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我亲爱的爸爸、华东野战军二十一军老战士刘建德
一、意义
1949年10月24日,新中国成立的第二十四天,人民解放军二十八军下属三个团共九千余人渡海进攻金门,发起金门战役,在岛上苦战三昼夜,因后援不继,全军覆灭,是解放军成军以来唯一一次彻底的败仗。我军历史上虽有湘江之战、西路军血战河西走廊、皖南事变等惨重损失,但均非全军覆灭。1949年以前,我军驰骋陆地。敌强时,我避而歼之;敌弱时,我聚而歼之。1949年我军始下海进攻岛屿,乃全新课题。海岛作战,胜则全胜,败则全没。这一作战特点直至今日仍颠扑不破。
金门战役具有重大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金门战役虽战于一隅,却影响全局。这种影响直到今天仍然存在。
①无金门之战,便无今日台湾。中国命运至1949年走到重要关口。解放军横扫中国如卷席。美国人已抛弃了蒋介石。当时,国民党军一部在西南,一部在海南岛,一部在中越中缅边境,台湾实际是个空岛。胡琏认为:台湾岛上总兵力不会超过十万。且“官比兵多,枪比人多”。我揣测毛泽东的“庙算”:克闽境后,扫荡金、厦诸岛,尔后效郑成功、施琅故事,在福建造船,千帆竞渡,直取台湾。下台湾后,再回头收拾西北、西南山河。倘若如此,历史将改写。但毛泽东是一位大陆战略家。他可在陆地上将蒋介石八百万精锐鲸吞,但金门战役却败了。与其说败给蒋军,不如说败给海洋。自那以后,悠悠五十载,解放军兵锋再未染指台湾海峡。1949年10月27日金门战役获胜的消息传到台北,蒋介石流了泪。他太需要一次胜利了。他太知道金门战役的意义了。他说:“这一仗我们全胜了……台湾安全了。”金门的战略地位太重要了。它位于大陆边缘,北与马祖毗连,构成两栖性的边缘地带。金门是台湾的桥头堡。蒋介石说:“无金门便无台、澎;有台湾便有大陆。”历史上郑成功、施琅攻取台湾,都以金、厦为出发地。金门在敌手中,进可封锁内陆,退可屏障台湾。金门若在我手中,台湾海峡的交通线便面临极大威胁。台湾顿失前敌。大军渡海,朝发夕至。就是到今天,欲解决台湾问题,仍首先要解决金门问题。
②金门战役奠定了国民党经营台湾的心理基础。蒋介石是旧军阀的克星。毛泽东是蒋介石的克星。说什么“胜不离川,败不离湾”,我的评介是四个字:“逢毛必输。”内战二十年,生生锻出一支铁军。共产党无一地而夺天下。国民党坐天下而失天下。共军打国军,左右都是赢。国军打共军,横竖都是输。国民党对共产党的心理优势崩溃于零。至1949年,更是士气土崩,精神瓦解。一败如水。在这种情况下,金门战役象一针强心剂,注入国民党濒死的肌体。这个党又活过来了。五十年来,国民党认真汲取丢失大陆的教训,励精图治。台湾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今天的台湾,经济独秀于世界之林。军事赖美国撑腰,也不乏看家的本钱。政治满盘西化。已成为我心腹大患。蒋经国认为:“金门战役是国民党的转折点。”胡琏说:“金门战役的胜利既是军事上的,也是政治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台湾有人把金门战役比作中国历史上的赤壁之战,道理正在于此。两相比较,确有相似之处:赤壁有宽阔的江面,金门有宽阔的海面;赤壁之战是以弱胜强,金门之战总体上也是以弱击强;赤壁之战后中国三分,金门之战后祖国统一被阻挠。民进党上台后,继续接过“古宁头精神”的接力棒。吕秀琏称:“古宁头大战,两岸变两国。”民进党的一个杂志说:“金门之役,过去诸种意义都还在,今天则增添了新的意义:它是由中国中华民国过渡到台湾中华民国的一次重要战役。它的价值永远没有褪色。”我曾访问金门,听的最多的一句话是:“金门扮演的是小兵立大功的角色。”
③研究金门之战的意义。江说:“台海必有一战。”金门战役,我军是以陆地为基地,渡过一个海峡,到一个岛屿登陆作战。当时我军将领只看到这是由岸至岸的水上运动,认为是由此岸到彼岸的运动作战,如同对大河大江的渡河攻击一样。而实际上,金门之战是一次两栖登陆与反登陆作战,与我将来解放台湾的战争模式是一样的。台湾是放大的金门。二十八军是缩小的我军。金门之战是一面镜子,可以正衣冠,可以论得失。金门战役中暴露出来的诸多问题,今天仍不同程度存在。时光虽不能倒流,历史却可以重演。唯有认真吸取金门之战血的教训,才能在未来的台海决战中稳操左券。从另一个意义上讲,我军应加强对败仗的研究。胜利有一百个父亲,失败是一个孤儿。我们对金门之战关注太少。这一点,我们需要有美军的精神。美军直到今天还在研究越战,而对海湾战争和科索沃战争却不大用心。越战是美军战史中最惨痛的一页,虽已翻过去二十多年,可美军仍不停阅读,在这方面花费了大量人力和财力。失败是警钟。胜利又何尝不是警钟。美军对失败死死咬住不放,对胜利则格外当心。其实这正反映它求胜心切。我们正相反:胜利浓泼重彩,失败轻轻带过。研究战史也是治史,需要董狐笔。要避免“年代久,失之真;年代近,失之偏”的倾向。
现在开始检讨金门战役。
二、轻敌
当时敌我态势是:解放军华东野战军第十兵团入闽,以排山倒海之势南推。十兵团司令员叶飞,福建南安人,出生于菲律宾,衣锦还乡,闽人治闽,无限风光。叶飞号称“小叶挺”,善战,多谋,常胜。解放战争以来,十兵团平山东,扫淮海,跨长江,克福州,战无不胜。1949年10月17日解放厦门,金门顿成一座孤岛。岛上守军为李良荣的二十二兵团,约两万人。十兵团十万大军隔海虎视。优劣立见。这时候,最可怕的敌人出现了。这个敌人就是轻敌情绪。一股有毒的气氛弥漫在十兵团上空。
①主帅轻敌。此乃兵家大忌。古今中外,将帅轻敌而丧师者,不可数。未战而轻敌,胜负已定。这也算成败系于一人。叶飞知兵,本不至此,但他被节节胜利冲昏了头脑。首先,他的心不在金门,而在台湾。他根本不把金门李良荣的两万残兵放在眼角。他已把目光投向了海峡另一端。恐怕不仅他,整个三野,整个解放军,都如此。当时风靡的看法是,不怕敌人守,就怕敌人走。十兵团的作战原则是:尽量把敌人有生力量歼灭在大陆和沿海岛屿,不使其逃到台湾,为日后解放台湾增加难度。十兵团曾有三个进攻方案:一、先金后厦;二、先厦后金;三、金、厦并举。都是为着一个作战原则而制定:不放跑敌人。二十八军的作战口号干脆就是:坚决打金门,渡海攻台湾。金门不要说无法与台湾比,就是与厦门比也差得远:守金门的李良荣兵团不是蒋介石的嫡系,战斗力弱。守厦门的汤恩伯集团是精锐之师,蒋军嫡系;金门没有永久性工事,厦门有永久性设防工事要塞;金门是个小县,厦门是座大城。厦门被克,金门指日可下。在1949年10月在泉州召开的兵团作战会议上,叶飞意气奋发地说了四个字:“此役必胜!”一位老前辈曾对我说:叶飞在老虎洞宴请厦门地方领导,用筷子指菜盘,道:“金门就是这盘中的一块肉,想什么时候夹就什么时候夹,跑不了。”大笑,傲气溢于言表。十兵团入闽前,毛泽东曾发给华东野战军一个电报:“你们应当迅速准备提早入闽,争取于六、七两个月内占领福州、泉州、漳州及其它要点,并准备相机夺取厦门。”毛泽东没有提到金门。金、厦自古就是一个生活圈。“金为泉郡之下臂,厦为漳郡之咽喉”。可见毛泽东眼中也有厦无金。恰恰是金门,改变了历史,改变了大陆的形态。厦门解放后,叶飞任军管会主席。他曾在此做地下工作,被捕,九死一生。尔今大军入城,万人空巷。十七年前他是厦门的穷学生,十七年后他是此城的征服者。有一个细节许多历史学家都忽略了:叶飞一进厦门,就把母亲从家乡接来。这反映出他认为已无大战。大敌当前,主帅先自松懈。他对厦门的市政工作投入的精力远远超过对军事工作的关注。戎衣未解,心已歇了。就要对金门发起攻击,他却命令兵团后勤部在10月底前筹措大米四百万斤,柴草六百万斤,供应厦门市。同时,责成泉州、漳州两地全力支援厦门。他任命了一系列地方干部,包括任命了一位金门县长。这位县长的任命直到今天仍有效。叶飞甚至还有时间去大学做报告。行前,秘书特意提醒他:不要忘了带钢笔,不少学生要求签名。他把攻打金门的任务交给二十八军。我一直认为,叶飞选择二十八军打金门是犯了不可挽回的错误。理由一,在十兵团中,二十八军善守不善攻,甚少攻坚任务,多是打阻击战;理由二,二十八军军长朱绍清在上海治病,政委陈美藻治理福州,参谋长也不在位,军中只有副军长肖锋一人,既当爹又当娘。做此决定仍然是出于叶飞的轻敌。叶飞对肖锋说:“看来大陆再也不会有什么大仗打了,你们二十八军就扫个尾吧。”有人对此提出异议,叶飞说:“进攻金门本来就是二十八军的任务,没什么改变了。我是充满信心的!”10月20日左右,二十八军向兵团呈报了攻打金门的作战计划,叶飞因处理地方事务太忙,竟没有看一遍,惶论研究、修改,便批准。大战将起,因敌情不明,特别是离开了广东潮、汕地区后在海上游弋的胡琏十二兵团动向不明,肖锋有些犹豫。叶飞在电话中说:“只要上去两个营,你再掌握好二梯队,战斗胜利是有希望的。”叶飞还交待:“有几个人打几个人的仗,不等待,不犹豫,向里猛插。”轻敌至此,焉得不败?部队就是被这种轻敌送进虎口的。
后来得知,不仅十兵团,就是华东野战军也被轻敌情绪笼罩。五十年代初期我党批判“高、饶反党集团”时,陈毅曾讲过这样一段话:“进攻金门,全军覆没,本是军事机密,我忍不住要讲出来。就在解放上海那年秋天,为了给解放台湾打下基础,党中央决定首先解决金门,这是台湾的门户。三野接受这伟大的任务。可是当时我与饶漱石对如何解放金门,发生了歧见。饶漱石产生了轻敌思想,认为我军一登陆,金门就会不战而降。派一、两个师进攻,金门问题就能解决……”
②全军轻敌。主帅的态度便是全军将士的睛雨表。叶飞如此,进攻金门的总指挥员肖锋又好到哪里去了?十兵团老同志都讲:肖锋甚至比叶飞还轻敌。叶飞主要是在战略上轻视敌人,肖锋则在战略上和战术上统统轻敌。首先让我们看看这次进攻部队的编排:第一梯队的三个团隶属三个不同建制的师(主攻团二四四团属八十二师、助攻团二五一团属八十四师、二五三团属八十五师)。很长一段时间我始终不明白肖锋怎么排了个这么古怪的阵容,不象是啃骨头,倒象是喝稀粥。后来二十八军一位老领导向我道出原委:肖锋也认为此战必胜,胜利后必有缴获。他的指导思想是“照顾本位,最后抓一把”,希望各部队都能在最后的胜利中分摊点实惠。事实也证明肖锋是准备庆功的。他在指挥所里摆了酒。第一梯队登陆成功后,他曾连饮三大杯,豪情万丈地用报话机遥祝:“同志们奋勇前进!”其次,准备工作不周密,训练不严。当时解放军全是旱鸭子,二十八军也不例外。多数战士头一遭见大海。一团长竟说:“谁在海里放了这么多盐,那么咸!”在这之前,十兵团是解放军全军唯一进行过岛屿作战的部队:北打平潭,南打厦门。平潭上去四个连,蒋军即垮。厦门上去七个连,敌人也守不住。两岛小胜,致使将士们认为海岛作战不过尔尔,并不看重那个状似哑铃的小岛。后来遭到败绩,先怨潮汐,再怨船少,均是准备不周所致。何况船并不少。当时一位县委书记说:“福建这么大,我看筹一千条船也能筹到。”一个船工在战后说:“什么没船?我住的那湾子里就有一百多条哩。”不下苦功,功败垂成。最后,让我们看一看进攻部队的作战方案。我在金门“古宁头大战纪念馆”里看到敌人缴获的二十八军制定的“战法”:“火力压制,多点登陆,一处撕破,四面开花,隔绝阻塞,各个击破。”霸气横溢,有我无敌。惟觉实少虚多,对困难未在意,对失败不顾及,仿佛不是作战,是演习。在许多不同部队的作战命令中不约而同地出现了相同的字句:“登陆就是胜利。”我主攻团的作战计划还有这样一则命令:“每人携带熟给养三餐,准备苦战一天。”助攻团则准备“在金门县城吃中午饭”。五十年后,傲气仍可触摸。纵是头脑最清醒的主攻团团长兼政委邢永生,曾在下海前对师长钟贤文开玩笑说:“这一次我回不来了。你再也看不见我,我也看不见你了。”其实他的清醒也不过比别人前进了十几米。他是决心用三天时间解决战斗的。他在给妻子的信中说:“三天,只用三天,我一定回来!”船只那样缺乏,第一波只够载运九千兵,可有些船上仍然装了不该装的东西,令我今天想起来还觉得可耻。主攻团的几条船上都载着大量新印制的人民币,据说是准备用来庆功时大把花销的,被国民党军缴获时许多钞票连褶印都没有,整整装满好几箩筐。另一个团的船上装了猪,也是庆功用品。更可笑的是,居然在有的船上还载着办公桌椅,以便“新政权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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