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光:一场舆论被议程设置引导着走的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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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国光谈中共二十大（一）

来源: 法广
作者: 艾米

中共二十大将于10月16号在北京开幕。中国已经做了各种舆论宣传和歌功颂德造势来迎接这次会议，为达到二十大“胜利”召开的目的，当然早已对北京进行着更加严格安全监视，对异见人士和上访人员采取了更加严密的监控，防止任何意外的发生。二十大可说是吸引着全球的关注，将其称为是在国内和国际局势处于十字路口时的一个重要会议。会议最大的看点都聚焦在已经统治中国十年时间的习近平能否在2018年修宪之后成功连任。但是在中共封闭的专制独裁制度下，在中共党内人事变动不透明，内部斗争明潮暗潮汹涌澎湃，刀光剑影不断浮现的局面中，无论是习近平能够连任，亦或出现任何意外的结果，对中国的一党专制政治局面和中国人的生活以及被严重损害的精神面貌带来多大的改观呢？

美国斯坦福大学中国经济与制度研究中心高级研究员吴国光教授长期关注中国政治，著有《权力的剧场，中共党代会的制度运作》一书，在接受法广专访时分析了中国政治格局，对习近平的统治进行精辟的总结，他认为，习近平若第三任连任成功就表示之前曾令人期待的从经济转型到政治转型，从经济市场化到政治民主化，中国从经济上继续开放，民众物质生活有所改善到将来个人权利和公民权利也有所提升的这条路走不通了。

吴国光同时也认为能够改变中国人命运的只能是自己，而不是什么救星，但可悲的是，人们在抖音化的娱乐狂欢中麻木神经，任由专制机器控制而不反抗。同时，如果只从中共透露出来的信息中捕风捉影地进行猜测和分析，而不进行严肃的学术研究和讨论，那也是陷入了低智化的怪圈，非常可悲。

以下是对吴国光教授的专访的详细内容。

法广：您曾经著有《权力的剧场，中共党代会的制度运作》一书，中国二十大因为涉及到习近平连任而被炒得沸沸扬扬，中国大开宣传机器进行全社会洗脑式宣传，而国际媒体也给予相当地重视，但从本质上看，您认为中共二十大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吴国光：我虽然写了《中共党代会的制度运作》这本书，但是我并不觉得中共党代会是有那么重要。我在书里讲到，当中共党代会开会的时候，其实就是一场大戏。当然，一般人都有看戏的心理，所以我觉得现在国际舆论和国内的一些社交媒体关心这个事情恐怕还是看戏的心态。因为中国这场戏最大问题就是只能看点儿热闹，有时候连热闹也看不到，根本不知道实际上在进行什么东西，但是这反而引起大家的好奇心，因此有各种各样的猜测和传言，所以这就使得舆论显得很热闹。

其实我觉得关于中共党代会在舆论上之所以引发大家的高度关心和重视，其中一个重要原因也是中共在有意地进行引导，因为它总是不断重复这个多么重要。新闻舆论研究当中有一个理论就是专门强调新闻舆论的议程设置功能，就是说它要讨论什么或不讨论什么问题。我觉得中文媒体，乃至于国际上关于中国的舆论报导，往往会被中共的这个舆论议程设置引导着走。这其实也是最近一段时间我很不愿意谈二十大这个话题的原因，我不想被这个议程引导着走。

习近平十年：从邓的“寡头专制”走向“个人独裁专制”

法广：如果是一场大戏的话，主角无疑就是习近平，他2012年上台以来十年时间，可以说大大改变了中国政治社会文化各个层面和中国人的面貌，您如何评价习近平在过去10年的任期中的作为？

吴国光：实际上10年时间还是比较长的，中国又是一个大国，整个世界处于变动之中，那么要对习近平的10年做一个总结，很难做到面面俱到，哪怕只是摘要性的总结他的作为。那么我想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在习近平执政的10年当中，中国发生了从共产党精英“寡头专制”走向共产党领袖“个人独裁专制”这样一个转变。

也许有人会问两者都是专制有什么区别，我想这就要看对整个社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对整个社会产生影响的方面很多，摊开来讲的话需要讲很长时间。简单地说，可以放到中国政治发展的大脉络中来看，从毛到邓再到习这个大脉络中可以看到，他们都是坚持共产党的一党专制。在这一点上，我觉得目前的舆论，特别是中国的舆论，不论是社交舆论，还是海外的所谓简体中文圈的舆论都往往夸大了邓小平对共产党这套体制改变的程度。实际上确实在邓小平的时代出现了共产党从毛时代的个人独裁专制走向寡头专制的转变，这个转变事实上是和引进市场机制来发展中国经济相联系的。所谓“寡头专制”就是数量不多的几个头头一起行使最高统治权。而这和市场引进在什么意义上相互配合呢？实际上市场毕竟要带来一定的多元化，没有一定多元化的市场也就不再是市场。因此在政治体制上，邓小平在坚持共产党一党专制的同时允许党内利益一定程度的分化。在最高层，虽然邓小平总是强调说最后是他拍板说了算，但是由于年龄的原因，由于他个人不懂经济，也由于他个人和整个民族甚至共产党的精英集团都对毛的一言堂个人独裁专制做法不满意，所以邓小平也做了很大的调整，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允许其他高层领导人也有相当的发言权，这个就是所谓的“寡头专制”。

但是我觉得不能够夸大邓小平时代多元化的程度，也不能夸大这种多元化所带来的对中国社会的积极的作用。如果有积极作用，就是中国的经济由于市场机制的引进，由于社会的活力一定程度的释放，也由于精英内部多元利益的分化，精英能够通过追求市场，拓展市场活动带来个人家庭物质利益。这都让中国的经济发展在邓时代获得相当成功。但是，这也以精英的腐败乃至某种程度上的全民腐败作为后果的。特别是邓小平用他1989年的天安门镇压来表明他的市场化改革不会危及共产党一党专制这个根本。从那以后共产党内过去曾对邓小平抱有怀疑，认为他搞市场化就会冲击中国的一党专政的那些人——包括陈云——就相信邓小平确实是无论如何做都会维护共产党一党专制。之后我们看到1990年代邓小平到深圳“南巡”后，中国经济就迅速地发展了，共产党的精英全体拥抱市场经济，搞江泽民所讲的“闷声大发财”，他用金钱洪流来洗去天安门的鲜血，造成的严重后果就是贫富分化。这就是从毛到邓的一个变化，然后习就以反腐败为切入点，让共产党的一党专政不仅不会受到市场化的挑战，而会严格地控制市场化一定程度后的社会多元化对共产党政权根基的腐蚀。他走向个人独裁专制主要就是要控制党内精英的多元利益。从毛到邓到习一脉相承的是要控制整个社会的多元利益的表达。但是现在在习执政的十年，他尤其是要控制共产党内部的多元利益，因为私人利益的这样一个原因会侵蚀，乃至最后削弱共产党的一党专制。

我觉得最大的变化应该可这么讲。如果要做一个总结的话，可以说毛的时代就是一党专制，没有市场经济，这个如果叫“正题”的话，那么邓的时代就是共产党一党专制，但是有市场化，这个可以叫“反题”；我认为习的时代他是要捏合成一个“合题”，就是说共产党一党专制要进一步加强，侧重于加强共产党一党专制，把邓时代引进的本来就在共产党一党专制控制下的市场经济进一步消弱，进一步严厉控制，进一步打压市场化所带来的各种各样的社会、文化、政治的后续效应。

法广：不久前曾有一个传言，说习近平近十天没有露面的原因是他被军队软禁了，当然后来他重新出来这个传言被打破了，然后大家又去对汪洋和李克强的穿着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进行揣测，大家似乎就是从这种细节上来分析揣测中共内部的斗争。舆论实际上也是完全被中共设置好的舞台表演牵着走，你怎么看这些现象呢？

吴国光：这一段时间以来，尤其是前两周习近平出访中亚回来以后十天没露面，各种各样的传言满天飞，达到一个高潮。我觉得这表现了中国整个社会对于习近平的高度不满，也对习近平寻求在二十大上有第三任期的严重焦虑。习近平在施政，特别是在最近3年由于疫情的清零政策，再加上带来严重的经济后果，使得中国的民众也非常不满。

之前由于习近平的反腐和权力高度集中也带来共产党内部精英阶层的高度不满。二十大前夕的几个月，特别是前几周，这些不满就汇合到一起。这种不满和焦虑在我看来可以成为对现行体制的潜在反抗的一个力量的来源，但是我觉得比较让人感觉失望的是，中国没有向这个方向发展，而是将这些焦虑和不满——用一个不客气的词，那就是低智化的自我娱乐化——再形象一点就是“抖音化”，弄一个小片段，大家看一看乐一乐，有多大意思呢？没有多大意思！其实对成人来讲，生活越无聊，他们就越追求娱乐化。当然，娱乐也无可厚非。我觉得问题在于用娱乐去麻木民众，好像也不管你日子过得好不好，只要大家能乐一下，岁月就真地静好了。

一个社会存在刚才讲的这些传言，非常低智化地去看李克强和汪洋穿的是白衬衫，习近平穿什么衣服……这些东西我完全不看，没有任何兴趣！当然我不反对别人去看去分析，我觉得一个社会存在这些东西都是正常的，甚至是应该的，特别是在信息高度闭塞，中共的政治操作是一个黑匣子的情况下，有人愿意在黑暗当中去摸去猜，我不反对，但我自己研究党代会从来不做这种事情。

但是不正常的点在哪里呢？就是大家都被这个东西所吸引，认真和严肃的讨论分析反而很难存在，甚至被污名化。比如我刚才讲的那个什么寡头到独裁的话也没这么高深的东西，但是是严肃认真的，大家都生活在市场当中，都经历了中国的市场化开放所带来的一定的社会多元，最近10年，特别是最近几年以来市场的因素被降低，民营企业被打压，这些都是我们生活中所看到的，我只是用相对精确的学术概念把它讲出来而已。

可是，好像这种讨论就不能在中文语境里有生存的余地，大家都去热衷于传言，热衷于看他们穿什么衣服，表情是什么样的，我不反对，但是我觉得如果低智化成为反智主义，你如果讨论稍微认真一点，大家就会说你在卖弄什么高深。很多传言其实是在制造虚假的希望，并把希望寄托在共产党的身上，就是没有习近平的共产党。一个二十五岁、三十五岁、四十五岁正当年身强力壮的人，生活中任由别人欺负。在疫情的管控清零中不论别人怎么欺负你，你都不反抗都是那样，只去梦想105岁的老爷爷（指宋平——法广注）出手来挽救党，挽救中国，来救你。说到底，这个105岁的不知道谁家的老爷爷就是有能力来救人，他也不会去救你的，他救的是他们自己家的孙子。

其实在我看来，就是李克强汪洋和习近平不同，你能看得出来的不同确实存在，但那又怎么样呢？！过去5年李克强是中国的第二把手，汪洋是中国的第四把手，他们都在政治局常委会里，那么他们的存乃至他们的发言在多大程度上改变了习近平的这一些施政的东西呢？有没有真正的减缓习的那些让整个社会高度不满的政策呢？如果没有，如果这个成果很小，那么他现在就是穿着白衫——不要说他穿白衬衫，习近平穿黑衬衫——就算有人光着出来，那不过就是个大笑话而已，对中国的政治真的有一个实质的影响吗？如果中国人的兴趣都到这个方面去了，我觉得这是真的是没救了，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