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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載 馬克思主義世界觀存在的反動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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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9-15 18:48:5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作者 中國網友 寫於 二零一九年

如果某個思想家的觀念構成了當代危機的壹部分,那麽在對這位思想家進行解釋的時候就會遇到許多的困難;在研究孔德的那壹章的前幾頁,我們已經對這些困難進行了思考。我們在那裏說過的大多數話也適用於馬克思。而且我們可以說,馬克思的情況比孔德更糟。那位法國思想家的所有重要作品都在他生前發表,面對整全的實證主義者(integral Positivist)與智識的實證主義(intellectual Positivist)之間的鬥爭,我們至少還有可能訴諸於孔德本人。而在馬克思這裏,黨派之間的鬥爭甚至影響到我們能否接觸到他的著作,馬克思有相當可觀的壹部分手稿由於得不到馬克思主義者的重視而沒有發表,這種情況壹直延續到1927年至1932年間《馬克思恩格格斯全集》(Marx-Engels Gesamtausgabe)各卷開始陸續發表時才有所改觀。在第壹代馬克思主義者運動中盛行著有關馬克思的這樣壹個傳說:這位早期的、作為哲學家的馬克思在大約公元1845年左右 突然獲得了對於經濟學、社會學和歷史哲學的真理性的洞見。按照這壹傳說,馬克思的早期著作都是不值得閱讀的。結果,對於大眾來說,馬克思成了《共產黨宣言》和《資本論》的撰寫者、第壹國際乃至更廣的意義上的共產主義運動的創建者;他成了馬克思主義者的馬克思和蘇聯革命之父。就在他還活著的時候,這位歷史的馬克思就已經隱身了,搖身壹變成了以他命名的這場運動的神話式的祖先。這種變身是如此徹底,以至於誰是“真”馬克思的問題轉變成了他究竟是伯恩斯坦(Bernstein)和考茨基(Karl Kautsky)的馬克思、還是盧森堡( Rosa Luxemburg)和列寧(Lenin)的馬克思的問題。門徒和追隨者的宣稱是否完全無庸置疑?這個問題從未嚴肅地提出來過。 只有到了第壹次世界大戰和俄國革命的時候,這個僵局才被打開,莫斯科的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研究所開始當作壹件神聖的事業來出版導師們的著作,德國社會民主黨也開始對黨的檔案中珍藏的手稿表現出興趣。只是作為這壹個奇怪進程的結果,對馬克思觀念的嚴格的解釋才於1932年以後得以開展起來。

壹 馬克思觀念的邏輯

位於這個誤解與重新發現的故事背後的,是壹位行動的神秘主義者(activist mystic)的悲劇。在《上帝的子民》(The People of God)壹文所作的研究中,我們已經了解了神秘主義者的各種類型及其悲劇;在前面論巴枯寧(Bakunin)的那壹章中,我們還分析了神秘主義者的壹個特殊的亞類。

1.革命及其作用

馬克思的行動神秘主義的根本結構是符合那個著名模式的。他敏銳、強烈地意識到他那個時代的危機,他感到那個時代是“分崩離析”的時代,不平等的、腐朽的社會將被壹個自由的新世界所取代。當前的資產階級社會“結束了人類社會的史前歷史”,在壹場劃時代的劇變之後,真正的人類歷史即將開始。 從舊世界向新世界的轉變將不只是通過制度的簡單變革而實現的,而是如中世紀的和清教的教派主義者(Sectarians)那樣,也如巴枯寧那樣,馬克思認為metanoia,心靈的改變,是開辟新紀元的決定性事件。“無論為了使這種共產主義意識普遍地產生還是為了實現事業本身,使人們普遍地發生變化是必需的,而這種變化只有在實際運動中,在革命中才有可能實現;因此,革命之所以必需,不僅是因為沒有任何其他的辦法能夠推翻統治階級,而且還因為推翻統治階級的那個階級,只有在革命中才能拋掉自己身上的壹切陳舊的骯臟的東西,才能成為社會的新基礎。” 因此,革命被設想為是在世俗之內進行的壹個過程,有兩個主要的功能:(1)巔覆制度的功能;(2)凈化的功能。

這種根本結構是符合常規的,這種觀念的悲劇也是在預料之中的:假如預期之中的革命真的發生了,而人心並沒有改變,那麽新世界依然是那個不平等的史前歷史的舊世界。不過,即便在這個普遍的層面上,這個觀念也包含著獨特性,這種獨特性傾向於在災難來臨之前就發揮深遠的政治影響,而在事實上它也確實產生了這樣的政治影響。我們所說的是革命的雙重功能。馬克思不像早先的教派主義者那樣首先創造出有著新的心靈的上帝的人民,然後再引導這些人民進行革命,而是想先讓革命發生,然後讓上帝的人民從革命過程中產生出來。在馬克思這個人看來,只有當革命過程未能導致人心的改變時,推翻資產階級才是毫無意義的,因而若要證明推翻資產階級並非帶來人心變革的恰當途徑,其歷史證據只有等革命發生以後才能得到。在遭到毀滅之前,這個觀念的精神病胡說總不會與現實的巖石相碰撞。與此同時,在末世論英雄主義的激勵之下,以及在地上天堂的理想的鼓舞下,它可以制造出驚人的混亂和破壞。

然而,要不是有另壹個因素進入到這個觀念的結構之中,馬克思觀念的這壹個獨特之處也不至於產生那種已為我們所知的歷史後果並對未來發揮另外的不可預料的影響。馬克思的革命的雙重功能本身並沒有根本性地不同於巴枯寧的觀念。不過,這個俄國人的關於壹個年輕美麗的世界將在完全破壞之中神秘地誕生的觀念,對於普通人而言是太難接受了壹點,普通人的精神疾病和道德困惑既便足以讓他在其他方面對於末世論玩笑持美好的預期,但他們對於革命將會把他帶領到何方至少想要心中有數。巴枯寧的無效力的無政府主義永遠不可能達到馬克思的觀念所達到的那種有效程度,這其中的原因正是在於馬克思的新世界理想中所包含的內容。

2.理想——必然王國和自由王國

馬克思以其高超的思想力量在他那壹代革命者之中卓立不群。作為壹個神秘主義者,他可以呼喚壹個新世界,但是作為壹個精明的思想者,他不會落入到各種阻撓末世思辨的圈套之中。他不會從對於工業體系之罪惡的洞見出發,輕率地得出應當取消工業體系的結論,他不會沈溺於那種他誣之為“烏托邦”的社會主義空想;在他看來,歐文(Owen)、傅立葉(Fourier)、浦魯東(Proudhon)、和卡比特(Cabet) 代表了解決資本主義社會問題的眾多失敗嘗試。他尤其不會贊同通過回到更原始的生產方式來治療工業社會的疾病。不管新世界會帶來什麽,它必然會如同舊世界那樣有著壹個工業化的社會,並且有過之而無及。他片刻也不會欣賞孔德的變態的法國天主教傳統,讓實證主義知識分子構成祭祀階層,讓經理階級來掌握現世權力。經由黑格爾和青年黑格爾派,他沈浸在理智化了的路德宗新教傳統之中,因此,他的新世界必將是壹個“真正民主”的社會,也就是新的精神將在每壹個單個人的具體生存中得到實現的社會。因此,在馬克思所設想的新世界中,人類操作精密的工業設備來滿足自己的物質需要,同時在精神上,人們經歷革命的“解放”體驗已經達到了壹個新的自由境界。

我們已經構劃了這種理想的大致輪廓,接下來我們要看看馬克思自己對理想的描繪。我們不擬采用馬克思早期著作中的口號而采納他最後的描繪,這可以使我們確信無疑,馬克思的這種理想不只是後來被“成熟”的觀念所取代的年輕時期的“哲學思考”,而是終其壹生的思想動力。

在《資本論》第三卷中,馬克思反思了資本主義生產體系的優點。與更為原始的生產方式相比,資本主義體系允許生產力的更為迅速的增長,以較小的代價,日益增長的人口就可以得到日益增長的勞動產品的供給。這樣壹個好體系在革命之後也必須予以保持,因為唯有依靠它,才有可能為廣大人民縮減勞動日,並相應地創造出更多的閑暇。“勞動日的縮短是壹個根本條件。”“自由王國始於那受需要和外在目的決定的勞動終止的地方,就其本質而言,它處在嚴格意義上的物質生產領域之外。”文明人與原始人壹樣,必須與自然作鬥爭以滿足自己的需要,沒有任何生產方式也沒有任何革命可以取消condito humana。這個“自然必然性的王國”甚至會隨著文明的進步而進壹步擴展,因為需要將會繁殖增長。如果說在這個王國之中有壹點自由的話,那自由也在於“對新陳代謝的理性的調節”。“社會化的人”,也就是“聯合起來的生產者”,將會把新存代謝置於他的“公共的控制”之下,而不是反過來受它的盲目力量的主宰;他會在滿足人性尊嚴的條件下,以最小的努力來解決它。盡管作了這壹切的改進,它“將仍然是壹個必然王國”。只有在這種必然性之外“才開始展開可以被視為目的本身的人的力量”;只有在這裏“才開始真正的自由王國——然而,這自由王國只有從作為其基礎的必然王國中才能開出花來”。

這些段落也是馬克思對於其理想的最清晰的陳述。他區分了自然必然性的王國和人的自由王國。必然王國包含了壹個經濟生產體系,從中表現了人的生存對於自然的依賴。這個王國的確切範圍對於理解馬克思的理想是很關鍵的。在革命把私有財產置於“公共控制”之下之後,經濟生產的王國並沒有終止其作為自然必然性王國的存在。取消私有財產並不是目的本身,它的好處只是在於為廣大人民減少苦工和勞動時間,為他們留下更多閑暇時間。這些新獲得的時間是擺脫了必然性的,它們是“真正的自由王國”得以從中產生出來的土壤;那麽,馬克思究竟設想從這些閑暇時間中成長出什麽來呢?知道這壹點是很重要的。可惜關於這壹點,在馬克思的所有著作中都鮮有論述。在我們剛剛分析過的幾頁中只能找到這樣壹個評論,即,資本主義社會是以“壹部分人純粹虛度光陰”為特征的。這也許是壹個線索。極有可能馬克思並不是想要壹場旨在使虛度光陰的藝術民主化的劃時代革命,極有可能他會把我們當代勞動者閑暇時沈溺其中的大多數“消遣”、“娛樂”、“遊戲”、“玩耍”等等都視為資產階級的虛度光陰。如果排除了“虛度光陰”,那麽他所指的自由王國是什麽意思呢?我們唯壹能確定的是,他指的自由王國是指某類行動;他把這種行動定義為“可以視為目的本身的人的力量的展開”。考慮到他的古典學背景,他想到的可能是某種類似於亞裏斯多德的bios theoretikos和schole。但是我們也許不應當在這壹點上想得太遠。讓我們只是強調,對工業生產資料的公共控制並非革命的最終目的,最終目的是自由王國。公共控制只能提供物質基礎,那將要發展成壹個王國的自由並不是來源於物質基礎,而是來源於革命經歷。讓我們再來強調,這不只是馬克思早年的觀念,這個觀念壹直延續到他寫作《資本論》第三卷的晚年時期。


對馬克思理想的分析使我們現在能夠理解下列這些連鎖的問題:(1)馬克思在他晚年時期的轉軌;(2)由此導致他的觀念在馬克思主義運動中的轉軌;(3)關於早年的“哲學的”馬克思的傳說;(4)馬克思主義在實現馬克思理想方面所遭到的失敗;(5)馬克思主義所取得的政治成功,這種形式的成功如果讓馬克思親眼見到的話,他會忍不住用他喜歡的四字母粗俗下流語(four-letter word)罵人。
3.轉軌

馬克思早年,即從1837至1847年的大約十年間,潛心於構造我們在前面剛剛已經研究過那種觀念。這壹時期的著作相當壹部分從未發表,甚至未曾整理成出版的樣式,因為它們的目的是為了澄清他的思想。壹旦理想清晰起來,隨之而來的就理所當然就是革命行動了,寫作和討論就不再需要。事實上,馬克思晚年並不多談他的理想。對烏托邦綱領的編造已經被排除了。必然王國將是壹個沒有資產階級的工業社會。組織的細節並不那麽重要,因為,由於心靈的更新,新世界當中的行政管理將不再具有政治含義。自由王國必須成長起來,然而自由王國的成長又是無法計劃的。在這壹點上,馬克思似乎面臨了兩難處境:要麽如巴枯寧那樣陷入到革命的生存之中,要麽滑入到沈默之中;當此之時,寫作與行動的宏大可能性向他開啟,填滿了他的余生:那就是為革命做準備。

這種可能性是根植於他的觀念的結構的。要是馬克思的觀念賦予他以責任去創立真正意義上的自由王國,要是他有責任通過自己的精神權威在他的追隨者中間創立壹個革命的renovatio,那麽除了他個人的悲劇之外不會有太多其他的後果。然而並沒有這樣的責任落在他的肩上。自由是革命的壹個結果,革命本身必須在必然王國中上演。為了策劃革命,馬克思不必訴諸於精神,只要觸動人的心靈深處(Acheronta)就足夠了。在觀念中,馬克思想要拯救並最終確保人的尊嚴;而在行動中,他卻可以沈浸於對人的蔑視之中。而且,必然王國之中的革命具有非常清晰界定的內容,那就是推翻資產階級。因此,為革命作準備也意味著非常清楚的任務:(1)批判性地分析資本主義社會中那些必將使資本主義制度瓦解,使無產階級革命不可避免、並使之取得成功的因素;(2)締造無產階級組織,在關鍵時刻出擊。簡言之,在必然王國之中的這種接生工作對於馬克思而言可以成為、而且確乎成了本職。他沒有成為革命的領袖,而是寫作了《共產黨宣言》:它不是召喚革命,而是召喚革命的組織力量來執行不可避免的革命。他沒有寫作有關未來共產主義社會的論文,而是寫了《資本論》,對垂死社會進行分析。我們可以說,在1840年的前半年,馬克思的情緒還非常地接近於巴枯寧的革命生存的情緒;從那以後,他的生活和工作的重點就不斷地轉移到革命的接生婆上面來。我們把從締造革命向準備革命的轉變稱為馬克思的轉軌。準備工作內在於必然王國之中,這種內在化遮蔽了那曾經激發了革命理想的末世論體驗,遮蔽了革命的最終目標——實現自由王國。

4. 運動——修正主義

在馬克思的壹生中,向接生工作的轉軌遮蔽了體驗和理想,但是它從未打破革命的緊張,無任馬克思多麽深地深浸到思想和組織的準備工作之中,也從未喪失過末世的理想。然而,當這種轉軌降臨到運動的層面上之後,就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準備革命的傾向可以被那些從未有過馬克思的體驗的人們所遵從。通過黑格爾,馬克思曾經真正地體驗過精神的死亡,他的生存也行進在這種精神死亡的體驗與對於新世界精神革新的盼望之間的張力之中。馬克思主義運動中的大部分人並未體驗過這種精神的死亡,因為他們本身已經是死的靈魂;因此,對於他們來說,馬克思的自由理想既便有意義,也是意義不大。不過,盡管他們無法體驗到精神死亡與自由之間的張力,卻還是能夠體驗到勞動階級今日的悲慘處境與未來更短工作日更高生活質量之間的張力。既便革命未能帶來心靈的改變和自由王國,它依然能夠帶來壹個經過大改進的必然王國以及資產階級的跨臺。

由於日益地遠離馬克思本來的張力,這種轉軌的內在化邏輯更強烈地維持自身。通過著書立說在思想上為革命作準備,通過政黨和議會席位在組織上為革命作準備,這成了人們可生於斯死於斯的職業,而根本無須走向革命。於是,諸如此類的名言就成為可能:如,伯恩斯坦(Bernstein)說:“通常被稱為社會主義的終極目標的東西在我看來是毫無意義的,運動才是壹切”;又如,考茨基(Karl Kautsky)說:“社會主義的黨是革命的黨,它不是制造革命的黨”。這些名言預示著,隨著預備期的延長,革命本身變成了進化。如果革命的目的能夠被必然王國中的事件所窮盡的話,這樣壹股潮流就勢在必行了。如果短工作日、高工資、工業資料的公共控制等目標可以在適當的時期內“通過經濟、立法、和道德壓力等手段”實現的話,革命就沒有意義了。經過這壹轉軌,生存性的心靈改變就平庸化了,變成了依賴社會道德來改良工人的命運。修正主義者的轉軌在本質上變成了壹場社會改良運動。

5.運動——共產主義

運動層面的另壹條轉軌路線後來演進成為共產主義革命,初看起來,這條轉軌路線似乎就是它自己所宣稱的,是向“真”馬克思的回歸。這些在19世紀80年代開始行動起來的激進主義者不願以漸進的改良主義取代革命,就此而言,這個宣稱是有壹定道理的。列寧對待考茨基的社會民主派的態度非常地接近於馬克思對待英國貿易聯盟運動的態度。拒絕民主合作、排斥散漫的社會主義群眾黨、塑造布爾什維克黨式的精英戰鬥組織(後來的共產黨)、專註於奪取政權、深刻地不信任乃至輕視那些會受眼前利益的誘惑而反叛革命的廣大群眾,如此等等都確切地顯示了向真正的革命張力的回歸。對照壹下列寧論巴黎公社教訓的那篇日內瓦演講(1895)與恩格斯1895年為《法蘭西階級鬥爭》寫的那篇導言,我們就能感受到壹種新的氣息。恩格斯受到二百萬社會民主黨選民的鼓舞,強調了和平地向關鍵時刻推進的可能性;他認為德國集團軍是國際無產階級隊伍中的壹支“突擊隊”,這股力量不應消耗在初期的沖突之中,除了象1871年的馬黎公社那樣的大屠殺之外,沒有什麽東西能夠哪怕暫時地阻止這股力量的發展;因此避免輕率的暴動乃是運動的首要職責。列寧對於1905年的俄國革命記憶猶新,他強調了巴黎公社的暴力方面乃是最有益的教訓。公社之所以失敗,是因為它還夢想著要建立正義,因而沒有無情地剝奪剝削者,是因為對敵人寬宏大量,沒有殺死他們而是想用道德來感化他們,是因為它沒有充分地領會純粹的軍事行動在內戰中的重要性,在猶豫不決中給予敵人重新集合起來的時間。盡管如此,公社畢竟是作了戰鬥,它證明了內戰的價值,並因而教會無產階級“如何具體地處理”革命的問題。俄國1905年的12月起義表明這個教訓已經學到手了。“工人蘇維埃和士兵代表”象征著革命的兩個方面。的確需要壹定的時間使用和平的武器為革命做準備,但是當無產階級必須摧毀它的敵人的時候,公開戰鬥的時候也就來臨了。壹次起義的失敗,它的犧牲是值得的,因為它讓人清醒地意識到革命意味著即將來臨的內戰和暴力。

革命的張力至少在必然王國的行動層面上得到了恢復。至於馬克思自由王國的理想是否在何時重新得到了真切的體驗,則是值得懷疑的。當然,這種理想的影子確實出現在列寧的著作之中,並延續到了1936年的蘇聯憲法的表述之中。該憲法明確地承認社會主義革命的成功到目前為止並未建立起真正的共產主義,未達到國家消亡、人們無需按勞分配就願意各盡所能的境界。社會主義與共產主義之間的分別還表現在蘇維埃聯盟(Soviet Union)的稱號上,蘇維埃聯盟被稱為社會主義的蘇維埃共和國(socialist soviet republic),將由共產主義的黨來領導它進入完美境界。 然而,既便在1917年革命之前,列寧思想中的這壹個路線也並未被賦予太大的重要性。列寧重新把它提出來是因為他在馬克思對《哥達綱領》(Gotha Program)的批註中找到了它,它乃是把正宗馬克思主義從改良型轉軌中區分開來的壹個極好的武器。然而,馬克思的這種區分有著壹個“策略”性的背景,它提醒我們,以這樣的方式來描述共產主義的終極目標乃是為了顯明當前階段的共產主義與終極階段的共產主義相當不同。終極階段相當遙遠(馬克思推算在數十年之後,列寧推算在數世紀之後);當前階段則是在某壹場革命取得成功之後的現實。因此,我們不應把這種區分視為對原來的理想的重新體驗,而不如把它視為馬克思的著名的“解釋”,馬克思正是以此來安慰馬克思主義者,向他們證明,革命的失敗是實現終極理想的不可避免的戰略步驟。

確實,極有可能甚至連列寧也沒有恢復原始的理想,我們前面提及的列寧論馬克思的那篇百科全書論文(1914)就顯示了這壹點。這篇論文開篇簡要地介紹了馬克思的生平,接著,以恩格斯《反杜林論》(Anti-Duhring)中的粗糙的自然主義為主要基礎,解釋了“哲學的唯物主義”教義;避開馬克思,而以恩格斯和費爾巴哈為基礎,解釋了“辯證法”教義;避開早期馬克思有關唯物史觀的大量文獻,而以《政治經濟學批判》(Kritik der politischen Oekonomie)中的有名的壹頁為基礎,解釋了“唯物史觀”。這篇論文進壹步又介紹了“階級鬥爭”和“經濟學原理”。接下來論“社會主義”的壹節,在詳述社會主義從資本主義中演進出來的不可避免性時,所依據的是引自馬克思的段落,而當論述未來理想的時候,所依據的又是恩格斯。 這篇論文最後以論“策略”的壹節作結。全篇自始至終都沒有半個字論及自由王國及其實現的無把握性。

因此,我們可以得出結論,激進主義路線的轉軌只是在必然的層面上恢復革命的張力,而沒有在自由的層面上恢復革命的張力。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轉軌使得有必要以策略的範疇來解釋越來越多的歷史事件;這種策略性解釋的延展最後不得不解釋革命本身,不僅解釋革命本身而且解釋革命之後的歷史事件。馬克思主義者關於下列這些問題的爭論就屬於對革命後歷史事件的策略性解釋,如,1917年的俄國革命是否就是期待之中的那場革命抑或只是那場革命的開端;俄國革命是否必須通過共產國際擴張為壹場世界革命;在革命尚未遍及全世界的情況下,俄國革命是否安全,或者是否可以暫時在壹國建立社會主義;國家要多長時間才能消亡;無產階級專政要延續到何時;當無產階級專政的對象——非無產階級——不再存在之後,無產階級專政指的是什麽意思;這種專政是否作為防衛措施壹直要延續到革命席卷整個世界為止,等等。

然而,這個策略遊戲也隨著時間的推移導致了壹個有趣的難題。壹旦革命已經在俄國取得成功,而革命經歷卻並未帶來聖靈降臨的自由奇跡,人民群眾於是漸漸開始變得難以控制了。策略的遊戲可以強有力支撐那些擔任著領導職務、積極地投入其中的人們,但很顯然,普通群眾是不會願意僅依憑策略來度日的。革命已經發生了,這壹事件的震撼世界的重要性已經深深地印在每個人心中;但是,十、十五、二十年過去了,國家還是沒有消亡,革命還在繼續——自由王國開始顯得有些可笑了。在這個節骨眼上,必須要為正在消退的千禧年理想找到壹個更可捉摸的替代性本質,於是在“祖國”裏面找到了俄國傳統的復興和“蘇聯愛國主義”。

這樣壹來,新的愛國主義註入到了俄國共產主義之中。我們可解釋說,這是由原始理想的邏輯決定的,我們可以這樣來理解,愛國主義乃是提供給那些不能永遠生活在末世張力之中的群眾的替代性啟示。這樣看來,在馬克思主義的轉軌歷史之中很難說有根本性的變化。轉軌的策略並未被拋棄,因為策略性的安撫物已經扔給了人民群眾。至今為止,在馬克思主義運動的領導階層中,革命的張力絲毫也沒有松懈的跡象。如果革命的張力消解成壹種“保守的”帝國主義的民族主義政策,那麽,馬克思主義的轉軌就到了它的歷史的終點,但是我們不認為馬克思主義的轉軌已經到了它的歷史的終點。現有資料只是顯示,蘇聯民族主義的力量已經策略性地匯入到了由馬克思主義運動上層領導所推動的革命運動之中。只有當強國的革命成功不可避免地賦予世界革命的策略以強烈的民族帝國主義色彩,並因此甚至在那些被戰略家視為盟友的集團中也引起了民族抵抗的時候,這種愛國主義的消極作用才變得明顯起來。

6.結論
我們對這壹場運動的追問已經達到了其體系的終點,盡管到目前為止未達到它的歷史的終點。現在我們可以總結出壹些結論。

馬克思主義運動與馬克思的觀念有延續性,其間的聯系環節就是最遲在經歷了1848年二月革命之後就已經發生在馬克思身上的轉軌。我們把馬克思的轉軌定義為從強調革命的最終目標轉向強調為革命做準備的策略。這種重心的轉移之所以可能,是由於革命的目標——也就是自由王國的建立——被設想為是革命經歷本身的壹個結果,因而是無法準備的。可以為之做準備的只是必然王國之中的革命。為了實現這個目標,心靈的改變不是必要的,只要求助於諸如下面的這類情緒就行了:如,道德義憤、理想主義、憐憫、同情、小磨難會得到大福報的“人道主義”的微分學、怨恨、嫉妒、憎恨、提高地位的適度欲望、貪婪、破壞欲、對恐怖行動和統治的欲望、明顯的殺人欲望,等等。這些情緒再與道德、為自由而戰、末世英雄主義、以及歷史命運等結合在壹起,就構成了壹個具有很強的心理吸引力的混合物。從馬克思主義者的觀點看來,這個處方的唯壹嚴重缺點在於它也可能被其他人模仿和運用——馬克思主義者(所幸不只是馬克思主義者)憂慮地發現,國家社會主義(納粹主義)也在運用並改進它。

我們可以把轉軌劃分為如下這幾個歷史階段:

(1)馬克思自己的轉軌,這在1848年二月革命之後變得明顯起來。

(2)德國修正主義層面的轉軌。“推翻資產階級”變成了嚇唬資產階級(epater le bourgeois)的革命語言,而實際政策卻變成了進步主義的改革黨的政策。要不是第壹次世界大戰和俄國革命,馬克思主義的結局有可能就是把運動改造成國家政治格局中的勞動黨。激進的革命者可能就成了壹個無傷大雅的宗派群體。

(3)俄國共產主義層面的轉軌。1917年的俄國革命扭轉了運動的潮流,使之走向壹種狂熱的馬克思主義。隨著共產主義者在壹個大國掌握政權(這是僥幸成功,而不是革命發展真的到了這壹步),革命的成就得到了檢驗。由於從自由王國的角度看,革命並沒有帶來真正的成就,因此不得不把共產主義的兩階段論(第壹階段,即現實的階段可以不定期地進入未來階段)以及作為替代性啟示的蘇聯愛國主義融入到運動的策略之中去。

(4)俄國帝國主義層面的轉軌。隨著二戰的結束,早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間就困擾著共產國際的那個問題變得嚴重起來,那問題就是,共產主義運動日益地等同於俄國帝國主義。正如革命在俄國的失敗可以通過蘇聯愛國主義得到部分的克服那樣,這個難題也可以依靠激發泛斯拉夫(Panslavic)情緒來勉強地掩蓋“解放”之後自由的缺乏,從而在東歐和中歐地區至少得到部分的克服。至於更遠的西方廣大地區,新的策略性掩蓋機制尚未出現,只是以“法西斯主義”(fascism)來指稱壹切抵抗蘇聯帝國主義的政府和政治組織。

以上各階段顯示,馬克思主義的轉軌非常明顯地從並非由它締造的戰爭和革命中吸取經久不衰的力量。運動本身似乎並不具備何種重大的革命力量,它只是通過“策略”和高度發達的政治鬥爭技巧而具備壹種抓住由西方社會停滯和解體所帶來的機會的非凡能力。迄今為止,這場運動都始終能夠通過發端於運動之外的事件復興革命張力,避開千禧年理想衰落的難題。由於革命復興所需的這種資源依舊豐盈,轉軌的進壹步路線無法預測。

然而,說轉軌之所以可能乃是由馬克思觀念的邏輯決定的,這尚不足以解釋這種觀念何以在西方解體的關鍵時刻具有如此持久的吸引力。為了確保成功,這種觀念不僅必須建立在對西方社會實際狀況的充分可靠的分析的基礎之上,而且它也必須構成西方危機本身的壹部分。只是因為這觀念乃是深刻的精神疾病的表現,只是因為它把這種疾病帶向了新的極端,它才能夠令病態社會的大眾迷狂。我們接下來要討論這種觀念的產生以及這種觀念從中產生的那種疾病的本質。

二 顛倒的辯證法

通過分析置於“辯證唯物主義”名下的核心象征,我們可以很好地理解馬克思的病癥。物質的辯證法是對黑格爾的觀念的辯證法的有意識的顛倒。我們在這個研究過程中數次討論過這個顛倒的問題。它是產生於古典文明解體的晚期智者時期的壹種思想模式。我們最初是在希臘智者的政治思想那裏遇見它,並在介紹柏拉圖的《高爾吉亞》(Gorgias)的那壹節中予以了廣泛的探討。 它後來又明確無疑地在啟蒙運動中重現,我們在論赫爾維修(Helvetius)的那壹章予以了討論。我們在介紹謝林(Schelling)的那壹章中再次觸及到這個問題,最後我們又在論巴枯寧(Bakunin)的那壹章中對它進行了研究。

馬克思的情況在結構上與巴枯寧十分相似,就它本身而言幾乎是不值得予以分析的。不過,我們還是予以相當的註意,這無可否認是為了向馬克思主義運動所具有的格外的政治重要性讓步,而且也是為了向目前政治科學與政治討論的總體上的可嘆處境讓步。辯證唯物主義在更為通俗的“歷史唯物主義”的名下得到了社會的廣泛接受,而且在令人肅然起敬的“對政治與歷史的經濟學解釋”這個標簽下更是受到普遍的歡迎。它不僅在馬克思主義者中間受到歡迎,而且也受到了接受心理分析學的新式知識分子圈的廣泛歡迎。我們已經到了這樣壹個地步,總有壹天,我們會讀到這樣充滿激情的斷言:誰要是不懂得、不會運用源自於馬克思的深刻洞見,誰就無權討論政治。理論上的淺薄甚至明顯的愚蠢都沒有妨礙它對大眾的影響力。鑒於這樣壹個情形,我們也許有理由來分析馬克思的辯證法。

1.問題的表述

“辯證唯物主義”(dialectical materialism),這個術語本身就有問題,它是壹個contradictio in adjecto。無任人們在對辯證法下定義時引入何種另外的限定,它始終是壹個可理知的觀念運動。這個概念不僅適用於思想過程,而且也適用於其他的存在領域,在極端的例子中,辯證法可以用作對整個宇宙的靈知的解釋原則,把實在假定為是壹個觀念的彰顯,因而是可理知的。黑格爾可以辯證地解釋歷史,因為他認為邏各斯道成肉身在歷史之中。如果不認為實在是邏各斯的道成肉身,那麽談論實在的辯證法就毫無意義。因此,我們提到的這個術語就包含了壹個contradictio in adjecto,其中,那個引向無意義的表達式的思路還依稀可辨。我們不能隨便地放下這個問題,而必須深入探究其起源。不過,從社會學的角度,我們必須清楚,這個表達式的無意義性從未令馬克思主義者不安,它在俄文中被縮寫成diamat,成為了共產主義教義的神聖象征之壹。

馬克思自己在《資本論》第二版前言(1872)中給出了對辯證法理論的最成熟的表述。其中說道:“我的辯證法,從根本上來說,不僅和黑格爾的方法不同,而且截然相反”。當他在第壹版中稱自己是這位偉大的思想家的門徒的時候,其實是出於對那些待黑格爾如“死狗”的庸人們的厭惡。與這類模仿者們(epigoni)不同,他想強調,黑格爾畢竟是第壹位全面地有意識地敘述辯證運動的思想家。不過,

在黑格爾看來,思維過程,即他稱為觀念而甚至把它變成獨立主體的思維過程,是現實事物的創造主,而現實事物只是思維的過程的外衣。我的看法則相反,觀念的東西不外是移入人的頭腦並在人的頭腦中改造過的物質的東西而已。

接著,馬克思區分了辯證法的“神秘”形式與“合理”形態。在神秘形式上,黑格爾的辯證法成了使壹切事物顯得光彩的德國時髦。在合理形態上,馬克思的辯證法引起資產階級的憎恨,“因為它在對現存事物的肯定的理解中也包含著對現存事物的否定的理解,即對現存事物必然滅亡的理解”。合理的辯證法“對每壹種生成的形式都是從不斷的運動中”去理解,它“不崇拜任何東西,按其本質來說,它是批判的和革命的”。

2.反哲學的歪曲

這個段落簡潔而富有深意。首先,我們看到,馬克思想要顛倒“黑格爾”,使他的辯證法重新以腳立地,這個意圖乃是根源於對黑格爾形而上學的根本性的誤解。觀念對於黑格爾來說當然不是馬克思所理解的“現實事物”的創造主,也即不是經驗實在的創造主;只是就實在是觀念的啟示而言,觀念才是“現實事物”的創造主。在黑格爾看來,經驗實在中有相當壹部分不屬於觀念的展開。正因為經驗的實在與觀念的實在並不同壹,觀念的問題才產生出來;或者我們可以用更深刻的方式來表述:黑格爾是壹個哲學家,基於這樣壹個身份,他關心最基本的哲學問題,即實在的性質。經驗實在或者是無秩序的事件之流,或者具有壹種可以覺察秩序;就後壹種情況而言,實在的這種獨特結構不可避免地就成了哲學家的問題,他必須區分秩序的源頭和不適合這種秩序的那些因素的源頭。因此,當馬克思說,他的合理的辯證法讓黑格爾的辯證法以腳立地的時候,他並沒有正確地描述他所做的事。在真正的顛倒開始之前,他做了更致命的事:他取消了黑格爾的實在問題。由於只有對於這個問題的回答(觀念的辯證法)才是個別地屬於黑格爾的,至於問題本身則是壹個普遍的哲學問題,他在這個行為中照例取消了解決實在問題的哲學途徑。馬克思的立場不是反黑格爾的,而是反哲學的;馬克思不是讓黑格爾的辯證法以腳立地,他是拒絕建構理論(theorize)。

在這壹點上,不可避免會產生諸如此類的疑問:馬克思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又,如果不建立理論,壹個人如何能像馬克思在卷帙浩繁的著作中似乎在做的那樣,做理論工作呢?這兩個都是棘手的問題,需要冗長的解釋才能回答。讓我們先來回答第壹個關乎馬克思的自覺及誠實的問題。

在前面所引的前言中,馬克思提到了他在“將近三十年以前”對黑格爾辯證法所做的批判性研究。如果我們閱讀這些早期著作的話,就會發現馬克思對黑格爾的實在問題有深刻的領會,只不過寧願有意予以忽略而已。 他批判黑格爾的觀念與實在的範疇,不是指出它們是未經批判地形成,使用上沒有做到前後壹貫,而是以他自己的實在範疇來衡量它們,基於它們與他自己的範疇不同而譴責它們。既然馬克思的實在並非黑格爾的那個實在,那麽馬克思自然可以令人信服地指出黑格爾的政治實在與他自己的實在在每壹點上都是相對立的,這是壹點也不奇怪的。令人感到奇怪的是,馬克思何以會把這樣壹個說明當作是對黑格爾哲學的壹個反駁。如果馬克思已經為自己的實在範疇給出了壹個批判的基礎,那麽這樣壹個說明的確可以算是壹個反駁,因為在這種情況下,雙方不壹致的這樣壹個說明就可以顯示出黑格爾的範疇是經不住馬克思的批判標準的檢驗的。然而,馬克思從未給自己的實在理論嘗試這樣壹個批判基礎。正如馬克思早期著作的編輯者們所說:“他策略性地從壹個非哲學的立場進行論證”;這個立場的合理性“是直接予以假定的”。

馬克思的批判立場是對於哲學立場的壹個未經仔細討論的、直截了當的否定。僅僅依據日常用法中的所謂的實在,就取消了關於實在性質的哲學問題。

3.觀念恐懼癥

馬克思對黑格爾的批判,其程序是不和諧的。馬克思是否沒有能力理解黑格爾的難題?這個問題必須明確地給予否定性的回答:馬克思相當理解黑格爾。那麽,他為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寫作這樣壹個詳盡的評註,其目的何在?這個評註只不過是證明了壹位批判哲學家的世界觀不同於平常人在日常生活中形成的未經批判的、前哲學的世界觀而已。馬克思在幹這壹件大事的時候是明知道會取消黑格爾的體系的,這樣說來,馬克思是否在思想上不誠實呢?當他以自己的實在來衡量黑格爾的實在的時候,他是在故意地歪曲黑格爾的意圖嗎?對於這後壹個問題,我們的回答不得不猶豫再三。這個悖論在馬克思著作的編輯者們為對付這個問題所寫的這壹句話中表達得很清楚:“如果我們可以這樣來表達的話,馬克思好像是故意誤解黑格爾的”。 他們不敢直接稱馬克思是壹個思想騙子——但是他們相信對這個疑問的解答可以在這個方向上找到。

他們所暗示的這個方向具有誘惑力,但是我們不能遵從。在這件事上確乎可以聞出思想不誠實的味道,但是畢竟馬克思不是壹個普通的騙子。然而,我們在解釋他的程序的時候陷入了壹個真正的難題。從理性探討的層面對付這個問題,我們會走進死胡同,我們不得不放棄這樣做,而把問題轉移到精神病理學的層面上。馬克思是精神上有病的,我們已經找到了他的疾病的最顯著的癥候,那就是:他對批判性的範疇和通常的哲學懷有恐懼感;馬克思寧願用前哲學的、非分析性的範疇來表達自己的觀點,拒斥此外的任何術語。這種恐懼感的深層原因,我們將在本章的第二節予以探討;由於很難找到精神病理學的術語,我們生造了“觀念恐懼癥”(idophobia)這個詞來指稱這個癥狀。

觀念恐懼癥的狹義的定義就是對批判性範疇的恐懼。我們甚至也可以略略地超出這個狹義的定義,因為,幸好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給我們提供了這個癥狀的大背景,詳細地闡述了馬克思的反哲學立場。恩格斯反思了19世紀的新的唯物主義科學。“現代唯物主義”把歷史視為人類的進化過程,並試圖找到它的運動的規律。而且,它拋棄了牛頓和林耐(Linne)所堅持的自然的靜止範疇,把自然視為具有可以被人發現的規律的過程和進化。在歷史和自然領域,現代唯物主義是“本質上辯證的,而且不再需要任何淩駕於其他科學之上的哲學了”。對於恩格斯而言,這是決定性的壹點:當科學致力於發現過程和進化的規律之時,哲學就變成多余的了。何以會得出這個奇怪的結論?這並不是很清楚。恩格斯只是認定:

壹旦對每壹門科學都提出要求,要它們弄清它們自己在事物以及關於事物的知識的總聯系中的地位,關於總聯系的任何特殊科學就變得多余的了。

在以往的全部哲學中仍然獨立存在的,就只有“關於思維及其規律的科學——也就是形式邏輯和辯證法”。“其他壹切都歸到關於自然和歷史的實證科學中去了”。 針對這些句子可以提出無窮的問題。為什麽壹旦自然與歷史的科學認識到了實在的進化性質,哲學就變得多余了?為什麽達爾文時代與林耐的時代相比不太需要哲學?是不是因為壹種新的有關實在的哲學取代了老的哲學?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豈不是有了壹種新哲學,而並非根本沒有哲學?抑或,也許由於每個科學家自己進行哲學思考,因而不是哲學變得多余了,而是哲學家變得多余了?但是,如果把這樣壹種社會變遷稱為哲學的消亡豈不是太奇怪了嗎?恩格斯是否把哲學包容在科學的名義之下了?

但是用這樣壹些問題來為難非批判性的語言是無濟於事的。除非我們把恩格斯的這些句子看成是精神病的癥狀,否則我們根本不能從中找到意義。而作為壹種疾病,它們是非常好理解的,它們極其強烈地表現出了觀念恐懼癥的癥狀,直言不諱地表達了對哲學的絕望的恐懼和憎恨。我們甚至找到了對恐懼和憎恨的具體對象的命名,那就是“事物以及關於事物的知識的總聯系”。與馬克思壹樣,恩格斯也害怕,承認了批判性的範疇分析就會導致承認“總聯系”、承認存在秩序乃至宇宙秩序,他們的具體生存就將從屬於這種總聯系和秩序。我們也可以用馬克思自己的話來說:總聯系不能作為自治的主語而存在,讓馬克思和恩格斯成為它的無足輕重的謂語;如果它存在的話,也只能作為馬克思和恩格斯這兩個自治的主語的謂語而存在。我們的分析已經把我們帶到了馬克思病癥的更深層面——反叛上帝。 我們目前正在分析的是這個理論的表層,在這個層面上,觀念恐懼癥的含義現在已經更清楚地呈現在我們眼前。它不是害怕某個具體的批判性範疇,如黑格爾的觀念(Idea);它是害怕總體上的批判性分析。在任何壹點上服從於批判性的論證都可能會導致對邏各斯、對存在之構造中的秩序的承認,而對這樣壹種秩序的承認就會揭示出馬克思的革命觀念——通過革命改造人性、建立自由王國的觀念——乃是褻瀆神明的、徒勞無功的胡說。

4.馬克思的表達方式

由於馬克思拒絕進入理性探討的領域,由於批判性範疇被排除在他的論證之外,我們首先必須在某種程度上理解他在寫作中實際使用的語言象征。只有當我們已經明確了這些象征的性質,我們才能夠判定馬克思辯證法本身的內容。

馬克思和恩格斯都為他們自己創造了壹種特定的表達方式:每當遇到壹個需要最終搞清楚的關鍵點時,他們的探討就會展開成為關於未經界定的術語之間的牽強關系的隱喻性語言。比如,我們在前面引用過馬克思前言中的壹個句子:“在我看來……觀念的東西不外是移入人的頭腦並在人的頭腦中改造過的物質的東西而已。” 這句話聽起來極精彩,給人以鮮明的印象;要是它只是即興的口頭發揮,用以隱喻性地表達在另外的上下文中經過充分批評的見解,那它的確算得上是壹個妙句。然而問題在於,在馬克思的全集中找不到探討這個隱喻之確切含義的另外的上下文。我們所擁有的只是這個隱喻性的句子本身。我們面對“觀念”(ideal)和“物質”(material),卻不知道這些術語表示什麽。我們聽說觀念的東西是與物質的東西相同的,只不過是“移入了和被改造了”,但我們依然不清楚這裏的“移入”(translate)和“改造”(transform)可能是什麽意思。最後,我們得知這個神秘過程的場所是“人的頭腦”,但我們感到困惑,馬克思究竟指得是壹個生理學上的大腦奇跡呢,還是指壹個思想活動?他想到的究竟是某個具體個人的認識行為呢,還是指在人類頭腦中的壹個普遍過程呢?然而,對於那壹類吞下了這個句子的魚鉤而下沈的人來說,這個句子帶著令人敬畏的巨人形象,這個巨人施行了奇妙的隱喻功跡,把原本“以頭立地”的辯證法顛倒過來,讓它重新以腳立地。

如果我們不只是看壹個句子,而是來考察在壹系列句子中馬克思的思想如何從更具體的問題轉到終極性的壹般表述,那麽這種表述技巧的性質將會變得更清楚。我們以《政治經濟學批判》中的壹個著名段落為例,這個段落被認為是馬克思用唯物主義解釋歷史的壹個權威表述。這個段落的開頭是這樣的:“人們在自己生活的社會生產中發生壹定的、必然的、不以他們的意誌為轉移的關系,即同他們的物質生產力的壹定發展階段相適合的生產關系。”這個句子總體上是相當可靠的,馬克思在另外的上下文中為其中的術語做出了壹切必要的解釋。“生活的社會生產”(social productions of life)指得是依靠營養等等進行生物學意義上的生殖和生命的維持。“物質生產力”是原材料、技術性知識、機器、等等。“生產關系”(Production relations)是“人類勞動與勞動產品之中的社會關系”。 至於物質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之間的“相適合”,馬克思也在許多著作中,尤其是在《資本論》中,予以了詳細解釋。這個段落的第二個句子是壹個定義:“這些生產關系的總和構成社會的經濟結構。”這句話也是可靠的。馬克思接著說:“社會的經濟結構是現實基礎,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層建築豎立於其上,並有壹定的社會意識形式與之相適應。”在這個地方,我們開始有疑問:何以經濟結構是“現實基礎”,何以社會的其他結構,如政治的結構,是上層建築?什麽是“社會意識形式”(social form of consciousness)?當它與“現實基礎”相適應的時候又會怎麽樣呢?這些問題可以通過隨後的壹個句子得到部分的解答:“物質生活的生產方式制約著整個社會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過程。”但是這個答案顯示,我們正在走進不可觸摸的隱喻之中。經濟結構是基礎,而其他結構是上層建築,這壹點已經得到證明是對的了,因為基礎結構“制約”著其他結構。但是“制約”(conditioning)是什麽意思呢?這個術語好不容易在更前面的壹個表述中得到說明:政治形式“根源於”物質的關系。正當急需批判性澄清的時候,馬克思的典型的高潮來到了:“不是人們的意識決定人們的存在,相反,是人們的社會存在決定人們的意識。”我們遇到了“存在”(being)、“社會存在”(social being)、“意識”(consciousness)這幾個含糊的術語,它們之間的關系不再是“制約”,而是“決定”。

馬克思的這個經典段落絕妙地顯示了從具體的經濟學與社會學問題向氣勢恢宏的、帶著非批判性象征的豪言壯語迅速推進。讓我們再次強調,這個高潮的句子雖然完全沒有理論意義,然而卻洋溢著革命激情,很容易使羔羊們確信,解決壹切社會問題的方案現在已經找到了。我們還要再次強調,馬克思的全集中找不到任何有助於確定“存在”與“社會意識”這類術語之確切含義的資料。這個精彩表述不是討論的開始,而是從原則上取消壹切討論的專制工具。讀者現在將會更清楚地明白,何以對馬克思學說進行批判性分析是不可能的了。坦率地說: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理論並不存在。

5.幻影式的思辨

盡管在所謂的歷史唯物主義理論中並沒有理論性的內容,但裏面顯然還是有名堂的。馬克思講的話不是理論,但也絕非莫名其妙的胡說。我們必須回到那個悖論式的問題:壹個不建立理論的人如何能做理論工作呢?我們再次碰到了術語性的難題。精神疾病從未成為系統研究的對象,用於描述這壹病癥的合適詞匯尚未形成。為了方便地指稱我們剛剛分析過的這種非理論性表述中的理論活動,我們生造了壹個詞:幻影式的思辨(Docetological Speculation)。這個術語包含下列含義:(1)這種類型的思辨具有理論的表象(dokesis),沒有理論的實質;(2)在沈湎於此種思辨的思想家本人的意識中,這種思辨是真正的思辨;(3)它歷史地預設了真正的邏各斯哲學的存在,是真正的邏各斯哲學提供了可以被翻譯成幻影形式的主題。

有了這個新術語,我們現在就可以來考察馬克思的顛倒的第二步,即幻影式地改造黑格爾思辨。那些盲目依賴馬克思有關“顛倒辯證法”、“使之以腳立地”之類的隱喻的人們很容易忽視這壹個步驟的重要性。既便它被顛倒過來了,黑格爾對於歷史的靈知(gnosis),包括觀念的運動,依舊豐富完整地呈現於其中。馬克思,如黑格爾那樣,發展出了壹套觀念的哲學。人們甚至不能說他已經顛倒了觀念與實在之間的關系,因為他的“物質”不是黑格爾的實在,他的“觀念”(ideal)也不是黑格爾的觀念(idea)。有人把歷史唯物主義庸俗地誤解成這樣壹個洞見,即,人類有天賦才能去找到增進物質性的(經濟和政治)利益的充分理由;馬克思的隱喻也助長了這個錯誤的印象,但是如果就此采納對歷史唯物主義的這種庸俗誤解,那也是不公平的。要是我們認為這樣的智慧就是馬克思主義的實質,就是它對黑格爾辯證法的本質進行否定的實質,那馬克思主義及其革命戰鬥力所喚起的興奮就令人費解了。馬克思沒有那麽庸俗,而黑格爾也並非不熟悉這種基本的心理機制,並且也從不否認它們。就這樣,黑格爾的諾斯得到了馬克思的保留,歷史——如我們在第壹部分所看到的那樣——仍然是“觀念的邏輯”——自由王國的實現。

對黑格爾諾斯的幻影式改造可以在更為散漫的恩格斯所寫的幾個段落中得到清晰的顯示。為了改造黑格爾的諾斯,恩格斯必須首先接受它的問題。他贊揚黑格爾,因為他自己也專註於可理知的歷史秩序。在他的體系中,歷史不再不是最好予以遺忘的壹系列無意義的暴力事件,相反,它是人類發展的過程,思想的任務就是要揭示出這些表面的偶然性背後的秩序。黑格爾沒有完成這個任務,但是他提出了這壹思想任務,因而擁有“劃時代的功績”。他的體系之所以失敗,是因為它受到了壹個內在矛盾的困擾。壹方面,它視歷史為發展過程,“按其本性來說,不能通過發現所謂的絕對真理找到它的思想結論”。另壹方面,它又堅持認為“它就是這絕對真理的全部”。

壹個關於自然和歷史的無所不包的、壹勞永逸的知識體系,是同辯證思維的基本規律相矛盾的;但是這樣說決不排除,相反倒包含下面這壹點,即對整個外部世界的有系統的認識是可以壹代壹代地大步前進的。

這個段落是思想混淆的壹個極好例子,唯有在這種混淆之中,幻影式思辨才能茁壯成長。恩格斯批評黑格爾,說他想把歷史解釋成目前已經完成的觀念的展開,這個批評是對的。從我們已經充分探討過的那些理由看來,歷史的總體意義只能構想為壹個超驗的劇本,而不能構想為壹個在經驗時間中達到終點的俗世劇本。這就是這種歷史諾斯的缺陷,在歷史還在繼續這壹事實面前,它不可避免會遭到挫敗。從靈知解釋的理論缺陷及其事實上的失敗出發,我們可以進壹步達到這樣壹個洞見:絕不能把歷史的經驗過程解釋為壹個觀念的展開。

然而,恩格斯卻不是這樣來論證的。首先,當他說,歷史的過程“按其本性來說,不能通過發現所謂的絕對真理找到它的思想結論”時,他是誤解了黑格爾。恰恰相反,發現絕對真理乃是找到歷史的思想結論的唯壹途徑;但是由於(1)這是唯壹途徑,(2)歷史的經驗之流尚未終結,因此“絕對真理”必須保持其超驗性。諾斯的缺陷就在於超驗真理的內在化(immanentization)。如果恩格斯這樣說,內在化的思想結論不能終止歷史之流,因而絕不能用於解釋歷史,那他就說對了。那麽,恩格斯的歪曲表達有什麽好處呢?他的論證的第二個部分顯示了其中的好處:經驗實在具有類似觀念之展開的那種意義,卻無需負擔觀念之展開的結論。從理論上來說,這當然是胡說,因為,意義唯有當其在想象性的預期中終於有了結論之時才可以稱其為意義。不過,這就是該論證的目的:黑格爾的作為觀念之展開的實在被取消了,而經驗實在卻像壹個觀念那樣具有了意義。由此,我們觸及到了早期馬克思“可以說是故意地”誤解黑格爾實在問題的更深層動機:通過以經驗實在取代觀念實在,馬克思和恩格斯就可以賦予實在以觀念的意義,而無需面對觀念的形而上學所帶來的問題。

這種思想混淆的總結性傑作是這樣壹個命題:壹個關於自然和歷史的無所不包的、壹勞永逸的知識體系,是同辯證思維的基本規律相矛盾的。通過混淆經驗實在與黑格爾的觀念實在,觀念的辯證法現在已經被拉入到經驗實在之中。既然經驗實在是壹個開放之流,辯證法也必須是開放的。哲學家就像學童壹樣,被遠遠地落在後面,幻想著辯證意義的體系必將封閉。我們終於到達了這種導致“辯證唯物主義”之contradictio in adjecto的混淆的盡頭。同時,這種混淆把形而上學體系誤解成了壹個經驗知識的體系。恩格斯很壹貫地堅持這種混淆,在結束論證時斷言:取消形而上學式的結論並不會排除經驗意義上的系統知識取得進步的可能性,相反,知識體系將會在未來大步前進。

在這個當口,讀者可能會自問,恩格斯是否太過分了,他的論證是否反而使他的目的落空?他確乎取消了黑格爾及其形而上學,但是他似乎也到達了壹個樸素的科學進步觀,在適當的時候也將會使馬克思的體系過時的。當然,這不可能是恩格斯的本意,讀者也不必擔心,在恩格斯所進行的這種愉快的混淆中,這類難題只要通過忘卻就可予以克服。當恩格斯再次繼續這個思路時(約壹百多頁後),我們已經到了論述經驗實在之辯證法的幻影式思辨當中了。歷史的進程是自由的實現。黑格爾是正確理解自由與必然之關系的第壹人。他知道自由就是對必然的洞見。“必然性只有當未被概念所把握的時候才是盲目的”。那麽歷史究竟是否黑格爾意義上的邏各斯的實現呢?但恩格斯並沒有回到形而上學。他的邏各斯是對自然規律的認識,以及基於這種認識“有計劃地使自然規律為壹定的目的服務”的可能性。自然規律不只是指外部自然的規律,而且也指那些“支配人本身的肉體存在和精神存在”的規律。“因此,意誌自由只是借助於專門知識(Sachkenntnis)作決定的能力”。這個表述會把邏各斯縮減為手段-目的關系的理性(rationality),而什麽是真正的理性(reason),這些目的本身又是什麽,則依然成問題。關於自由與必然相會合的理論可以解決目的的問題。“人對壹定問題的判斷越是自由,這個判斷的內容所具有的必然性就越大”。猶豫不決是以不知為基礎的,選擇的自由恰恰是不自由,因為在猶豫不決中,人正好被應該由他支配的對象所支配。“因此,自由就在於根據對自然界必然性的認識來支配我們自己和和外部自然”。 人的自由隨著技術發明而進步。在人類社會初期發現了摩擦生火,在到目前為止的發展的末期發現了蒸汽機。蒸汽機是所有那些以它為依靠的巨大生產力的代表,唯有借助這些生產力,才有可能實現這樣壹種社會狀態,沒有階級,不必為生存資料擔憂;蒸汽機給人以“真正的人的自由、那種同已被認識的自然規律和諧壹致的生活”的盼望。邏各斯的道成肉身已經成為實踐知識的進步,以至於實踐知識的體系吸收並消解了人的生存奧秘;蒸汽機取代了拯救者基督成了未來王國的盼望。

恩格斯的思辨具有特別的意義。由於他全然缺乏思想訓練,因此能夠把西方解體的各種趨向都聯合編織於其思辨之中,從而顯示出這些趨向之間的內在聯系。

(1)讓我們先來澄清幻影式思辨的路線。攻擊黑格爾體系的結論性(conclusiveness),究其實質,就是攻擊這壹類哲學。壹旦把辯證法落實到經驗實在的領域,恩格斯就登上了他自己的思想結論。歷史的經驗潮流不是不確定地走向不可預測的未來,而是走向壹個自由與必然相會合的終點。就思想結論這個因素而言,馬恩的諾斯與黑格爾的諾斯的不同只是在於,馬恩把此世的思想終點略略地推向了未來,以便為革命劇變留下空間。

(2)然而,由於從黑格爾那裏取來的只是“思想結論”的形式,而非其實質(即邏各斯的運動),因此實踐智慧就成了運動的載體。在幻影式思辨的進行中,恩格斯顯示了令人欽佩的壹貫性。馬克思是通過他的改變人性的革命性“飛躍”的觀念來解決自由問題的。我們將會看到,馬克思的這壹思路在恩格斯的漫談之中也不是完全沒有,只是被塞進了另壹個上下文之中。在我們所分析的這個上下文中,恩格斯相當認真地在實踐的層面上來解決人的生存問題。在這個方面,他把我們在達朗伯(d’Lembert)和狄德羅(Diderot)的《談話》(Discours)中觀察到的幾種趨向引向了它們的邏輯結論。精神的生命和bios theoretikos(理論家的生命)不只是被恩格斯推入到背景之中,而是被幹脆地取消了。人只要達到對外部世界的完美知識就可以得到自由;有了完美的知識,那造成了猶豫不決的目的問題也將消失。恩格斯把壹切關乎人的知識納入對外部世界的知識, 從而再次相當壹貫地達到了這個立場。精神體驗作為自治的秩序之源被取消了,它被吸收到了“外部的”經驗知識之中。列寧(常常依據恩格斯而不是馬克思)看到了這壹點的重要性,在論馬克思的那篇百科全書論文中贊揚恩格斯把康德的未知但是可知的“自在之物”(thing-in-itself)轉變成“為我之物”(thing-for-us),把事物的本質轉變成“現象”。作為百科全書醜聞的最後結果(a last consequence of the scandal of the encyclopedistes),摧毀人的本性成了公開的綱領。

(3)盡管恩格斯賦予他的偽思辨以思想結論,但他還是可以愉快地預期敞開的進步空間。盡管結局是預知的,但是我們還是會有科學的壹代壹代的大步前進。我們也可以找到恩格斯的這種嗜好的具體來源。在“自由就是對人自己及自然的支配”這個表述中,讀者可以認出Littre用於定義“le tout de la civilization”的那個表述(第三章第二節(2))。在馬克思和恩格斯的綜合體中留下了聖西門和孔德的強烈印記,特別是在恩格斯身上,我們可以發現對以密爾(Mill)和立特(Littre)為代表的自由思想的實證主義(liberal-intellectual)的偏好。正如在理解馬克思主義運動時不可忽視百科全書的背景那樣(這個背景不僅強烈地顯示在恩格斯身上,而且首要地顯示在列寧的《唯物主義和經驗批判主義》中),自由的和實證主義的資源也值得註意。正如我們在討論實證主義的內部發展時所詳細解釋過的那樣:那些引起雪崩的人不能夠隨意地止住由他們引起的破壞性的雪崩,在已經造成足以讓他們高興的破壞之後,雪崩仍會繼續。

讀者們也許又會發現,恩格斯盡管擁有幻影式的諾斯,但是他還是用經驗的進步把“思想結論”稀釋得太淡了。我們知道終點,但是在終點到來之前似乎還有壹個不確定的非革命性進步的時期。讀者們不必擔心,恩格斯所寫的書中有足夠的空間來處理這類問題。盡管恩格斯在幻影式思辨的主要思路中已經把人的存在消解成壹個實踐知識的體系,但是在另壹個場合,恩格斯又關心起倫理問題。他談到了在不同的經濟制度的基礎上產生的各種道德體系,有基督教的封建的道德,有現代資產階級的道德,有未來的無產階級的道德。在當代社會至少有這三種道德理論同時並存,它們的存在證明了絕對倫理的不可能性。

我們拒絕想把任何道德教條當作永恒的、終極的、從此不變的倫理規律強加給我們的壹切無理要求,這種要求的借口是,道德世界也有淩駕於歷史和民族差別之上的不變的原則。

這句話壹下子就把道德真理全部給取消了。不過,恩格斯雖然看不到終極的道德真理,卻擁有偏愛某種道德體系的標準。他之所以能夠獲得這樣的標準,是因為他把道德體系的終極性(ultimacy)理解為它最終在歷史中的流傳。壹個體系包含越多“有希望長久保持”的因素,那它就越好;無產階級的道德體系就是最好的體系,因為它現在代表著從現在進入未來的變革。然而,既便這種無產階級的道德體系也是不完美的,因為它反映了無產階級的階級現狀。只有經過革命之後,隨著包括無產階級在內的階級的消亡,壹種超越階級對立甚至超越對這種對立的回憶的“真正的人類道德”才成為可能。我們現在正處於“這壹場社會革命的前夜”,在這種處境下去宣揚這壹種或那壹種階級道德體系是特別愚蠢的,因為這些階級道德將在我們今天尚無法見到的真正的人類道德來臨之前被壹掃而空。因此,當我們欣賞著各方面的巨大進步的同時,我們是處在壹場革命的前夜,這場革命將實現進步的目標而達到進步的終點。在他的思想的這個階段,恩格斯又恢復了他的諾斯的革命激情。他還愉悅地滑入到了壹種相對於他的幻影式思辨本身而言似乎多余的道德之中。他丟掉的唯壹因素就是馬克思的擔憂(我們從未在恩格斯那裏發現這種擔憂):革命的第二天,心靈的改變並沒有發生。

6.顛倒

對於顛倒這個問題本身,我們可以簡略地予以討論。我們的分析已經表明,所謂馬克思對黑格爾辯證法的顛倒乃是壹個復雜的動作。我們前面已經討論了反哲學的攻擊及其特殊的語言表達方式。反哲學的攻擊導致了實踐性的經驗實在的確立,這個動作的這第壹個階段不是對辯證法的顛倒,而是概念恐懼癥對普遍的哲學問題的摧毀。在新的表達方式中,也沒有顛倒任何東西:黑格爾的諾斯被整個地翻譯成了幻影式思辨。技術意義上的顛倒發生在第三個階段,在這個階段中,前兩個動作的結果被理解為是從本體論等級體系的底部來解釋存在王國。關於這第三個階段,我們可以從略,因為,除了確信這的確就是他的目的之外,馬克思幾乎沒有就此說過什麽話。

他的這個計劃的執行可能涉及到了文化哲學。首先,他必須解釋文化現象的本質;其次,他的任務是要指出,這些現象可以用他認為是存在之底部(bottom of existence)的東西(如物質)來加以解釋;最後,他有必要解釋這存在的底部是什麽。就原則而言,這整個計劃無非就是前面分析過的那個綱領:存在決定意識。

除了這個原則性的綱領之外,只有關乎他稱之為“意識形態”(ideology)的文化領域的少量幾個貧乏段落。其中最有名的壹個段落出現在《政治經濟學批判》中。 馬克思談到了始於經濟領域隨後在“上層建築”領域引發相應革命的社會革命。

在考察這些變革時,必須時刻把下面兩者區別開來:壹種是生產的經濟條件方面所發生的物質的、可以用自然科學精確性指明的變革,壹種是人們借以意識到這個沖突並力求把它克服的那些法律的、政治的、宗教的、藝術的或哲學的,簡言之,意識形態的形式。


就從這個句子所能引申出來的意義而言,它似乎只是暗示:文化沒有別的內容,唯有對產生於經濟領域的沖突的解決。對於這樣壹個命題,我們只能如此回應:非也! 有關存在之底部的最有趣的壹個段落是《資本論》中討論技術問題的壹個腳註。 馬克思為豈今還沒有壹部考證性的工藝史而感到遺憾。社會人的生產器官的形成史值得受到象達爾文關註動植物機體歷史那樣的關註,因為這些人的器官是“每壹個特殊社會組織的物質基礎”。而且,寫作這樣壹部歷史比寫作相應的動植物的器官史更容易,因為,“如維科所說的那樣”,人類史同自然史的區別在於,人類史是我們自己創造的,而自然史不是我們自己創造的。技術“揭示出人對自然的能動行為,人的生活的直接生產過程,從而人的社會生活關系和由此產生的精神觀念的直接生產過程”。到此為止,這個腳註主要還是存在與意識原理的另壹種表述,其中唯壹值得註意的是維科奇怪地作為歷史唯物主義的祖先出現。但是接下來,這個註的內容就值得爭議了。

甚至從這個物質基礎中抽象出來的宗教史,都是非批判性的。通過分析找出宗教幻象的世俗核心,比反過來從當時的現實生活關系中引出它的天國形式要容易得多。後面這種方法是唯壹的唯物主義的方法,因而也是唯壹科學的方法。那種排除歷史過程的、抽象的自然唯物主義的缺點,當它的代表敢於越出自己的狹隘的專業範圍時,就在他們的抽象的和意識形態的觀念中顯示出來。

馬克思所批判的似乎是壹種心理化的歷史(psychologizing history),它是通過揭示世俗動機來解釋宗教的。馬克思把自己的歷史唯物主義與這種抽象的唯物主義區分開來,作為唯壹科學的方法,要從經濟條件出發來理解宗教。這個表述的意義在於澄清馬克思的意圖,但他並沒有在執行這個綱領方面向前邁進壹步。

最後讓我們來引用恩格斯的壹個段落,其中至少做出了要對這種顛倒進行形而上學表述的壹個姿態。在《反杜林論》中,恩格斯說:世界的統壹性並不在於它的存在……世界的真正的統壹性在於它的物質性,而這種物質性……是由哲學和自然科學的長期的和持續的發展所證明的。
也許我們可以善意地從這個句子中抽出這樣壹個洞見:為了成為壹個體系,歷史唯物主義在其原理之中需要壹個理論性的基礎。

7.結論

震撼世界的就是這些觀念。

三 觀念的起源馬克思革命觀念的起源尚有許多不清楚的方面。馬克思的早期著作於1932年才發表,時日尚淺,未足以對它們做出真正透徹的分析。我們在前面引用過的那些有關這個專題的文獻已經澄清了許多細節,我們也心懷感激地利用了它們的結論;但我們仍然迫切需要壹個全面的研究。眼前的這部“觀念史”也不是寫作這樣壹個專題的適當場合。我們所能做的只是強調早期馬克思的某些動機,我們認為這些動機對於他的立場的形成具有根本的重要性。讀者們要註意,雖然在形成畫面的時候,我們是把整個馬克思的早期著作都考慮在內了,但是其中有大量的分枝在我們的分析中甚至並未觸及。

1.靈知反叛

馬克思思想的獨立運動的出發點似乎是從黑格爾那裏繼承來的靈知立場。具體地說,馬克思的諾斯表現在這樣壹個信念之中:發生在經驗自我的意識之中的思想運動乃是理解宇宙之知識的終極源泉;精神的信仰與生活作為靈魂中的獨立的秩序之源被明確地排除了。而且,這個立場在壹開始就伴隨著壹種反叛宗教的態度,因為宗教承認realissimum存在於人的意識之外。這是出現在1840至1841年博士論文中的馬克思的立場。

在前言中,他攻擊了普魯塔克(Plutarch)的“神學化思想”(theologizing intellect),說他竟敢批評像伊壁鳩魯(Epicurus)這樣的哲學家。馬克思反對這樣的傲慢,要捍衛哲學的“主權”(sovereignty)。

哲學並不保密。普羅米修斯的告白——“總而言之,我憎恨壹切神靈”——就是它自己所特有的告白,就是它自己對天上地下壹切不承認人的自我意識是至高神的眾神靈的判決。沒有人可以嘲笑它。

對於哲學而言,人的自我意識就是神,“普羅米修斯就是哲學史上第壹位聖人和殉道者”(同上,頁10)。

在論上帝之存在的壹個註釋中有關於這個主題的詳細闡述。 上帝存在的證明在邏輯上是毫無價值的,而且也是不能切中要害的。壹切神靈,無論是希臘的還是基督教的,就他們是人生中真實起作用的“真實力量”而言,都是真的存在的。如果把神想象成是真實的,那他們確實就會在信者的心靈中起作用。不過,他們是壹些主觀的觀念,他們在這些主觀觀念不被接納的地方是不起作用的。“把紙錢帶到壹個不懂得用紙的國家裏面去,那兒的人們都會笑話妳的主觀觀念。帶著妳的神到壹個信奉其他神的國家裏面去,那兒的人們會證明妳是受了想象和抽象的禍害。”“某個國家對於某個外來的神而言,乃是壹個理性的國家,是這個神不存在的地方。”馬克思對上帝存在之證明的用處的看法,更清楚地顯示出了有理智的自我意識的終極性所包含的隱義。如果說上帝之存在的證明無法證明上帝的存在,那它們至少將證明人的自我意識的存在,事實上,它們正是意識的“邏輯說明”(logical explication)。比如,在本體論證明中,那個憑直覺被看成是上帝觀念之來源的存在(being),其實不是上帝,而正是自我意識。在這個意義上,證明上帝存在的壹切證據事實上是上帝不存在的證據。對路的證明應當是這樣的:“因為自然的組織是如此糟糕,因此上帝必然存在”,或者說“因為這個世界是不合理的,因此上帝必然存在。”但是這樣的表述不是意味著“神為這樣壹個人而存在,在這個人看來,世界是不合理的,因而他自己也是不合理的”嗎?除此之外還能是什麽意思呢?馬克思用壹句話總結了這些思考的結論:“神沒有理由存在”(同上,頁81)。

因此,意識的主權與反有神論的反叛是在壹開始就有的。它們作為動機進入到了馬克思對由黑格爾體系造成的哲學處境的反思之中。在黑格爾與亞裏斯多德的哲學體系中,哲學“封閉自身成為壹個完整的、全體的世界”,像這樣的體系乃是哲學中的“節點”(nodal point),它們中斷了哲學的直線發展。要在沈思中來進壹步完善這樣的體系是不可能的,其繼承者將轉向哲學實踐和對時代的批判。

這是壹個心理規律,當理論思想完全自由的時候,會轉化成實踐的能量,並且將反對那獨立於它而存在的世俗現實。(同上,頁131)這樣壹種半沈思半行動的景觀在後亞裏斯多德和後黑格爾的哲學“履歷”中都沒有發揮過啟發作用。不過,當後繼者(epigoni)的表現不佳的時候,這樣壹種處境不可避免了。 壹旦人的自我意識完全具體化在這樣壹種體系當中,他就無法再回到非理性的信仰。 從後繼者的這種哲學與世界之間的半心半意的妥協出發,只能走向哲學的完全屈服以及對於世界的激烈“批判”。“在雅典面臨毀滅威脅的情況下,地米斯托克利(Themistocles)勸雅典人完全地撤出雅典,在海外新的環境中創立壹個新的雅典。” 顯然,早在博士論文之前馬克思就已經明了這壹步驟的確切本質。至少,在馬克思寫給他父親的壹封信中(1837年11月),我們可以發現這樣的暗示,舊的信仰已經動搖,必須把“新神”供奉在祭壇之上。馬克思(19歲時)已經從唯心主義哲學轉向了“在實在本身之中尋求理念。……以前神靈居住在地球的上方,現在他們已經成了地球的中心”。

憑借人類行動把邏各斯化身在世界之中,通過這壹令人著迷的綱領,反叛態度發揮了歷史影響。在黑格爾那裏,邏各斯(理性)自身化身在實在之中,哲學家可以通過反思發現其彰顯。他的歷史哲學就是對於觀念在實在中的真實展開的壹個反思。觀念的展開絕不可能成為人類行動的目的。我們應當特別註意,黑格爾把歷史偉人定義為壹個其行為符合觀念運動的人,但這個定義絕不是讓人有意地符合觀念運動而成為歷史偉人壹個良方。不過,馬克思沈溺於其中的正是這種顛倒。黑格爾的諾斯是沈思的,馬克思拋棄了沈思,把諾斯轉變為行動。

我們很熟悉這種精神病案例。我們在談到中世紀晚期和文藝復興時期的聖靈附體的安慰者(Paracletes)時已經予以充分地探討; 在談到孔德的人的啟示時,又研究了它在現代的充分發展。基督教意義上的邏各斯甚至在黑格爾那裏就已經稀釋成了觀念,而馬克思本人也羅嗦地反宗教,但是這壹切都無法掩蓋這個事實:馬克思是中世紀宗派式的聖靈附體的安慰者(Paracletes),是壹個邏各斯成肉身的人,通過他在世間的活動,人類將普遍地成為盛裝邏各斯的器皿。

不過,對這樣壹個刻畫必須予以限定,因為馬克思認為邏各斯不是降臨到人身上的壹個超驗的靈,而是在歷史過程中實現的人的真正本質。人,即真正的人,必須從壹直束縛著他的歷史羈絆中“解放”出來,以達到他在社會生存中的完全自由。人的真正本質,他的神聖的自我意識,作為酵素存在於世界之中,以富有意義的方式推動歷史前進。到了某個時刻,這個本質會爆發——壹開始是在壹個人身上,隨之在壹小撮人身上,最後大革命將會帶來真正的人的充分的社會實現。這個大爆發的觀念在根本上是與孔德的觀念壹致的,在孔德那裏,實證精神首先是通過個人的冥想實現在個人身上,隨後是這種個人的創新擴張為社會的更新。馬克思的精神病癥與孔德的壹樣,存在於人的自我神聖化和自我拯救;人的自我意識的內在於世界的邏各斯取代了超驗的邏各斯。在癥狀上表現為反哲學和觀念恐懼癥的東西,必須在病因上理解為內在意識對世界之精神秩序的反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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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1-9-15 18:49:32 | 显示全部楼层
2.《費爾巴哈提綱》——新唯物主義
這就是馬克思觀念的核心。關於這個核心本身,馬克思有反復的、詳細的闡述,而在這個核心之外,則展開了更為冗長的細節。我們將局限於表述幾篇最集中地討論這個綱領的文章。我們先來思考《費爾巴哈提綱》。

《費爾巴哈提綱》的重要性主要在於它提供了壹個簡明的字典,可以讓我們把馬克思的術語與傳統哲學的術語對照起來。關於哲學與這種新的反哲學之間的沖突的根本問題,提綱第11條告訴我們:“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於改造世界”。這個句子是理解整篇提綱的壹個關鍵。如果“解釋”與“改造”之間的對立只是涉及亞裏斯多德關於理論與實踐之間的傳統劃分,那麽這種對立沒有什麽意義。哲學家當然解釋世界,因為解釋世界正是bios theoretikos的功能;不能因為與改造世界無關而貶低理論的解釋功能,因為沒有人認為冥想可以取代實踐,或者實踐可以代替冥想。況且,人能夠“解釋世界”,卻不能夠像解釋世界那樣地去“改造世界”,人只能活動在世界“之內”。然而,這個奇怪的術語卻揭示出了馬克思的意圖,把只有在冥想中才有可能的那種對於世界的態度貫徹到實踐中去。馬克思的“實踐”改造了“世界”,因為這個世界被理解為存在之流,觀念與理性在其中具體地流趟。邏各斯不是靈魂與世界的不變的秩序,可以在超脫世界的冥想中發現;它是在世界之間辯證地運動著的觀念,我們只能通過實踐融入到它的歷史的具體的運動之中才能把握這運動著的觀念。我們可以說,馬克思的“實踐”乃是壹種幻影式的實踐,與我們前面討論過的那種幻影式的思辨相呼應。

這個“世界”是具體的歷史之流,人的生命在本質上是社會性的,它是歷史之中的人類生命的壹部分。除了社會性的、歷史性的人類世界的命運,人並沒有那種宗教意義上的靈魂的命運。從這個立場出發,馬克思批判了費爾巴哈,認為費爾巴哈雖然把宗教視為人的虛幻的構造,從心理上予以消解,但他仍然堅持個人的本性是這種幻覺的產生者。在費爾巴哈看來,神是想象的主體,是人的思想的投射,在它身上被賦予了人的最高價值。“絕對存在,人的神,乃是人自身的存在”。神是“人的鏡子”,在神的身上,人投射了“他的最高級的思想和最純潔的感情”;因此神是“人的本質”。歷史的偉大轉折點將要到來,當“人們意識到人的唯壹的神就是人自己。……Homo homini Deus![瞧這人神]”

神的幻像應當放下,人必須收回那些他投射到神聖的、超自然存在中去的那些東西。

對於這壹切觀點,馬克思是衷心地贊同。他所不滿意的是費爾巴哈“把宗教本質消解成了人的本質”(提綱6)。人的本質,個人的“宗教情感”,是並不存在的壹種抽象(提綱6,7)。費爾巴哈把“孤立的”個人視為宗教幻覺的創造者。然而個人並不沒有“人的本質”,在實際上,它是“社會關系的總和”(提綱6)。“宗教情感”本身是社會的產物,個人之所以有宗教的感受,是因為他“屬於壹定的社會形式”(提綱7)。費爾巴哈正確地看到了創造超自然神聖存在過程中的“宗教上的自我異化”,以及隨之而來的世界被二重化為宗教世界和世俗世界這壹事實。他確實已經“把宗教世界歸結於它的世俗基礎。”但是他還沒有看到最為重要的壹個問題:“世俗基礎使自己從自身分離出去,並在雲端把自己固定為壹個獨立王國”必定是有原因的。這個奇特的過程只能通過“世俗基礎內部的自我分裂和自我矛盾來解釋。”費爾巴哈的分析還不夠深入。世俗基礎內部的矛盾本身必須“在理論上予以領會,並在實踐上使之革命化”(提綱4)。

在澄清了實踐的含義之後,我們必須來讀壹句總結性的話:“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提綱8)。我們不能把社會生活的實踐誤解為是寂靜獨處的冥想生活的基礎。它的意思是:壹切生活都是社會的,不存在寂靜獨處的維度,壹切生活都實踐的,不存在亞裏士多德意義上的那種冥想的合法維度。因此,“壹切在理論上引致神秘主義的神秘東西,都能在人的實踐中以及對這個實踐的理解中得到合理的解決”(提綱9)。馬克思以極大的熱情來封閉生存性實踐,防止它偏向冥想,他明確地譴責任何通過教育來改變社會的嘗試。這種嘗試沒有看到教育者本身必須受教育,它會使社會分裂成兩個部分,其中的壹個部分會以壹種奇怪的方式淩駕於另壹部分之上。環境只有通過人的行動才能改變;而改變與行動是重合的,因此在事實上,環境的改變乃是壹種自我轉變,這種自我轉變正是那個必須被理解為“革命實踐”的過程(提綱3)。那種認為認識與道德行為之主體不同於認識與道德行為之客體的觀念必須被取消;主體本身必須被視為是“客體性的”,而人的活動必須被視為是“客體性的活動”。另壹方面,實在不能被設想為是主體的對象,而應當被設想為是“人的感性的活動”(提綱1)。用傳統哲學的話來說,革命實踐被定義為壹個生存之流,主體在其中客體化,而客體在其中主體化了。這就是馬克思所謂的“新唯物主義”的立場;這就是“人類社會或社會的人類”的立場,不同於那種只認可個人和市民社會的立場(提綱9,10)。

3.對天國的批判與對塵世的批判

馬克思的批判性實踐始於對宗教的批判,繼而進入對政治與經濟的批判。對於第二階段的問題馬克思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予以了系統的表述。
對宗教的批判最後歸結為這樣壹個洞見:對於人而言,人是最高存在;這個洞見隱含著這樣的絕對命令:必須推翻壹切使人受侮辱、受奴役、受遺棄、受蔑視的關系。《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壹卷,頁9-10
“對宗教的批判是其他壹切批判的前提”。人曾經在“天國這壹幻想的實在中尋找超人”,而找到的只是他自身的反映。現在他認識到他自己就是超人,他將不再滿足於承認自己是非人,他以前相信自己是非人。

人創造了宗教,而不是宗教創造了人。……宗教是還沒有獲得自身或已經再度喪失自身的人的自我意識和自我感覺。

但是這個人(針對費爾巴哈!)不是抽象的蟄居於世界之外的存在物。“人就是人的世界”,就是國家、社會。這個社會的世界產生了宗教,“壹種顛倒的世界意識,因為這個世界就是顛倒的世界”。宗教是這個顛倒世界的“總理論”。它是人的本質“在幻想中的實現,因為人的本質不具有真正的現實性。……反宗教的鬥爭間接地就是反對以宗教為精神撫慰的那個世界的鬥爭”。宗教裏的苦難既是現實的苦難的表現,又是對這種現實苦難的抗議。宗教是被壓迫生靈的嘆息——“它是人民的鴉片”(《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壹卷,頁1-2)。
廢除宗教是革命的開始而不是結束。現在必須以“現實的幸福”取代“人民的虛幻的幸福”。撕碎“鎖鏈上那些虛幻的花朵”不是要人依舊戴上“沒有幻想沒有慰藉的鎖鏈”,而是要人扔掉鎖鏈,采摘新鮮的花朵(《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壹卷,頁2)。  從幻想中醒悟過來的人將恢復他的理智,“圍繞著他自身這個真實的太陽轉動”。由於“真理的彼岸世界”已經消逝,“歷史的任務”就是要確立“此岸世界的真理”。“對天國的批判變成對塵世的批判”,對宗教與神學的批判變成對“法與政治的批判”(《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壹卷,頁2)。

4.西方政治與德國激進革命

當馬克思著手批判法與政治的時候,他不是批判現實的制度,而是批判黑格爾的《法哲學》。馬克思在為這個程序作辯護時提出了他對德國政治及其與西方政治文化之沖突的理解,極富見地,既便到了今天仍然值得完整細讀。在這裏,我們必須局限於討論其解釋原則。馬克思註意到德國與西方在政治發展上的時間差。英國與法國的革命已經在他們的國度內消除了古代政制並確立了作為市民社會之表達與工具的現代民族國家。這些國家的革命是由壹個階級來實施並取得成功的,卻被體驗為整個民族的代表性革命。這種類型的革命並不是總能取得成功的,有某些條件必須達到。“社會的壹部分解放自己,取得普遍統治”,這只有當革命階級“從自己的特殊地位出發,從事社會的普遍解放”時才有可能。只有當經濟的新價值與教育特權至少在原則上可以為每個人都擁有的時候,擺脫封建政制的政治解放才可以被體驗為普遍有效。然而在事實上,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任何壹個階級要能夠扮演這個角色,就必須在自身和群眾中激起瞬間的狂熱。在這瞬間,這個階級與整個社會親如兄弟,匯合起來,與整個社會混為壹體並且被看作和被認為是社會的總代表。……只有為了社會的普遍權利,特殊階級才能要求普遍統治。

僅憑借“革命精力與精神上的自信”不足以獲取解放者的地位。為達到“人民革命同市民社會特殊階級的解放完全壹致”,必須存在另壹個階級,它被看作是“壹個特殊的社會領域”,“是反對整個社會的昭彰罪惡”,從這個階級解放出來就表現為普遍的解放。法國貴族和法國僧侶的“消極普遍”意義決定了作為解放階級的法國資產階級的“積極普遍”意義。

在所有這些方面,德國的政治發展是落後於時代的。未有革命發生,時代錯亂(不合時宜)的古代政制繼續存在。不存在發生壹場西方意義上的革命的前景,因為德國沒有壹個“勇毅與無情”的階級可以作為社會的消極代表,也沒有壹個“胸懷足夠寬廣”、“具有革命大無畏精神”的階級可以與人民魂魄相同,哪怕是瞬間相同也不可能。“德國社會各個領域之間的關系不是戲劇性的,而是史詩般的”。其結果是,“德國社會的每個領域也是未等到勝利就遭到了失敗”,未等到表現出自己的寬宏大度的本質,就表現了自己心胸狹隘的本質,剛剛開始同高於自己的階級進行鬥爭,就卷入了同低於自己的階級的鬥爭。

當諸侯同君王鬥爭,官僚與貴族鬥爭,資產者同所有這些人鬥爭的時候,無產者已經開始了反對資產者的鬥爭。(《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壹卷,頁13-14)

西方國家與德國的不同的政治發展帶來了重要的後果。西方革命不是歷史的終結。完善的現代國家已經使人得到解放了,宗教與財產的不同不再決定個人的不同的政治地位。“完美的政治國家在本質上是與人的物質生活相對的人的類生活”。人的“利己主義生活”(egoistic life)作為社會生活被保留在國家的領域之外。在完美的政治國家中,人過著雙重生活:在政治團體中他過著類存在的生活,而在社會中他作為私人而生活。通過人的完全社會化而達到的完全的解放,這壹步尚未實現。“政治解放是壹個大進步”,不過“它不是人的解放的最後形態”;它只是“在目前這個社會秩序之內的人的解放的最後形態”。 德國則不同,迄今為止甚至連政治的解放都尚未實現。但正是因為德國的政治處境是時代錯亂的,如果處於嚴肅的討論之下,德國的政治思考就可以從這個現實中抽離出來,轉而通過黑格爾把“現代國家的觀念”發展到它的最後結局。“德國人在政治上思考其他國家做過的事情。德國是這些國家理論上的良心”。德國的政治思想已經意識到人通過政治國家的解放是不完全的。問題是:德國能不能實現有原則高度的實踐,即實現壹個不但“能把德國提高到現代各國的正式水準,而且提高到這些國家最近的將來要達到的人的高度的革命呢?”(《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壹卷,頁9)

在德國與西方國家的對照中,在剛剛提出的這個問題中,馬克思最接近於德國的民族思想家。他認真地關註德國在其他國家中的地位。他看到了政治的災難似乎切斷了擔任歷史重任的壹切盼望,也看到了思想上的輝煌成就。他感到自己是壹個思想家,可以把黑格爾的國家哲學引向實踐的結果,但是他也擔憂,德國人民是否能夠成為解放人類的終極革命的執行者。德國“不是和現代各國在同壹時間登上政治解放的中間階梯的”。它在理論上已經超越的階梯,它在實踐上卻還沒有達到。“激進革命”(radical revolution)的筋鬥(salto mortale)如何可能呢?更為可能的壹個結局也許是這樣的:“有朝壹日,德國會在還沒有處於歐洲解放的水平以前就處於歐洲瓦解的水平”(《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壹卷,頁11)。但是馬克思拒絕這樣壹個預言的景象。他認為西方意義上的政治革命對於德國來說是不可能的,但是他還是相信徹底革命的可能性。“徹底的革命、全人類的解放,不是烏托邦式的夢想,確切地說,部分的純政治的革命,才是烏托邦式的夢想”(同上,頁12),德國的解放不可能像西方那樣,由社會中的壹個特定階級逐步實現,德國的解放只能由壹個並非市民社會階級的市民社會階級,即無產階級,壹舉完成(同上,頁14)。

5.德國革命與新教

無產階級是壹個“壹切等級解體的等級”,“壹個由於自己遭受普遍苦難而具有普遍性質的領域”;它不要求享有任何特殊的權利,因為威脅它的不是特殊的不公正,而是壹般的不公正,它不能再求助於歷史的權利,而只能求助於人的權利,它是這樣壹個領域,即,“若不解放其他壹切社會領域就不能解放自己。”它是人的完全喪失,因而只有通過人的完全的回復才能回復自己本身。……無產階級這個特殊的等級就是社會的解體。……無產階級宣告迄今為止的世界制度的解體,只不過是揭示自己本身的存在的秘密,因為它就是這個世界制度的實際解體。

因此無產階級是哲學的物質武器,而哲學也成為無產階級的資料武器。思想的閃電壹旦徹底擊中這塊素樸的人民園地,德國人就會解放成為人。

這個解放的頭腦就是哲學,它的心臟是無產階級;無產階級不把哲學變成現實,就不可能消滅自身。(同上,頁14-16)

通過德國無產階級把哲學轉變為現實,這個信念得到了對德國改教運動之反思的支持。從德國的過去來看,相信這樣壹場起始於思辨的革命是有道理的。

德國的革命過去就是理論性的,這就是宗教改革。正像當時的革命是從僧侶的頭腦開始壹樣,現在的革命則從哲學的頭腦開始。

路德的改教是德國革命的第壹步。他破除了對權威的信仰,但又代之以信仰的權威。他把人從外在宗教性中解放出來,卻又把宗教性變成了人的本質。因此新教並沒有帶來真正的解決,但是它正確地提出了問題,即與僧侶作鬥爭。世俗人同世俗人以外的僧侶的鬥爭已經取得了勝利,現在是要繼續與自己的內心的僧侶作鬥爭,與自己的僧侶本性作鬥爭。

德國歷史上最徹底的事實,農民戰爭,因碰了新教神學的壁而失敗了。今天,當神學本身遭到失敗,時代錯亂的政治的現狀也會因碰到新哲學之墻而破滅。(同上,頁10)

這些段落表明,馬克思很清楚他自己的思想與德國新教之間的聯系。確實,從路德對教會權威的摧毀,經由施特勞斯(David Strauss)、鮑威爾(Bruno Bauer)、費爾巴哈(Feuerbach)這壹代人對教義象征的摧毀,最後到馬克思對“壹切神靈”,即壹切權威秩序的摧毀,其間貫穿著壹條清晰可辨的思想路線。雖然我們不能說新教的道路以某種內在必然性決定了從路德走向黑格爾和馬克思,但我們的確可以說,馬克思主義乃是德國自由主義新教之壹支解體的最後成果。

6.解放與異化

解放是馬克思用於設想人走向其完全自由的壹個普遍範疇。“壹切解放都是人類世界關系縮減為人自身”。宗教的解放是宗教縮減為制造宗教的那種人的意識,這是由費爾巴哈達成的。

政治的解放則是人在壹方面縮減為市民社會的壹個成員,即自利、獨立的個人,另壹方面縮減為壹個市民,即道德的人。

人的這種分裂必須通過接下來的最後壹步的解放予以克服。只有當“真實的人收回抽象的市民,”只有當他“不再把社會力量以政治力量的形式從他自身分離出去”時,人的解放才是完全的。 對國家的克服乃是在結構上類似於對宗教的克服的壹個歷史問題。

政治制度迄今為止是宗教領域的,是人民生活的宗教,它曾是與其實際的世俗生存相對的慷慨的天堂….現代意義上的政治生活是人民生活的經院哲學(scholasticism)。

過去的歷史是人的“異化”過程,未來歷史的任務乃是人的“解放”。在異化或自我異化過程中,人把自身喪失在宗教的彼岸以及社會制度之中;通過解放,人把他的本質之中的這些客觀化了的部分收回到了他的生存之中。我們已經抵達了馬克思歷史哲學的核心。解放的歷史(通過政治,從宗教解放到終極的社會解放)是異化過程的逆轉。為了實現決定性的解決,革命思想家必須擁有對於罪惡之起源的決定性的理解。當代的罪惡來源於人與自然之關系,只有通過把自然置於人的控制之下,罪惡才有可能被克服,超越自然的自由才能展開。人與自然關系的變遷興衰是歷史的主題。我們必須從人的原始開端——人剛從動物狀態中呈現出來之時——追溯人的歷史;我們必須追溯人越來越卷入到生產過程中去直至完全異化的各個階段;我們必須進壹步研究與異化的發展相應的解放的可能性;最後,我們必須設想以革命推翻異化秩序,代之以自由秩序的觀念。

7.本質與歷史過程

壹切批判性的歷史都必須從某些“前提”開始。它們絕不能是教條性的,它們必須是“現實的前提”。它們是“現實的個人,他們的活動和物質生活條件”。第壹個前提是“有生命的個人的存在”,具有肉體組織以及由此產生的個人對其他自然的關系(《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壹卷,頁67)。壹當人開始生產自己的生活資料的時候,人就把自己與動物區分開來,在這樣的生產中,人間接地生產了他們的物質生活。他們的生產方式成為他們的生活方式。從這個起點出發,馬克思追溯了家庭層次的生殖和勞動分工,部落和地方層次的進壹步分工,以及現代國家條件下的生產體系和勞動分工,以及國際市場中他們之間的相互關系。與生產分工相平行,與物質生產生活過程緊密相關的政治、法律、道德、宗教、形而上學觀念也在發展。

意識永遠不可能是別的,而只能是意識的存在,而人的存在就是他的現實的生活過程。

“意識形態”沒有它們自身的歷史,它們是物質過程的副產品。“不是意識決定生活,而是生活決定意識”。隨著批判性歷史的發展,“哲學失去了它的生存媒介”。能夠取而代之的充其量不過是“從對人類歷史發展的考察中抽象出來的最壹般結果的概括”。這些抽象本身離開了現實的歷史就沒有任何價值。它們只能以馬克思所進行的那種方式對整理歷史資料提供某些方便(《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壹卷,頁72-74)。

“物質生產過程”及其勞動分工帶來的專業化被確認為歷史的不可縮減的本質。專業化的過程包含著壹種不可避免的越來越痛苦的沖突,即勞動者個人的利益與通過分工和產品交換聯合在壹起的群體的利益之間的沖突。
當分工壹出現之後,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壹定的特殊的活動範圍,這個範圍是強加於他的,他不能超出這個範圍:他是壹個獵人、漁夫、或牧人,或者是壹個批判的批判者,只要他不想失去生活資料,他就始終應該是這樣的人(同上,頁85)。
在更原始的技術條件下,這種對於專業化活動的依賴尚可忍受,因為在這個程度上的專業化給多樣化的人類活動留下了廣闊的空間,而在世界市場內的工業化生活條件下,處境就變得災難性了。

社會活動的這種固定化,我們本身的產物聚合為壹種統治我們、不受我們控制、使我們的願望不能實現並使我們的打算落空的客觀力量,這是歷史發展的主要因素之壹。(同上,頁85)

工人生產的財富越多,他的產品的力量和數量越大,他就越貧窮。……勞動不僅生產商品,它還生產作為商品的勞動自身和工人。……勞動的現實化就是勞動的對象化。……工人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對象;但現在這個生命已不再屬於他而屬於對象了。……凡是成為他的勞動產品的東西,就不再是他本身的東西。……他給予對象的生命作為敵對的和異己的東西同他相對立。……工人成為他的對象的奴隸。……他的工作是外在於他的存在的。……他在自己的勞動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工人只有在勞動之外才感到自在,而在勞動時就覺得不舒暢。……因此,他的勞動不是自願的勞動,而是被迫的強制勞動。它不是滿足勞動的需要,而只是滿足勞動需要以外的需要的壹種手段。……結果,工人只有在運用自己的動物機能——吃、喝、性行為,至多還有居住、修飾等等的時候,才覺得自己是自由活動,而在運用特有的人的功能時,卻覺得自己不過是動物。……吃、喝、生殖當然也是真正的人的機能。但是,如果使這些機能脫離了人的其他活動,並使它們成為最後的和唯壹的終極目的,那麽,在這種抽象中,它們就是動物的機能。(同上,頁40-46)

人由於其與自然的普遍聯系而與動物區別開來;他不僅僅是為了必需品而生產,而且也通過科學與藝術賦予他的物質生存以形式。人的生活所特有的物質生產活動的整個範圍都被貶低為維生的手段。人的生產性的、自由的生存“變成維持人的肉體生存的手段”。人的生產活動中的這種“異化”是內在於勞動分工之中的;它與工資的高低無關。提高工資無非是“給奴隸以較多的工資,既不會使工人也不會使勞動獲得人的身分和尊嚴”。“甚至蒲魯東所要求的工資平等,也只能使今天的工人對自己的勞動的關系變成壹切人對勞動的關系。這時社會就被理解為抽象的資本家”。現代社會的生存條件對於工人來說是偶然的,因為這是他所無法控制的,“沒有任何社會組織能夠使他們加以控制”(同上,頁120)。

最後這句話容易摧毀我們平常的臆斷,即馬克思同情他那個時代的工人的現實苦難,以為隨著工人命運的改善革命的動機會消失。社會改革不是克服馬克思關心的那種罪惡的良方。罪惡在於現代社會的經濟結構成長為若不服從就會受饑餓威脅的、不得不服從的“客觀力量”。時不時出現在馬克思描述之中那些普遍的特征可以按下列標題予以表述:

(1)工人與工具之間的分離。這個特征是由工業技術決定的。沒有人可以單獨地擁有和操作現代工業生產的工具。“工廠”或“工地”不可能是壹個“家”。

(2)工作的依賴性。這個特征也是由同壹原因決定的。人只有在某個把生產工具與產品市場組合起來的“企業”中找到工作,才有可能謀得生存。

(3)勞動分工。沒有人能夠生產出壹件完整的產品。生產過程必須有壹個中心計劃,單個的工人被局限在分配給他的那個過程的階段。馬克思非常清楚地意識到,對人的尊嚴的最高的侮辱在於這個事實:即,在人臨終的時候,他也許不得不說:我把我的壹生都投入到了合作生產某種類型的Grand Rapids家具上,從而貶低了我自己和別人的人性。

(4)專業化。這個特征直接與前壹個特征相關。如果人的工作局限在壹個小的生產部門,他對於總生產沒有影響力,那麽,既便總產品不是對於人的尊嚴的侮辱,人的生產活動也沒有值得欣賞的展開。

(5)經濟的相互依賴。現代人的生存受到了永遠的威脅,他們不是像農民那樣受自然災害的威脅,而是受壹些不受他控制的社會行為的威脅,它們可能是新的發明,或者是通過關稅關閉市場,或者是經理的失策,或者是消費者口味的變化,或者是普遍的經濟危機。在生存壹直受到威脅的這種情況下,沒有人能夠過完整的生活。

8.社會主義的人

所有這些特征都與生產的工業體系有關聯。由於馬克思並不想取消工業體系,特別是由於他充分地意識到任何社會組織的變化——如公共財產或生產設備的變化——都不能取消這些罪惡,那麽問題就出來了:他究竟想通過共產主義革命達到什麽目的?這是馬克思思想體系的壹個關鍵點,也是通常容易忽略的壹點。馬克思關於這壹點說得不多,但是他就這壹點所說的話已經足以毫無疑義地澄清他的意圖。聽起來很異想天開,他想保留工業生產體系的不可避免的技術專業化,卻又想取消人的專業化。革命中出現的人被設想為是壹個完整的生產性存在,他隨自己的興趣第壹天弄機器,第二天上辦公室,第三天做文學家。對於這個觀念的原始的、但是明白無誤的表述出現在他抱怨勞動分工造成了獵人、漁夫等職業固定化的那個場合。這項罪惡將在

共產主義社會中得到克服,在那裏,任何人都沒有特殊的活動範圍,每個人都可以在任何部門內發展,社會調節著整個生產,因而使我有可能隨自己的興趣今天幹這事,明天幹那事,上午打獵,下午捕魚,晚飯後從事批判,但是沒有非得成為壹個獵人、漁夫、農夫或批判者。(同上,頁85)

盡管聽起來難以置信,但這就是馬克思遷入到現代工業體系處境之中的理想。為了讓人能夠重新獲得他們的“自我能動性”(self-activity),為了保證自己的生存,針對異化的革命是必要的。它將會采取“占有現有的生產力總和”的形式。由於國際性的勞動分工,生產力以壹種普遍的、世界範圍的相互依賴的體系的形式而存在。

因此,占有必須帶有同生產力與商業的普遍性相適應的普遍性質。對這些力量的占有本身不外是同物質生產工具相適應的個人才能的發揮,因此也就是對個人當中的總體才能的占有。

為了實現這種類型的人的實現,需要某種特定類型的個人。只有無產階級才能夠實現這個功跡,因為他們個人的生存不再與特定類型的會局限其活動興趣的財產捆綁在壹起。壹切以前的革命都是有局限的,因為革命階級的自我能動性(self-activity)受到它的特定類型的私有財產的限制。無產階級沒有財產,它正是把許多生產工具“歸於每壹個個人”,把“財產歸屬於全體個人”的合造的執行者。而且,革命的方法是由工業體系的普遍性決定的。惟有無產階級在世界範圍的大聯合才能摧毀現存經濟與社會結構的權力;唯有這樣的普遍革命才能發展出實現這種占有所必需的普遍性和能力。惟有在這樣的革命之後,“自主活動才與物質生活壹致起來”。只有這樣,“個人才發展成為完全的個人”,“勞動將轉變成自主活動”,“迄今為止受制約的交往將轉變成這樣的壹些個人之間的交往”。勞動分工不可能通過忘卻分工而予以消滅,

個人必須重新駕馭物的力量,從而消滅分工。若沒有共同體,這是不可能實現的。只有在共同體中,個人才能獲得全面發展其才能的手段。

“完全的個人”(total individual)或者“社會主義的人”(socialist man)就是歷史的目標。人必須走出異出,重新完全地獲得自身,從而成就其完全自由獨立的本質。“從財產中解放出來”乃是這個劇本的最後壹幕。現在讓我們再次回到那個段落,馬克思在其中簡明地闡述了他關於社會革命的觀念與他最初的反叛上帝之間的聯系。

任何壹個存在物只有當它用自己的雙腳站立的時候,才認為自己是獨立的,而且只有當它依靠自己而存在的時候,它才是用自己的雙腳站立的。

壹個靠別人的恩典而生活的人是不獨立的,而當別人“創造了我的生活”,當我的生活在我自身之外的時候,我是徹底地靠別人的恩典生活。馬克思悲哀地想,創造乃是壹個相當深地根植於人的意識之中的觀念。
自然界和人的通過自身的存在(being-through-itself),對於人們來說是不能理解的,因為這種存在是同實際生活中的壹切真實體驗相矛盾的。
人知道自己是存在之鏈中的壹環,他必然會問:這個鏈條懸在什麽東西上面?我們如何來回答這個不合時宜的提問者呢?馬克思給出了壹個與孔德相同的回答:不要問這樣的問題;它們是壹些“抽象”問題;它們是毫無意義的;立足於存在與生成的實在吧!如孔德那樣,在關鍵點上,我們面對的是壹個不要問無聊問題的命令。壹個不提這樣的問題的人就是“社會主義的人”。

9.粗陋的共產主義與真正的共產主義

在社會主義的人看來,“整個所謂世界歷史”不外是人通過人的勞動而誕生的過程。關於他通過他自身而誕生、關於他的產生過程,他有直觀的、無可辯駁的證明。人在自然之中的實在性(essentiality)是可以通過感覺直觀的,面對這樣的體驗,對於超乎人與自然之外的異在的存在物的探求,在實踐上已經成為不可能的了。

無神論,作為對這種非實在性的否定,已經不再有任何意義,因為無神論是對神的否定,並且正是通過這種否定而肯定人的存在。

社會主義不需要以無神論作為中介,它直接從自然中的人是人的真正本質這壹感性意識出發的。它是人的積極的自我意識,不再以揚棄宗教為中介。同樣,“真正的生活”是人的積極的實在,無需以消滅私有財產為中介,既無需以共產主義為中介。對於歷史的下壹個階段而言,共產主義作為“對否定的否定”是積極的,“但是這樣的共產主義並不是人的發展的目標——並不是人的社會的形式”(同上,頁88)。共產主主義和無神論是歷史上的必須予以克服的國家的反觀念。如巴枯寧那樣,馬克思意識到,把壹系列不外是對現存惡的否定的具體要求作為內容輕易地塞入到未來理想之中,這樣的嘗試背後隱藏著危險。共產主義不是壹個制度的改革,它實際上是對人性的改造。

有見於這種危險,馬克思仔細地區分了“粗陋的共產主義”和“真正的共產主義”或社會主義。原始共產主義是取消私有財產的“積極表現”;它確立了“普遍的私有財產”,它只是“私有財產的普遍化和完善”。財產對事務的主宰力量是如此巨大,以至於粗陋的共產主義想要消滅不能被每個人作為私有財產占有的壹切東西。它認為物質的、直接的占有是生活的唯壹目的。工人的生存沒有取消,而是推廣到壹切人身上,它想要用暴力來摧毀壹切人的特有天賦。這種類型的共產主義的實質在它的公妻觀念中顯示得特別清楚。“公妻制這種思想暴露了這個完全粗陋的和無思想的共產主義的秘密”:婦女離開婚姻走向普遍賣淫,財富的世界也離開私有財產進入到與整個社會的普遍賣淫關系。這樣的共產主義“由於極端否定人的人格(personality)”乃是以往的私有財產的延續。“把自身構造成權力的普遍忌妒,只不過是壹種隱蔽的形式,貪欲在其中以壹種不同的形式回復自己、滿足自己”。私有財產條件下的競爭乃是對於更大的私有財產的忌妒和平均化欲望。粗陋的共產主義表現了這種從想象的最低限度出發的平均化欲望的頂點。以這樣的方式取消私有財產並不是對私有財產的真正的占有,它否定了文明,倒退到那不是超越了私有財產、而是未達到私有財產的貧窮的人民的非自然的簡單狀態。因此,粗陋的共產主義不外是由社會作為總資本家來發放平均收入的壹個勞動社會。“粗陋的共產主義不過是想把自己作為積極的共同體確定下來的私有財產的卑鄙性的壹種表現形式”(同上,頁74-76)

我們已經討論過真正的共產主義的本質。作為結論,我們在此增加壹些來自眼前這個段落的表述。真正的共產主義是人向自身、向社會的人的復歸,“保存了人類迄今發展的整個財富”。它是完成了的人道主義的自然主義,“人與自然界之間的矛盾的真正解決”。共產主義社會“是自然的真正復活,是人的實現了的自然主義,以及自然的實現了的人道主義” (同上,頁77)。

10. 共產黨宣言

當《共產黨宣言》在世界舞臺上出現的時候(1847年12月-1848年1月),馬克思的觀念的產生就已經充分完成了(同上,頁248-307)。就歷史、革命、共產主義等觀念而言,《宣言》並沒有包含新內容,相反,其內涵遠比我們前面所分析的內容為少,由於這個文件並不追求理論目的,而僅作宣傳之用,因此這是不可避免的。不過,如果不是從觀念的角度來看,那我們必須稍微詳細地討論其陳述。《宣言》乃是政治辭令的傑作。壹個世紀之後,它的辭句並未喪失其革命激情以及在政治舞臺上的影響力。

在開場白中,其作者確定了他們的《宣言》的重要程度。共產主義已經被歐洲的壹切勢力公認為壹種勢力。它是壹個在歐洲遊蕩的幽靈。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國的激進派和德國的警察都聯合起來對這個幽靈進行“神聖的圍剿”。舊勢力的公認賦予共產主義者以責任,向全世界公開表明自己的見解。壹種新的力量進入世界,來對抗舊世界的勢力。

《宣言》的第壹部分提出了共產主義的歷史觀。“至今壹切社會的歷史都是階級的鬥爭的歷史”。階級與等級、壓迫者與被壓迫者始終存在。然而,現代社會不同於壹切以往的歷史時期,它的階級對立簡單化了。

我們的整個社會日益分裂為兩大敵對的陣營,分裂為兩大相互直接對立的階級: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

摩尼教式的引人入勝的簡單模式得以確立,只有兩種勢力——善與惡,任何人都非此即彼地歸於其中的壹個陣營。接著,遵循這個模式,《宣言》首先討論了資產階級的產生,然後討論了無產階級的產生。

資產階級產生於中世紀的農奴,成為現代工業和商業的運作者,使現代工業和商業遍布全球,它創造了現代的代議制國家作為其政治工具。“資產階級在歷史上曾經起過非常革命的作用”。對其革命作用的描寫是以這樣的評論開頭的:資產階級“已經破壞了壹切封建的、宗法的和田園詩的關系”。但是開頭的這些貶損的話語不久就變成了對資產階級功跡的贊美。資產階級“實現了遠比埃及金字塔、羅馬水道和哥特式教堂更為偉大的奇跡”。它使得“壹切國家的生產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它“挖掉了工業腳下的民族基礎”;過去“那種地方的和民族的自治自足和閉關自守狀態”,被各民族普遍的相互依賴所取代。物質生產是如此,精神生產也是如此。“民族的片面性和局限性日益成為不可能,於是從許多民族的和地方的文學中產生出了壹種世界的文學”。由於交通的發達,“甚至最野蠻地民族都被卷入到文明中來了”。它迫使壹切民族采用資產階級的生產方式,除非它想滅亡。“壹句話,它按照自己的面貌為自己創造了壹個世界”。它創立了巨大的城市,“使很大壹部分居民脫離了農村生活的愚昧狀態”。

它使農村從屬於城市,使未開化的和半開化的國家從屬於文明的國家,使農民的民族從屬於資產階級的民族,使東方從屬於西方。……資產階級在它的不到壹百年的階級統治中所創造的生產力,比過去壹切世代創造的全部生產力還要多,還要大。

簡言之:我們聽到了真宗孔多塞(Condorcet)的語調,懷著極大的驕傲期盼著壹切歷史文明的徹底摧毀以及全人類轉變成壹個普遍的資產階級社會。

然而,如同除共產主義之外的世上萬物那樣,資產階級的輝煌是短暫的。資產階級必將過時,其成就將被在它的統治下成長起來的後繼者無產階級所繼承。“現代工人階級只有當找到工作的時候才能生存”。對無產階級生存狀態的描寫沒有什麽新內容。有趣的是對於鬥爭階段的描寫:“它反對資產階級的鬥爭是和它的存在同時開始的”。壹開始只是針對個人的、地方性的壓迫的個人性的、地方性的鬥爭。隨著工業的擴張,無產階級的隊伍壯大起來,他們的共同處境對他們來說也變得更清晰。聯盟和協會開始形成,地方性的反叛暴發。繼暫時勝利之後的失敗,其真正成果是國家範圍內的聯合和階級鬥爭的集中化。無產階級逐步組織為壹個階級和壹個政黨。更大群體的進壹步無產階級化把整批受過教育的人拋入到無產階級的隊伍之中。舊社會的瓦解使得統治階級中的壹小部分人脫離統治階級而歸附於革命的階級,即掌握著未來的階級。

正像過去貴族中壹部分人轉到資產階級方面壹樣,現在資產階級中也有壹部分人,特別是已經提高到從理論上認識整個歷史運動這壹水平的壹部分資料階級思想家,轉到無產階級方面來了。

這樣,我們最後就遇見了馬克思和恩格斯自己,他們是資產階級的思想家,卻能夠告訴無產階級歷史的意義,以共產主義政黨的組織者身分成為無產階級的思想領袖。

《宣言》的第二部分討論了無產階級與共產黨人之間的關系。在此我們發現壹套關於共產黨在無產階級對抗資產階級的鬥爭中所起的領導作用新的觀念。開頭的那句話特別重要,因為它們包含了壹個原則,後來被發展成為共產主義作為無產階級的普世教會的觀念。這個部分的開頭足夠謙虛:“共產黨人不是同其他工人政黨相對立的特殊政黨”。但是第二句話把這種對競爭的拒絕轉變成了壹個普遍性的宣稱:“他沒有任何同整個無產階級的利益不同的利益”。其中的含義極其深遠,因為這個句子既不是對有待證實的事實的壹個陳述,也不是壹個綱領;它是壹個根本教義,宣布整個無產階級的精神都存在於共產黨。接下來的句子明確地排斥了任何綱領性意圖:“他們不提出任何特殊的原則,用以塑造無產階級運動”。共產黨與其他無產階級群體的不同不僅在於原則和綱領,而且還在於它們的實踐的普遍性。“在無產者不同的民族的鬥爭中,共產黨人強調和堅持整個無產階級共同的不分民族的利益”,而且“在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鬥爭所經歷的各個發展階段上,共產黨人始終代表整個運動的利益”。對鬥爭的地方的和時間的差異的越越隱隱地顯示出了共產黨的核心領導地位。確實,接下來的壹個段落表述了先鋒原則:

在實踐方面,共產黨人是各國工人政黨中最堅決、始終起推動作用的部分;在理論方面,他們勝過其余無產階級群眾的地方在於他們了解無產階級運動的條件、進程和壹般結果。

共產黨人的最近目的是和其他無產階級政黨的最近目的壹樣的:“使無產階級成為階級,推翻資產階級的統治,由無產階級奪取政權”。

第二部分的其余篇幅闡述並捍衛了共產主義的終極目的。其作者強調了這個目的的非綱領性。

共產黨人的理論原理,決不是以這個或那個世界改革家所發明或發現的思想、原則為根據的。……它們不過是現存的階級鬥爭、我們眼前的歷史運動的真實關系的壹般表述。

因此,不能夠把共產黨的原理理解為改造事物實際狀態的綱領性要求;相反,它們提示了事物的真實狀態,建議把已經內在於歷史過程的那些趨勢充分地實現出來。因此,針對共產主義的種種指責都是沒有根據的。有些反對者指責共產主義消滅私有財產的意圖。《宣言》承認這是共產黨理論的實質。但是,面對具有社會意義的私有財產都是資本家的財產而廣大人民並沒有這樣的財產這壹事實,這種消滅意味著什麽呢?從那些擁有這些財產的人那裏奪取財產是真正的剝奪嗎?不,因為,資本是集體的產物,它只有通過社會許多成員的共同活動,而且歸根到底只有通過社會全體成員的共同活動,才能運動起來。因此,資本不是壹種個人力量,而是壹種社會力量。

做壹個資本家意味著“在生產中不僅占有壹種純粹個人的地位,而且占有壹種社會的地位”。

因此,把資本變為公共的、屬於社會全體成員的財產,這並不是把個人財產變為社會財產。這裏所改變的只是財產的社會性質。它將失掉它的階級性質。

所謂的剝奪只過是把實際處境改變成壹個公共秩序的原則。同壹種類型的論證接著也被運用於反駁那些關於共產黨消滅了資產階級的婚姻、民族性、宗教、以及“諸如自由、正義等永恒真理”之類的論調。

共產主義的原理把歷史進程提升到意識的層面。它們不是幹預既存秩序的綱領,它們是對於正在出現的、在舊社會秩序的瓦解過程中成長的秩序的洞見。共產黨以及他們的追隨者感到他們自己是歷史規律的執行者。共產黨人是人類走向自由王國征途中的指導者,在這個觀念中我們再次註意到了強烈的孔多塞的色彩——在啟蒙後的進步主義與共產主義之間沒有根本性的沖突,這壹點我們再強調也不過分。不過,歷史並不是全憑自己前進的,指導者必須施予援助之手。實現目標所需的原始資料是現成的,無產者作為壹個階級存在於社會之外,沒有財產,沒有民族(“工人沒有祖國”)。但是這些材料必須通過階級意識的蘇醒予以塑造,然後必須實施革命。奪取政權將會是壹個漫長的過程,在資產階級統治與自由社會之間將有壹個過度性的無產階級專政的時期。 第壹步將是使無產階級上升到統治階級的地位,爭得民主。然後將運用政治統治“壹步壹步地奪取資產階級的全部資本,把壹切生產工具集中在國家即組織成為統治階級的無產階級手裏,並且盡可能快地增加生產力的總量”。要做到這壹點必須“對所有權和資產階級生產關系實行強制性的幹涉”,這些措施在經濟上似乎是不夠充分的,但是它們作為變革全部生產方式的手段是必不可少的。在這個發展過程中,階級差別將會消失,生產將集中在聯合起來的個人手裏,公共權力將失去其政治性,因為它將不再是階級統治的工具,最後,替代舊社會的將是這樣壹個聯合體,“在那裏,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壹切人自由發展的條件”。《宣言》最後以革命大聯合的著名號召作結:

無產階級在這個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鎖鏈。他們獲得的將是整個世界。全世界無產者,聯合起來!

11.策略

《宣言》發表於1848年2月。就在那個月,巴黎革命爆發了。1850年,人們已經清楚,無產階級的世界性革命的時機尚未到來,於是《宣言》所激起的末世論興奮消退,革命策略的問題就呈現出來了。我們來探討馬克思和恩格斯於1850年3月告共產主義者同盟書中有關策略問題的幾個段落,以此結束我們對馬克思觀念產生過程的研究。

共產黨所面臨的直接問題不再是在民主革命中掌握政權。能夠贏得革命的民主派不是共產黨人。直接問題是如何在革命的民主派開始行動的時候與他們聯合起來,並在共同勝利之後立即無情地反對聯盟。這實際上就已經是我們在20世紀30年代經歷過的人民陣線(Popular Front)的處境,就是在勝利之後恢復對民主派的戰鬥。馬克思告訴他的聽眾,民主派小資產者壹旦實現他們自身的利益就“想趕快結束革命。”但是,我們的利益和我們的任務是要不間斷地進行革命,直到把壹切大大小小的有產階級的統治全都消滅,直到無產階級奪得國家政權,直到無產階級的聯合不僅在壹個國家內,而且在世界壹切舉足輕重的國家內都發展到使這些國家的無產者之間的競爭停止,至少是發展到使那些有決定意義的生產力集中到了無產者手中。對我們來說,問題不在於改變私有制,而只是在於消滅私有制,不在於掩蓋階級對立,而在於消滅階級,不在於改良現存社會,而在於建立新社會。(同上,頁36812)為了繼續鬥爭,必須盡壹切可能阻止安定的政治局面。在沖突時期以及鬥爭剛結束以後,無產階級必須抵制壹切試圖壓制革命熱潮的企圖。必須迫使民主派信守他們的激進諾言,實現他們的恐怖言論。群眾暴動不僅應當得到容忍,而且應該由共產黨負責予以鼓勵和組織,以迫使民主派妥協(同上,頁370)。就德國而言,共產黨必須反對任何旨在構建聯邦憲法的企圖。“無任如何也不能容許每個村莊、每個城市和每個省都能夠阻撓革命活動,革命活動必須從壹個核心出發才能發揮最大效力” (同上,頁373)。而當憲政最終得到確立之後,共產黨必須通過自己的更為革命的要求來擴張民主派提出的每壹項立法改革。

假若小資產者主張贖買鐵路和工廠,工人就應該要求把這些鐵路和工廠作為反動派財產幹脆由國家沒收,不給任何補償。假若民主派主張施行比例稅,工人就應該要求施行累進稅;假若民主派自己提議施行適度的累進稅,工人就應該堅持征收比率迅速提高的捐稅,從而使大資本走向覆滅;假若民主派要求調整國債,工人就應該要求宣布國家破產。這就是說,工人的要求到處都必須針對民主派的讓步和措施來決定。(同上,頁374)

建議的細節將會隨著局勢改變。其模式是清晰的,我們都很清楚:這是對於社會的系統性的破壞,期望共產黨這個少數派能夠在所制造的混亂中取得勝利。

12.結論

我們在敘述馬克思觀念的產生時盡可能地避免了批判性的評論。馬克思的思想除了少數專家之外很少為人所知,因此用大量的引文來構成其思想的內容顯得格外要緊。在這個結論裏,少量的評介將會有助於體系各部分相互之間的平衡,有助於估量它們的歷史意義——其歷史意義當然不同於馬克思所賦予它們的歷史意義。

在馬克思觀念的根本之外,我們找到了精神病癥,即靈知反叛。對此我們不必多說。這種病癥顯示出了我們在孔德那裏所發現的那些特征,而孔德的特征又從屬於壹個更大的科學的、反宗教的疾病模式,我們已經在“精神的無能”(Spiritual Impotence)那個標題下進行了研究。馬克思的靈魂邪惡地向超驗實在封閉。在危急的、後黑格爾的處境中,他沒有能夠通過回歸精神自由從而擺脫困境。他的精神無能沒有任何出路,只能轉向靈知的行動主義(activism)。我們再次看到了精神無能與世俗權力欲的典型結合,它所導致的是壹個聖靈存在(Paracletic existence)的宏偉的神秘主義。我們再次見識了與理性的沖突,幾乎跟孔德壹模壹樣,他專制地禁止關乎宇宙起源的問題,凡是有可能會幹擾他在反叛的監牢背後巫術般地創造新世界的那些問題,他都壹律予以禁止。如孔德那樣,馬克思不允許理性地探討他的原則,妳要麽成為壹個馬克思主義者,要麽閉嘴。我們再次印證了精神無能與反理性主義之間的相關性;壹個人不可能否認神而又保持理性。

精神的無能摧毀了靈魂的秩序。人被封鎖在他的特定生存的監牢之中。然而它並沒有摧毀處在監牢內部的那種思想活動的力量。無任我們在其他方面怎麽想,在邪靈般的封閉生存的層面上,《費爾巴哈提綱》不愧是壹篇神秘思辨的無與倫比的傑作。馬克思知道他是壹個創造世界的神靈。他不想成為受造物。他不想從受造物的生存視野來看這個世界——盡管他承認人要擺脫陳規是有困難的。他拒絕經驗中存在的分裂——人與世界、內在存在與越驗實在、人與神、主體與客體、行動與思想之間的分裂——這些分裂指向創造的奧秘。他想從對立統壹(coincidentia oppositorum)的角度,即從神的立場來看世界。馬克思在《提綱》中構造了壹個對立面在其中互變的封閉的生存之流,從而達到了這種視野;他創造了封閉世界的象征,在其中主體是客體性的,而客體是主體的活動;凡事物是它們所是的地方,它們同時也是自己的對立面。簡言之:在對他的生存之流的描繪中,他運用了神秘家用於把神的體驗翻譯成世界內在語言的那種思辨方法。按照神秘思辨的標準來看,這種構造是完美無瑕的。它也許是迄今為止由想成為神的人所構造的最好的神物(world-fetish)。

我們必須認識這項事業的嚴肅性。對於壹個沈溺到如此邪惡的放縱的人而言,其觀點也許是令人討厭的,然而,盡管他的觀點令人討厭,其行徑滑稽可笑,卻並沒有減少它的社會危險性。有許多人想成為神靈。壹方面,馬克思對於普通人拉著自己的鞋帶上升為神聖的能力持壹種合情合理的悲觀態度,但是另壹方面,他又相信普通人完全能夠追求壹個自創的超人,這個超人輕易地許諾把他們也塑造成超人。在陷入了危機的文明之中,當精神制度瓦解,尤其是當科學主義(scientism)被制度化的情況下,我們在“精神的無能”那壹節中描寫過的那種局勢就出現了。社會對於壹切威脅著文明的精神閹割狀態(eunuchism)的有組織抵制削弱了,以至於有缺陷的人們當中更有活力的怪人可以成為群眾運動的發起者。

然而,馬克思觀念的影響力不僅僅在於其無神論反叛的力量和思想的自圓其說。馬克思觸摸到了現代工業社會的痛處,觸摸到了嚴重問題的病根(既便這問題不應當表現為壹場普遍的共產主義革命),那就是:經濟制度成長為每個個人生活中壓倒壹切的勢力,以至於在這種勢力面前壹切有關人的自由的討論都成為徒勞。除了那些與社會無關的期望之外,在壹個工業化的社會中,人不是他的經濟生存的主人。馬克思在“異化”的標題下來探討這個問題,我們也大量地引用了他對這個問題的各種各樣的討論。他的範例是工業工人的命運,但工業工人的命運乃是在實際上吞沒了我們的整個社會的命運。至於這種病癥究竟達到了何等程度,這我們可以經由納粹革命的可怕經歷而得知,那場運動的承擔者不是工業工人,而是中產階級的下層——這壹定會使那些相信工業工人獨自承受經濟困境、失業威脅並因而獨自承擔革命的人感到沮喪。

盡管馬克思錯誤地判斷了這種病癥的嚴重程度,但他絕沒有誤判這種病癥的性質。馬克思是19世紀嘗試建立人類勞動哲學的唯壹的壹位有高度的思想家(後無來者),他從勞動哲學的立場出發對工業社會制度進行了批判性分析。他的主要著作《資本論》不是像亞當.斯密(Adam Smith)、李嘉圖(Ricardo)、密爾(John Stuart Mill)等人那樣的經濟學著作,我們絕不能僅僅通過指出其價值理論、利益理論、資本積累等等理論中的缺陷而駁倒他。這些理論固然是有缺陷的,但是,誠如其副標題所示,這是對於政治經濟的批判,是對包含在經濟理論概念之中的社會神話的揭露,它試圖參透物質的內核,即人與自然的關系,從而達到關於這種關系的哲學,即勞動的哲學。在馬克思之後沒有哪壹位經濟理論家對馬克思科學的哲學基礎有足夠的興趣,從而進壹步地去探究這個問題,也沒有哪壹個現存的經濟理論學派理解並發展馬克思開創的這個重要開端,這顯示了這整個學科分支非常重要。

正如我們所見,馬克思所作的嘗試,其結論是可疑的。“完全的個人”把工業體系的勞動範圍“轉換”成“自主活動”,就像壹個羅賓遜在做自己的家務那樣,這樣的壹個觀念在現實中是無法實現的,這種解決方案中的末世論部分——即通過革命經歷改變人性從而使實現這壹事業成為可能——也只是壹種離經叛道的世俗之內的神秘主義。不過,對於病癥的診斷是完全可靠的。當前社會的工業體系從經驗上來看似乎是人的壹條死路,壹旦在相當長的壹段時間裏通過“繁榮”和“生活水平的提高”來收買革命的權宜之計失靈,它就會受到共產主義革命的威脅。而這種共產主義極有可能就是馬克思所描繪的那種給人以深刻印象的“粗陋的共產主義”。

盡管“粗陋的共產主義”的最可怖的形態構成了從俄國傳播到西方的那場社會革命的明顯成分,盡管我們必須認為粗陋的共產主義可能標誌著西方下壹階段的衰落,但這個歷程並非歷史的必然。馬克思在構建歷史的時候設想,經濟形態的發展乃是發生在壹個帶著意識形態附屬物的抽象的人類中間的。而在事實上,經濟形態的發展乃是發生在歷史社會中,意識形態的附屬物不外是這些社會的精神生活與文化。可怕的經濟問題有著壹個非經濟的環境,馬克思認為這個非經濟的環境是可以忽略不計的(quantite negligeable),然而正是這個非經濟的環境的存在使得我們無法預知將會發現何種方法來減輕“異化”的最壞後果,並普遍地應付工業社會的問題。

最後,讓我們來考慮最有趣的實踐問題,它是由馬克思觀念的反理性主義引起的。我們已經看到,馬克思只有通過禁止壹些討厭的問題才能夠在靈性反叛的層面上維持其哲學活動。理論顛倒成為幻影式的思辨將會給思想生活帶來何種災難,這我們可以在恩格斯的滑稽模仿和德國修正主義的社會民主派的低級喜劇中觀察到。這種奇怪的胡鬧的高潮就是列寧的歷史辯證法的觀念,他認為歷史辯證法的任務就是要把康德的物自體(Ding and sich)改造成現象。當我把這個珍品指給我的哲學朋友們看的時候,他們狂笑,幾乎不相信在這個沈悶的世界裏會有這樣幹凈的高級玩笑。當馬克思的觀念成為官方信條之後,這樣的半吊子和明擺著的愚蠢只有通過極端地禁止哲學才能免受嘲笑。壹個已經達到工業生產層次的社會,其生存有賴於嚴格的科學理性的標準,禁止哲學會給這樣的壹個社會帶來什麽,這只有在未來才能看清楚。俄國報道的壹些事件,如李森科(Lysenko) 軼聞,似乎表明江湖騙子層次的非理性主義甚至已經侵入到了自然科學之中。發表在美國雜誌中的俄國“哲學”論文符合了最壞的期望。我們不能排除這樣的可能性,壹個把馬克思主義作為官方信條予以貫徹的社會可能由於思想上的不誠實而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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