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中“斗而不破”，可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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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京



随着美中对抗的话语和行动都不断升级，越来越多国家被迫选边站，连日本也摆出了不惜一战的姿态。在这个全球氛围下，我相信很多人都和我一样，被本篇评论提出的问题所困扰。目前外界普遍思考和论述美中对抗的主流框架，主要沿着两个维度：一个就是大国争霸，即所谓“修斯底德陷阱”，这个框架推出的结论很悲观，也就是美中“必有一战”；另一个就是所谓的“冷战”回归。由于美苏冷战的结果是苏联和整个东欧阵营和平解体，用这个框架可以推出相当乐观的前景。

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认识到，其实这两个框架与当今世界面对的现实很不贴切。我以为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缺少了文化这个维度。无论是“修斯底德陷阱”还是“新冷战”，都是一种“西方中心”叙事，这种叙事虽不无道理，但很难给出对可能性的深入分析。道理并不难理解，因为东方人，特别是中国人不会按照西方人的方式思维，而这已成为理解未来各种复杂可能性的一个关键因素。

美国为首的西方现在认识到，他们在20世纪犯下的最大错误，就是对中国崛起的误判。误判并不在于相信中国崛起不可避免，而在于相信中国一旦崛起会善待自己，善待世界。结果呢？正如世人所见，中国崛起后，不仅跟世界过不去，也跟自己过不去，选择了一条自毁毁人的绝路。中国人为什么会这样？令西方人最不可思议的就是，中国的主流精英和民众，对西方知之越多、知之越深，就越相信自己“不能搞西方那一套”。其实这不是中国独有的现象，伊斯兰世界的内乱，就与这种“主体性的觉醒”带来的认知危机有关。中国不同之处在于，她的“超大规模”，确实有机会全面颠覆西方主导的世界秩序。为什么西方人没有料到这个危险？这是一个三言两语讲不清楚的问题。

一种解释，就是西方精英先是无法想象中国崛起会这么快、这么强劲，随后又被中国的“韬光养晦”所蒙蔽，让中国占了大便宜。接着，西方政商权贵为中国“红利”所腐蚀。最后，则是完全不能理解，明明有利己利人的康庄大道可走，为什么中国偏要选一条自毁毁人的死路？这种不理解，恰恰说明，文明冲突，本质上不能用利益冲突来解释，而必须引入文化身份的冲突这个概念。

中国人虽然如同许多非西方文明一样，在西方文明的挑战下，倍感文化身份的屈辱，但西方人一直不敢直接殖民中国这点，强化了中国文化精英的这样一种自信，那就是“中国例外论”（Chinese Exceptionism）——中国是唯一可能回归俯视世界至尊地位的古代文明。其实从人性角度看，并不难理解这种思维，连日本这样的中等国家，也做过领导东亚抗衡西方文明的梦。

“中国例外论”的核心内容，就是中国将“和平崛起”，这个提法曾被世界做了积极和善意的解读。但习近平上台以后的治国理念和实践，让西方和整个世界恍然大悟，“和平崛起”其实有一种令他们不寒而栗的解读，那就是中国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机会，让中国价值获得与西方“普世价值”平起平坐的地位。为什么这样一个不易被唤醒的“中国梦”，既可能导致美中发生毁灭性冲突，也带来了“斗而不破”的可能性？

中国崛起令美国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对此，美国精英中的有识之士越来越来焦虑不安，又深感难有作为，这不仅是因为美国社会和体制对这种全新的挑战毫无经验和准备，且民主、共和两党的当权派都被中共玩弄于股掌之中而不觉。不久前出版的《天下大乱——特朗普、习（近平）与21世纪之争》一书（“Chaos Under Heaven-Trump，Xi and the Battle for 21st Century”，by Josh Rogin）对特朗普上台之前美国陷入的这种困境和险境做了系统披露。这是美国新一代知华派一本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要著作，所有关注美中关系的人都该认真一读。

这本书披露的重要内幕告诉我们，特朗普以一种混乱和近乎灾难的方式，开启了美中全面对抗和竞争的格局，不管你喜欢还是不喜欢特朗普，这个格局已无可逆转。我支持作者的这个观点，造成这个格局最关键的因素，与其说是特朗普，还不如说是习近平。那么，这是否意味着美中发生灾难性冲突已经如基辛格最近警告的那样，迫在眉睫了呢？我支持这样一种看法，那就是由于这场来自中国的全球大瘟疫，更由于习近平试图借这个危机来谋求全球霸权，美中对抗“斗而不破”的可能性增加了。

显而易见的理由就是，这场瘟疫让美国和整个国际社会，对于习近平治下的中国对世界秩序的威胁有了深入的认识和共识，这对美国内部和国际社会克服短期利益的诱惑，增进抵制和遏制中共的共识，推动重大的变革和政策调整，已经、并将继续产生非常积极的作用。美国拖延多年的基础设施重建，很可能因对抗中国的需要而实现历史性启动。与中国竞争的需要，不仅减少了政治阻力，而且明确了很多原来难以确定的优先目标和技术路线。

另外一个重要的理由，就是这场全球瘟疫也打乱了习近平的计划或如意算盘。我一直不相信习近平真想打仗，但疫情爆发以来，美国和西方的各种绥靖势力以及台湾亲共势力的种种表现，让我看到了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习近平认为他有机会“不战而屈人之兵”，并非没有依据的妄想。就美中对抗而言，在这场全球大疫的发展过程中，习近平赖以实现其霸权的各种潜在的国际政治和社会力量都浮出了水面，其中也有不少人完成了对习近平和中共的重新认识。这个软实力因素的变化，加上中共来不及完成其野心勃勃的2025部署，让习近平处于这样一种困境，近期铤而走险风险太大，而“时与势”也不在他的一边。

不过，虽然美中双方都追求“斗而不破”的局面可以预期，但这并不意味着中国不会是世界秩序最重大的威胁。习近平和中共治下的中国，支撑内部秩序的价值观和游戏规则，才是这种威胁的源头。当美国带领整个世界遏制这个邪恶巨兽的时候，就增加了中国经济和社会危机“内爆”的压力。其实，当年邓小平告诉美国议员，若美国坚持要中国不限制移民，中国可以放千万人出境，冲击世界秩序。这种以中国内乱来威胁美国和自由世界，不仅仅是中共统治者的博弈策略，也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挑战。美中即使能“斗而不破”，美国和世界也不得不为应对这个难题而作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