
送你匹马天涯 罡风嘹亮
暮年安返秋水潺湲的家乡
送你杀伐决断和妇人之仁
送你被伤过的心 你与世为敌的美
送你一朵云的呼吸 那风樯阵马的力量……
最后,我要感谢那些买我铁锅和酒,茶叶土豆和苹果橙子以及书的人,你们是好心人,与诸君偕老,是我此生之福禄。
2020.12.20于清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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