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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 前中共體制內的學者談馬克思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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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8-15 11:07:0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傑瑞米柯賓 于 2021-8-15 11:09 编辑

作者 郭羅基 寫於 二零零二年

王若水是中國馬克思主義理論的代表人物之壹。在中國,馬克思主義至少有兩種,占據霸權地位的是“官方馬克思主義”。“官方馬克思主義”這個名稱是王若水最先提出的,指的是在政治上居於統治地位的“權力馬克思主義”,是壓制異議的“獨斷馬克思主義”。我認為官方馬克思主義蘊含著壹個矛盾:壹方面,馬克思主義被尊為官方意識形態,變得“神聖”了;另壹方面,馬克思主義壹旦成為官方意識形態,就不是原初意義上的馬克思主義了。

  那麽,反對“官方馬克思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應該叫做什麽?對應於“官方”的概念是“民間”,能不能叫“民間馬克思主義”?王若水生前曾任《人民日報》副總編,離休以後仍是副部級幹部待遇。周揚、於光遠、胡績偉等人的地位比他更高。他們都是官方人士分化出來的異類,以他們為代表的理論如冠之為“民間馬克思主義”似乎不合適。對我倒是合適的,我早就離開官場,已經當了幾十年民間人士,但我不能代表別人。有壹位反對官方馬克思主義的朋友自稱為“正統馬克思主義者”,其理由為“官方馬克思主義”是“旁門左道”。王若水不贊成,因為強調“正統”似有固守19世紀的馬克思主義之嫌。有人認為可以稱為“真馬克思主義”,因為“官方馬克思主義”是假馬克思主義。但是真和假是對理論的判斷,不能用做理論的名稱。何況並沒有人自命為“假馬克思主義”,所以“真馬克思主義”也不算是恰當的名稱。

  我曾想過以“非法馬克思主義”為名。俄國有過“合法馬克思主義”,宣揚這種“合法馬克思主義”非但沒有坐牢、殺頭的危險,還有好處可得。中國的“官方馬克思主義”比“合法馬克思主義”更合法,它還可以為社會立法,為政府執法,設置禁區,下達判決,儼然是思想霸權。反對這種“合法馬克思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文章不能發表,著作不能出版,已經發表、已經出版的則受批判,作者本人遭迫害,撤銷職務、開除黨籍、失去工作、監視行動、發配外地以至流放國外等等不壹而足。遭到“合法馬克思主義”禁絕的馬克思主義還不是“非法馬克思主義”?事實上的確是非法的,但自我標榜為“非法馬克思主義”,弄不好會使人聯想到恐怖主義,還是不叫為好。

  也許,根本不需要另外的名稱,馬克思主義就是馬克思主義,只有那種特別的馬克思主義才需要特別的名稱。

  馬克思主義在中國 

  中國的馬克思主義者所做的基本的工作有兩個方面:壹方面是使馬克思主義向前聯結;另壹方面是使馬克思主義向後延伸。

  1. 馬克思主義的歷史淵源 

  雖然馬克思主義是反對資產階級的,但18世紀啟蒙時代形成的資產階級理性卻是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前提。馬克思說,成熟的共產主義直接起源於法國唯物主義[1],即啟蒙學者的學說。恩格斯說得更清楚:現代社會主義就理論形式來說,它起初表現為18世紀法國偉大啟蒙學者所提出的各種原則的進壹步的、似乎更為徹底的發展。[2] 這裏所說的現代社會主義起初的理論形式,是指19世紀20年代以法國的聖西門、傅立葉和英國的歐文為代表的空想社會主義。從空想社會主義開始,社會上出現了對資本主義的批判運動,批判資本主義的思想武器還是資產階級的“偉大啟蒙學者”提供的。空想社會主義並不反對自由、平等、人權等18世紀提出的資產階級理性的原則;相反,他們要求以原則的進壹步發展來醫治資本主義的弊病。空想社會主義又是馬克思主義的直接來源,從文藝復興到啟蒙運動到空想社會主義再到馬克思主義,這些思想的發展是壹脈相承的。 

  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也有相似的邏輯。“五四運動”的前期是“新文化運動”,後期是馬克思主義傳播運動。“新文化運動”始於1915年陳獨秀的《青年》(後改為《新青年》)雜誌的創辦。他在發刊詞中指出:國人欲脫蒙昧時代,當以科學與人權並重。[3] 他特別註重法蘭西的人權學說[4],這就是18世紀法國的啟蒙學說。後來他又說,只有科學與民主才能救治中國的黑暗。[5] 但當時“科學與人權”並未引起廣泛的註意,“科學與民主”卻成了激動人心的口號。大概在中國人看來,民主具有實用性、功利性,更能滿足救國之急需。“科學與民主”這壹口號中的“民主”就是資產階級民主。當時的陳獨秀是個資產階級激進民主主義者,隨著“五四運動”的發展,他才從激進民主主義者轉變為共產主義者。陳獨秀、李大釗等先進知識分子的思想經歷,《新青年》雜誌的轉變,以及“五四運動”的進程,都證明了中國人是從啟蒙思想走向馬克思主義的。 

  資產階級理性不但是馬克思主義產生的前提,又是馬克思主義傳播的前提。“五四運動”的參加者、已故的許德珩先生說過,“五四”前期的啟蒙思想“為馬克思主義的傳播起了鋪路搭橋的作用”。至於後來中共將馬克思主義和資產階級啟蒙思想對立起來,不斷“批判資產階級”,“興無滅資”,那純屬過河拆橋。 

  2. 馬克思主義的變形 

  中共成立後,大體上沿著“五四運動”的方向前進;在反對國民黨壹黨專權的時候,以建立聯合政府為綱領,以實行自由、民主為承諾。但是1949年共產黨取得政權後所建立的卻不是聯合政府,而是壹黨專權的政府。民主的承諾變成了“反對資產階級民主”,自由的承諾變成了“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再加上批判人性論、反對人道主義,全面否定馬克思主義以前的人類文明的優秀遺產,結果中共的“馬克思主義”變成偏狹、頑固的學說。最終共產黨自身也從革命的政黨變成壹個高度腐敗的利益集團。 

  共產黨為什麽會變,這是另壹個需要認真探討的更為深刻的問題。 

  由於割斷了馬克思主義與前人思想的歷史聯系,馬克思主義嚴重地變形、走樣了。恩格斯寫了壹本書,說明馬克思和他的思想與德國古典哲學的關系,書名是《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我在北大的時候朱光潛先生對我說:此書名譯成“終結”不合適,因為該詞的德文是ausgang,其英文對應於兩個詞,end和outcome,有“結尾”、“結果”的意思,也有“出口”、“出路”的意思,恩格斯的書名應當譯成《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出路》。由此我豁然開朗,如此點題才能把握全書的精神;也就是說,德國古典哲學並不是到此為止了,而是在馬克思主義哲學中找到了出路。這是個典型事例。在中共官方馬克思主義者的理解中,非但德國古典哲學,所有的文化傳統到馬克思那裏就都“終結”了,於是馬克思主義被理解成是異軍突起。 

  3. 人的壹般性和特殊性 

  從文藝復興到啟蒙運動,社會思潮是以人為中心展開的。空想社會主義也是以人為出發點。馬克思主義並沒有遠離這個出發點去另起爐竈,而是指出作為空想社會主義出發點的人,流於虛幻和抽象,應當以現實、具體的人來代替。馬克思、恩格斯在他們表達新世界觀的第壹部著作《德意誌意識形態》中就是這樣說的:“我們的出發點是從事實際活動的人”。[6] 中國的官方馬克思主義卻認為,馬克思主義只能講階級,不能講人,壹講人就是資產階級的理論。 

  馬克思說,有產階級和無產階級都是人的異化;克服異化就是人的復歸。《資本論》的壹個註解說,首先要研究人的壹般性,才能理解人在各個歷史階段的特殊性。[7] 當然,研究人的壹般性要從特殊的人入手;階級性是人在壹定歷史階段上的特殊性,時間上、空間上所有的人還有人的壹般性,人的壹般性就是人性。馬克思主義正是以人的名義來譴責人剝削人、人壓迫人的非正義性。無產階級之所以產生憤慨,是由於它的人類本性和那種否定人類本性的生活狀況發生了矛盾。馬克思在研究“異化的人”之後認為,通過無產階級專政可消滅階級,克服異化,走向“自由人的聯合體”。他說:無產階級專政將“提供合理的環境,使階級鬥爭能夠以最合理最人道的方式經歷它的幾個不同階段”;無產階級專政以“最人道的方式”來進行。此言聽起來真象是毛時代竭力批判的“修正主義”。 

  4. 人道主義在中國的命運 

  中國的官方馬克思主義以人的特殊性對抗人的壹般性,只承認階級性,不承認人性;而且特別鐘情“階級鬥爭”學說,唯恐階級消失了,共產黨會失去鬥爭對象。酷好鬥爭的毛澤東就壹再提倡“階級鬥爭要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只給少數人講不行,要使全國人民都知道”。“以階級鬥爭為綱”其實也不是為了消滅階級,而是以此作為控制社會、打擊政敵的法寶。“階級鬥爭壹抓就靈”,這種“階級鬥爭”不是客觀存在的,而是毛澤東“抓”出來的。既然要“繃緊階級鬥爭的弦”,就不能講人道主義。無產階級專政去掉了“最人道的方式”,就會變成暴政;反對人道主義,只落得神道主義和獸道主義。“文化大革命”正是對領袖的神道主義和對人民的獸道主義大行其道。“文化大革命”以後,好像從黑暗的中世紀走出來突然覺醒的西方人壹樣,中國人發出對“人”的呼喚。周揚和王若水在馬克思主義和人道主義的聯結方面做了許多有益的工作。 

  1983年3月,借紀念馬克思逝世壹百周年的機會,周揚發表了“關於馬克思主義的幾個理論問題的探討”的報告,其中關於人道主義和異化的部份是他和王若水討論後由王若水起草的。60年代周揚在第3次全國文代大會的報告中曾大批人道主義,因而得到毛澤東的表揚。“文化大革命”後他在公開場合就自己的左傾思想多次作自我批評,他和陸定壹是共產黨老幹部中幡然悔悟的典型。周揚和王若水在馬克思主義的旗幟下宣揚人道主義,遭到以胡喬木、鄧力群為代表的官方馬克思主義的激烈批判和嚴厲壓制,並由此引發了所謂的“清除精神汙染”運動。周揚、胡績偉、王若水、李洪林和我等幾個反對官方馬克思主義的人,被當時任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的鄧力群點名,作為運動的重點人物受到整肅。王若水被撤職後仍然奮筆應戰,反駁官方馬克思主義的批判,為人道主義辯護。他寫的幾篇文章中有兩篇特別重要:“人是馬克思主義的出發點”和“關於馬克思主義的人的哲學”,正確地闡述了馬克思主義的精神。馬克思主義之所以在中國遭到歪曲,就是因為沒有弄清馬克思主義的出發點;同壹條馬克思主義原理,從不同的出發點去理解和解釋,結果會完全不同。 

  5. 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發生變異 

  馬克思主義本來包含也超越了自由主義、民主主義、人道主義,但由於馬克思主義從西歐傳播到俄國,再由俄國傳播到中國,這壹過程中發生了很多變異。最後,中共的馬克思主義成了對抗自由主義、民主主義、人道主義的理論。為什麽會發生這種變異?因為馬克思主義產生的歷史條件和中國接受馬克思主義的條件是大不相同的;中國的社會條件低於資產階級理性的歷史水平,中國人總是從傳統思想出發去消化和吸收馬克思主義。 

  毛澤東有句名言概括得非常形像: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是“秦始皇加馬克思”。他是從秦始皇的專制傳統這壹角度去理解馬克思的。當然這是進了中南海坐上“龍廷”的毛澤東的說法,住在井岡山的茅屋裏或延安的窯洞裏的毛澤東就不會這樣說了,可能會說“陳勝、吳廣加馬克思”了。毛澤東說:“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結底就是壹句話,造反有理。”這就是“陳勝、吳廣”的馬克思主義。共產黨人熱衷於馬克思主義中的革命理論,實際上是從陳勝、吳廣的傳統去理解的。實際上革命理論只是馬克思主義中的壹小部份。當取得全國政權後,本來需要全面理解馬克思主義,但在現實中“陳勝、吳廣”卻轉化成了“秦始皇”。中國共產黨的事業以1949年為界可劃分為前後兩段,壹言以蔽之,無非是“陳勝、吳廣加馬克思”和“秦始皇加馬克思”。“陳勝、吳廣加馬克思”,雖然時代不同,都是被壓迫階級的代表,尚能勉強攜手;“秦始皇加馬克思”則分別是壓迫階級的代表和被壓迫階級的代表,即使不打架也只能貌合神離,實質是“秦始皇”披上了馬克思的外衣。從秦始皇到馬克思,中間抽去了資產階級理性。 

  我在紀念“五四運動”70周年的“中國的現代化需要新啟蒙”壹文中說過:“中國的封建意識形態極其發達。如果不通過資產階級理性這個中間環節,企圖從傳統思想直接跳躍到馬克思主義,是辦不到的。對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優秀成果還沒有理解、沒有掌握,就去‘滅資興無’,只能是移馬克思主義之花接封建的意識形態之木。滅‘自由、平等、博愛’,不過是興專制、特權、恐怖而已。” 

  馬克思、恩格斯批判資產階級是覺得自由、民主、人權等原則不徹底,要求原則的進壹步徹底發展;而中國的官方馬克思主義批判資產階級卻是反對這些原則本身。馬克思主義因為被割斷了與資產階級理性的歷史聯系而與封建傳統嫁接,所以中國的馬克思主義者所做的首要的工作就是使馬克思主義與自由主義、民主主義及人道主義重新聯結。 

  創新的馬克思主義

  1. 19世紀以後的馬克思主義必須清理 

  19世紀以後的馬克思主義是以列寧主義、斯大林主義、毛澤東思想、鄧小平理論等等的名義存在的。這些主義、思想、理論是否真是馬克思主義的延伸?官方馬克思主義總是以列寧、斯大林、毛澤東、鄧小平的觀點來解釋馬克思主義,這正好與界定馬克思主義的原則南轅北轍。因為要界定它們是不是馬克思主義的延伸,就必須以馬克思主義來評論列寧、斯大林、毛澤東、鄧小平的主義、思想、理論。 

  列寧本是虔誠的馬克思主義者,但他和第二國際的爭論各自使馬克思主義片面化。列寧關於政黨和專政的理論嚴重違背了馬克思主義。第三國際的共產黨都是列寧主義的黨(中國國民黨也是列寧主義的黨),不是馬克思主義的黨。列寧最初說,無產階級專政是直接憑借暴力而不受法律約束的政權;後來又說,無產階級專政不僅僅是暴力;再後來他又改口說,無產階級專政主要的不是暴力。他最後幾年所作的反思被斯大林封鎖,長期不為人所知。斯大林所堅持的是列寧最初的無產階級專政的定義。列寧生前並沒有自稱為列寧主義;相反,“列寧主義”是反對列寧的人對他的思想的貶稱。後來流行的列寧主義是斯大林加工制作的成品,實際上是斯大林主義;而且斯大林把列寧主義與馬克思主義“焊接”在壹起,成了“馬克思列寧主義”,這是斯大林的“手藝”。斯大林主義基本上不是馬克思主義。薩特說:“毀滅馬克思主義的是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斯大林。”我在這裏作壹點補充:再加上壹個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毛澤東。 

  毛澤東思想中關於新民主主義的理論屬於對馬克思主義的貢獻,但卻被他本人拋棄了。何謂新民主主義?概括來說,就是以無產階級為領導發展資本主義,區別於以資產階級為領導發展資本主義的舊民主主義。馬克思主義認為,無產階級要敲響資本主義的喪鐘、埋葬資產階級。毛澤東的理論是,在中國無產階級要發展資本主義、聯合資產階級;在資本主義不發展的地方,必須經過新民主主義歷史階段才能通向社會主義。新民主主義實質上是資產階級民主主義和無產階級社會主義在中國特殊歷史條件下的結盟,這是馬克思主義向落後國家推廣的創見。但是,取得全國政權以後,毛澤東非但沒有實行新民主主義,劉少奇堅持毛的新民主主義理論竟被指責為“右傾”。毛迫不及待地要向社會主義過渡,1953年提出了“過渡時期總路線”,起初還說過渡時期是“壹個相當長的歷史時期”;但話音未落,僅僅過了3年就宣布進入“社會主義”了;再過了兩年,毛居然要帶著中國人民“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現在看來,毛澤東在“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總標題下提出的壹套極左的理論完全是違背馬克思主義的。 

  至於所謂的“鄧小平理論”根本就談不上是理論。鄧小平本人到底讀過幾本馬克思主義著作?他說年輕的時候讀過《共產黨宣言》,但是否讀懂了也很難說。 

  正是這些以馬克思主義為旗號的形形色色的主義、思想、理論制造了“馬克思主義危機”,但這並非馬克思主義本身的危機。國際上有壹種強烈的主張:“回到馬克思!”回到馬克思已經不可能,即使回到馬克思,19世紀原版的馬克思主義也解決不了當代的問題。新時代必須發展出新的理論形態,才能延伸馬克思主義。 

  2. 馬克思主義面臨新時代的挑戰 

  19世紀下半葉,馬克思主義在歐洲和美洲廣為傳播,在理論的指導下形成了共產主義運動;共產主義運動擴大到俄國和東方,發展迅速,推動全世界三分之壹的人口建立了社會主義國家,20世紀中葉達到高潮。人類歷史上沒有任何壹種其他的思想能象馬克思主義這樣廣泛地掌握群眾。但馬克思主義被過份推崇了,似乎壹切濟世良方盡在其中。本來,馬克思主義是破除了黑格爾的絕對真理體系而產生的,而後來它卻被人們當作絕對真理的體系。時代前進了,馬克思主義卻僵化了,於是厄運來臨,六十年代以後它走向了低潮。 

  20世紀下半葉,科技的飛速發展,社會的深層變革,提出了新問題。馬克思主義回答了19世紀的問題,但回答不了20世紀的新問題。特別是社會主義在蘇聯的崩潰、在中國的變質,確實使馬克思主義陷入了困境。從前,非馬克思主義思潮都想方設法與馬克思主義聯姻,虛構出存在主義的馬克思主義、邏輯實證主義的馬克思主義、新托馬斯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等等;現在又以批判馬克思主義為時髦,越是不讀馬克思的書、讀了也不懂的人,批判馬克思主義越勇敢。人們往往根據自己的斷定來批判馬克思主義,實際上只是批判自己頭腦中的偏見,批來批去其實與馬克思主義無關。隨便什麽人都可以說幾上句、趕壹趕批判馬克思主義的時髦,這正從反面說明了馬克思主義的影響力。 

  3. 馬克思主義並未被證偽 

  20世紀社會主義試驗的失敗是否證明了馬克思主義的破產?在自然科學中,按照某種理論設計的實驗若成功了,理論就被證實;如果失敗了,理論就被證偽,但還要檢查實驗的設計是否符合理論所要求的條件;設計不符合理論所要求的條件,既不能證實也不能證偽。實驗不符合理論所要求的條件而導致失敗,只能證明設計的錯誤,不能證明理論的錯誤。社會主義試驗的失敗就是這樣。 

  馬克思的社會主義是以發達國家為研究對象,要求社會主義建立在經過資本主義的充份發展而達到的先進生產力的基礎之上。20世紀的社會主義試驗都是在資本主義不發展甚至是在前資本主義的落後國家進行的。斯大林說:“由於國內沒有任何現成的社會主義經濟的萌芽,蘇維埃政權必須在所謂空地上創造新的社會主義的經濟形式。”[8] 於是“社會主義”國家紛紛為在“空地上創造社會主義”展開了競賽,壹個比壹個性急。落後的俄國從取得政權到“建成社會主義”花了19年;中國比俄國還要落後,可以很快就進入“社會主義”了;柬埔寨比中國和其他社會主義國家更為落後,卻在取得政權的第二天就“創造”出社會主義來了。斯大林把在“空地上創造”當作社會主義存在的理由。在我看來,這種憑空“創造”出來的社會主義缺乏根據,正是其不能持久存在的原因。 

  馬克思認為,社會主義不是、也不可能是在“空地上創造”出來的。他說:社會主義“不是在她自身基礎上已經發展了的,恰恰相反,是剛剛從資本主義社會中產生出來的,因此它……還帶著它脫胎出來的那個社會的痕跡。”[9] 社會主義是“從資本主義社會中產生出來的”,沒有成熟的資本主義就沒有社會主義脫胎的母體。但中國的“理論家們”卻認為,中國(以及運用“中國經驗”的許多落後國家)可以超越資本主義階段。想要超越資本主義壹步登天,結果掉了下來還是落在原地重新開始。蘇聯的崩潰、中國的變質證明了不講條件的主觀社會主義的破產。馬克思的理論是,社會主義革命必須從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開始,而且至少幾個先進國家的聯合才能實行社會主義。但俄國人卻提出“社會主義壹國勝利論”,以此取代馬克思的理論。“社會主義”雖然在壹國首先“勝利”,然後又壹國接壹國地“勝利”了;然而這樣的“社會主義”國家非但沒能聯合起來,相反還相互發動戰爭,最終都歸於失敗。社會主義試驗因不符合馬克思主義理論所要求的條件而失敗,這並不妨礙馬克思主義理論在壹定的條件下被證實。 

  正如馬克思所預言的,發達的資本主義國家果然出現了社會主義因素,在那裏窮人和失業工人享受的“社會主義優越性”遠遠超過社會主義國家的“下崗工人”。西歐和北歐的發達資本主義國家不但內部的社會主義因素在成長,而且國家之間正在走向聯合。歐洲聯盟的壹體化正體現了人類歷史上的巨大進步。當年馬克思作出預言時,誰能相信因邊界糾紛和彼此戰爭不斷而結為世仇的歐洲國家會聯成壹體?19世紀的窮光蛋馬克思留下的巨大精神財富將使幾個世紀的人們受用不盡。20世紀在落後國家進行的社會主義試驗結束了,21世紀在發達國家進行的社會主義試驗必將重新開始。 

  蘇聯和中國的自稱為“馬克思主義者”所做的事情是違反馬克思主義的,而西方的非馬克思主義者、甚至反馬克思主義者所做的事情倒是符合馬克思主義的。這說得通嗎?非但說得通,而且說明了很深刻的道理。物理學所揭示的規律不是只對物理學家有效,不懂物理學、反對物理學的人同樣也受到物理學規律的支配,所以它才成為科學。非馬克思主義者、反馬克思主義者所做的事情符合馬克思主義,恰恰說明馬克思主義確實揭示了任何人不得不服從的社會歷史的某些規律。 

  4. 發展馬克思主義需要創新 

  馬克思主義陷入了困境,又沒有被證偽,結論自然是應當發展馬克思主義,走出困境。王若水1996年發表的“我的馬克思主義觀”認為:“馬克思的最有價值的東西在他的哲學裏面”。確實,馬克思主義在哲學方面還沒有受到嚴重的挑戰,因為哲學是最高的抽象,能跨越不同的歷史時代。古希臘、羅馬哲學,中國的先秦哲學,至今還閃耀著智慧的光輝。馬克思主義哲學可以作為全部理論延伸的基礎,而馬克思主義中與現實接近的部份則顯然過時了。比如,馬克思主義經濟學中的“勞動價值論”並不能解釋現代的知識經濟;知識經濟創造的價值顯然不是決定於“社會平均必要勞動時間”。因此王若水主張修正馬克思主義。但官方馬克思主義卻認為馬克思主義是不能修正的,修正主義是離經叛道。 

  王若水自命為“馬克思主義的修正派”。我雖贊成發展馬克思主義,但在如何發展這個問題上我和若水的意見有所不同。1994年我在哥倫比亞大學講授馬克思主義課程時提出,發展馬克思主義需要的不是修正,而是創新;19世紀的馬克思主義不必去修正了,讓它作為壹種歷史的形態存在;馬克思主義的發展不是某些原理的變化,不是局部的補充或修正,而是理論的全面創新,應當建構壹種新的理論形態。 

  馬克思主義的創新可以從物理學史得到啟示。牛頓物理學統治了幾個世紀。到了19世紀,人們認為物理學的大廈已經最後完成,此後的工作只是內部裝修了。但是鐳的發現似乎推翻了能量守恒原理;發現電子後,似乎質量守恒原理又被推翻了。牛頓物理學解釋不了新發現的物理現象,於是出現了“物理學危機”,人們以為物理學大廈行將坍塌,會成為“物理學廢墟”。20世紀初,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問世,卻解除了“物理學危機”。相對論包含了牛頓物理學,又超越了牛頓物理學,結果物理學並未成為壹堆“廢墟”。相對論突破了牛頓物理學的局限,又為原先被認為無所不能的牛頓物理學規定了邊界,證明牛頓物理學在它適用的範圍內依然是有效的,現在測算日蝕、月蝕仍然還是應用牛頓定律。所謂的“物理學危機”實際上是科學發展史上形而上學思維方法的危機。 

  現在的“馬克思主義危機”也有類似的情形。就以常為人詬病的“勞動價值論”為例,來說明發展馬克思主義需要的是創新,而不是修正。“勞動價值論”並不是根本上錯了,而是過於簡單,對於復雜的經濟現象不夠用了;但在有限的範圍內它依然是有效的,超出它的有效邊界就不免發生錯誤;而違反“勞動價值論”也是錯誤。新的價值理論應能說明“勞動價值論”已經說明過的經濟現象,還應當說明“勞動價值論”不能說明的復雜經濟現象。也就是說,新的價值理論必須包含“勞動價值論”作為它的初級真理而達到高壹級的真理。 

  有人斷定,馬克思的“無產階級絕對貧困化”的理論是絕對錯誤,必須修正。這反映出思維能力的差距,是人們對馬克思所說的相對和絕對出現了理解上的困難。按照馬克思的辯證法,相對和絕對是不能割裂的,絕對存在於相對之中。假如資本家的財富是1萬,工人的財富是100,100:1是相對貧困;當資本家的財富增長到100萬,工人的財富增長到1萬,還是100:1的相對貧困;如果事實上工人的財富不到1萬,而只有9千或8千,那麽從100:1變成100:0.9或0.8,這就是“相對貧困化”中的“絕對貧困化”。這個理論說明,生產發展、社會進步帶來的好處,雖然資本家和工人都有份,但占有的份額不成比例;如果沒有絕對貧困,隨著全部社會財富的增長,水漲船高,工人的相對貧困就可能變成相對富裕。人們理解的“絕對貧困化”是工人的財富從100降到90或80,這是脫離了相對的絕對,也不符合現實。所以錯誤的不是理論本身,而是對理論的解釋。 

  “貧困化”的理論不需要修正,但它不能適應新的時代。試用量化的概念(不是精確統計)來說明。19世紀的資本主義出現了社會兩極化,幾乎沒有中間階級;20%的人掌握著資本,80%的人陷於貧困。20世紀中葉以後的資本主義卻發生了大變化,資本集中在10%的人手裏,另壹極是20%的人陷於貧困化,但在兩極之間出現了龐大的中產階級,占了人口的70%。在19世紀顯得很重要的“貧困化理論”,在20世紀就不那麽重要了,因為歷史超出了馬克思理論的有效範圍。適應新時代的新理論只能把“貧困化理論”當作壹個有限的局部,全部的馬克思主義也是這樣。 

  古典的馬克思主義自有它相應的歷史條件,在這種條件下來運用馬克思主義並不會發生馬克思主義的危機。馬克思主義的危機之所以發生就在於歷史條件變化了,而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形態沒有發生變化。克服危機的途徑是創立新的理論形態,滿足新的時代需要。馬克思主義的新理論形態應當包含古典的形態又超越古典的形態。當代西方的新馬克思主義,在某些觀點上有新意,但還不成其為新的理論形態。19世紀的古典馬克思主義相當於物理學中的牛頓時代,當代馬克思主義者的任務是創造相當於相對論的馬克思主義,走出“牛頓時代”。我雖然提出了這樣的見解,但畢竟年紀大了,沒有精力和能力去做,只能寄希望於後來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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