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茜世界周报
很值得省思的一篇文章:《关于战争.关于难民》 梅克尔在下台前接受德国之声的访问,主持人询问「敍利亚难民危机」,她回答:「我不喜欢使用难民这个字眼,他们就是人。」 他们就是人,和你我一样。只是战火使他们失去家园,失去过去累积的种种,刚刚开始是炮火中逃命:逃出了,喘一口气,人生的难题才开始。
死亡,在战争中是一具尸体。活下来,在战争后,是无尽的黑暗与卑微。 他们逃到了别人的国度,所以叫难民。苦难太多了,从逃亡过程,那裡落脚,如何开始生活,那来的钱养育下一代。 乌克兰的难民现在逃离的方法是车队,还有铁路。他们能够栖身之所大多都是东欧国家:这些国家普遍贫穷,他们到了当地,想当个基层劳动者,未必可得。欧盟给三年签证,纽西兰两年,两年、三年之后呢?「人」还是要活下去。 活下去的地方在那裡?出路是什麽?一个家就在这样的飘摇下,面对未来。 世界各地为他们喊加油的人,也给不了答案。 1990柏林围牆倒塌隔一年,一些东欧移民依亲来了美国。他们没有战争,但他们的处境很像难民。我曾经与一位至纽约的波兰计程车司机有不少往来,搭乘他的计程车,乾淨,而且播放很美的萧邦夜曲。问他原来在波兰的工作是什麽?「电影导演」。 他介绍我妻子正在找工作,原来是波兰的高中老师。我当时住在纽约Brooklyn 犹太人社区,巷弄约八十年老树,房子有木头有石头,许多是Brownstone 的石头老建筑物。我和住在二、三楼的房东Laura説好,一起付一次50元美金,她从花园、阳台、室内、窗帘、地毯、窗户⋯⋯打扫乾淨。她清晨七点多就来,我上午醒来,会听到她洗刷阳台、冲洗栏杆的声音。有时候我会做个日本泡饭,泡杯抹茶,请她一起吃早餐,她总是满头大汗时,才坐下来。 每回打扫时,穿着灰色制服,有一回我忍不住问,她説那是以前学校的制服。于是我问她,在波兰高中教什麽?她安静了一下,回答:「历史」。 她的英文刚起步,我们无法聊什麽,但我听到历史两个字时,心头如刺椎痛。
她就是历史的一部分,不是吗?她逃不过历史的十字架,圣母玛丽亚是她的依託,但历史给她的是放弃过去种种,重生于一个又薄又小的希望之中。 当时住家附近突然出现一个评价出色,门窗洁淨的补鞋店。我那时还是一个老皮件收藏狂,经常去他的店裡逛逛,聊聊之后,原来他是来自捷克的牙医。他的医师証照不被承认,但细腻的手活功夫还在。 「有点希望,比绝望好。」 二次大战、共产主义的幻想,埋葬了多少人的生命。死了,是死:活着呢?答案在空中比云还浮动,不可捉摸。 来到别人的国家,就是卑微。 叙利亚难民逃到约旦,在难民营裡遇见已经待了18年的巴勒斯坦难民。人,窝在这裡,长期靠着国际组织救济。白天不是白色的,黑夜的暗,不够暗。它还是会摇醒你的知觉,这一生,就在这裡,完了。「我们只是活着的虫。」 于是有些敍利亚的难民决心去了土耳其,在那裡他们被「慷慨」接纳,至少不会因为回教徒身份先被怀疑是否为「恐怖分子」。 在土敍边境,有一排厂房,外面围着铁丝网。另一端是沙漠,再远一点是家园的炮火。厂房内都是14岁以下的童工,因为可打、可骂、服从性强。一天工作12小时,上厕所、吃饭的时间要扣钱。他们没有工作签证年份的限制,但当欧洲不再欢迎敍利亚难民,美国完全不接收时,这是他们惟一的选择。 在这些工厂排列之前,有些「难民」度过爱情海,一个充气船搏上浪淘,就这样吧!我们不怕赌上一切,反正后退,也是死。 我在比利时红十字会总部见到这些来自中东各地等待审批的难民。小女孩的眼睛大大的,看着我手上的麵包,那是我从W Hotel饭店勾结主厨搞来的,我给他们食物时,他们的眼神好像我是圣母玛丽亚。这使我很不安,和他们相比,我只是一个家园没有破碎,战争离我很远的普通人。 我没有成为难民,纯粹只是幸运。 台湾现在声望最高的张忠谋先生,他的父亲也是「难民」,但处境相对从容。张前董事长的父亲26岁当上宁波财政局长,七七事变来了,他逃去香港,不到三十歳成为香港银行经理。日本人打入了香港,张伯伯拒绝向他们敬礼,带着张忠谋一家逃到大后方。中间黄土高原进入四川一带,有个山谷中的铁路,俗称闯关车。过山谷时火车得放慢速度,熄灯,儘量避免出声,全车屏息,防止远方日本人开枪。 抗战后回到上海,父亲虽然买了一栋别墅,但知道时局不对劲。不到两年,房子卖了一个普通价钱,跑不动了,不想逃了,举家去了美国,父亲入学哥伦比亚大学唸MBA。 毕业那年,父亲太老了,42歳,能找到的工作都是美国小镇的职位。父亲告诉妻子:「我们这一代在战火中,已经毁了,待在纽约,『我们认命』,把机会留给儿子Morris 。」 于是为了让独子上好一点的公立学校,张忠谋的父母亲在纽约时代广场,开了一家「杂货店」。 一个26岁就已经是宁波财政局长的才子,成为美国小杂货店老闆。 战争改变了他的一切。不管他的国家是战胜还是战败国。 从人民的角度看,即使胜利者也一无所获。 形成战争的因素往往是利益、自大又无知的好战者、国族主义的疯狂者组合成的複杂事件。但它一旦发生,就如千万隻刀箭,刺向每一个人民的心脏。 无知的一代人的战争,恰恰由于各国人民相信自己这一方完全是正义的,才铸成了战争的最大危险。 这是史蒂芬·茨威格的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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