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傲迎强权独飘香之踏歌行
张世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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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中篇作于2008年7月,而情感源头,可追溯到2007年3月2 │
│ 日,当时,雪下了一周多,因言被拘的我,尚在高墙之中, │
│ 听牢友说起数日前发生在附近的一件事: │
│ │
│ “前几天,有位被拘原因和我相似的年轻牢友,因‘表 │
│ 现不好’,每月获亲友探视一次的权利被取消了,只允 │
│ 许做活、站队吃饭。和他结婚有两年多时间的漂亮妻 │
│ 子,身负重囊来探望他,结果被拒于铁门之外。妻子思 │
│ 夫心切,忧急之下,竟然在大雪纷飞中爬到附近的荒山 │
│ 上,只为了能使视线越过高墙,居高临下,远远地看他 │
│ 一眼,然而不幸的是,这位痴情的女子在山上受了伤, │
│ 受伤的主要原因,是为了救那位一直‘保护’她而不慎 │
│ 摔下山的便衣女警。次日,那位女警将这一切写成信, │
│ 交给劳教所,转与那位年轻狱友。于是这凄美的故事很 │
│ 快传遍了整个大队,闻者皆叹惋。” │
│ │
│ 我当时听着,竟致泪如泉涌,心潮翻滚,数日未能平静。 │
│ 2008年7月中旬,因读欧阳小戎之《政治犯的妻子》,感慨 │
│ 万千,联想无尽,往事又涌上心头,同道的酸甜苦辣,因系 │
│ 狱而使女友离我而去的酸楚经历,在心里搅在一起,情之所 │
│ 至,催动笔头,笔墨与泪水齐下,发酵一年多的情感终于滥 │
│ 觞成文,文既毕,又有感触,比之数年前初涉小说创作之 │
│ 时,更深切地感到小说写作对于唤醒人心的重要性,意图继 │
│ 续钻研。 │
│ │
│ 欲交流写作经验的朋友请联系── │
│ │
│ ◆zhangshihangzsh@gmail.com │
│ ◆zhangshihangzsh@edoors.com │
│ ◆zhangshihangzsh@hotmail.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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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谨以此文献给在强权压迫下依旧铁骨冰心的人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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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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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傲雪:一个在狱政治犯的妻子
◆金丽丽:监视梅傲雪的女警;被梅傲雪救了一命,辞职
◆牛主任:金丽丽的领导
◆王主任:一个铁骨冰心服务强权的人
◆小 金:年轻人,牛主任手下,被王主任借调去调查这个事件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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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3月上旬,中原腹地某城郊外,连续一周雪虐风饕,连绵的雪
岭向远处蜿蜒,消失在无际的阴霾中。连绵雪岭中,有一峰颇有名
气,虽临近平川,然山势陡峭,曲径狭仄,因一段传奇般的故事,名
曰“梅花山”。这天,雪下的正紧,寒风呼啸,梅花山上玉树琼枝,
重棉积絮一般,山下银装素裹,一片白茫茫,约莫中午12点,几乎难
辨走向的的山下雪径上,一前一后有两个人影,前面一个红色人影,
后面100米左右有一黑色人影。黑色人影行进很稳健,不快不慢,戴
着黑帽子,半低着头,面目难辨,而红色人影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上
走来,这是个清秀的女子,看上去年龄不到30,她身着玫瑰红羽绒大
衣,深蓝牛仔裤,脚蹬雪白皮靴,雪白的围巾搭在胸前,背着一个大
挎包。她乌发如瀑顺肩流下,面目白皙清丽,明眸杏目,清睑如绣,
翠娥浅皱,似微聚烦愁,樱口丹唇,鼻梁如玉雕,而鼻头被冻得通
红。虽然风如刀割,然而她赶路过急,竟走得出汗,丝丝乱发粘在汗
如微珠白气微腾的洁白额角,寒风扑面,觉得有点头疼。她只得不时
地用戴着雪白手套的手捂着太阳穴,但痛不毫减,而且愈甚了。她沿
着勉强可辨的雪径,穿过一片松树林,来到林间的一片较空旷处。她
发现,前面的松林更密一些,在这空旷地,风似乎更大,声如虎啸,
裹挟着团团雪雾扑向她的牛仔裤腿,白围巾在她胸前剧舞起来,雪粒
打在面部有微痛感,她忽觉得喉头发痒,忍不住要轻咳几声。
一只四处觅食的山雀扑楞着从她身边飞过。她吓了一跳,脚步不由的
停下,环顾一下,看到那山雀飞向松林边缘的一棵树,停在树杈上。
她将目光从山雀处移离,望着蜿蜒消失在松林里的雪径,微叹一口
气,背靠一老松树干,胸脯起伏着,大口呼出几团白气,将右手手套
摘下,右手擎起,用右手食指的尖指甲戳捣着太阳穴,“以痛止
痛”。感觉头痛似不明显了,她继续赶路,手套也不戴了,拉开背着
的挎包链塞进去,将右手插进羽绒衣兜。走了几步,蓦然发现前面路
边有一古亭,旁有一碑,一巨石,巨石上雕着“梅花山”三个隶字,
是用朱色描过的,因经历时久,朱色淡褪大半。她紧走几步,迈进亭
子,跺跺脚,将雪白皮靴上的雪花震落,拍打身上、头上的雪,拨拨
额上的乱发,抬眼看碑上的字,
“梅花山简介:据传,雍正中,山下尚聚数十户,其中有夫妇二
人,皆有仪表,夫授书于塾,妇事一酒坊,恩爱如胶,后,夫因
诗下狱,发于新疆,妇逾万里前去探视,竟寻觅不见,归,渐抑
郁而痴,一日,一刁童戏言:‘倘使梅满山头,汝夫可归。’妇
竟信之,四集梅株,日攀岭峰,植梅不已,不避风雨,春秋十
载,遍山梅香,妇终不见夫,日日痴笑于山,抚梅癫乐,遂衰而
终,而此峰因梅香处处,得名‘梅花山’,后,梅株益减,渐至
绝踪,而山名未易,世世相传。1981年,后世族人特志之。”
她看着看着,眼圈红了,眉尖微皱,鼻翼翕动,嘴角紧抿,掏出白手
绢蘸着眼睛。
一双穿着警用黑靴的脚悄然移向古亭,愈近古亭台阶,脚步愈慢,愈
轻──这是一个黑衣人影。这人看到亭中红衣女子的第一眼之后,立
即闪身挪移,身首斜侧,以亭柱为遮掩物,蹑手蹑脚,步步逼近,待
到达亭柱后,突然改变侧移之姿,正身闪出,大叫一声:“梅傲雪,
你他妈的有病,大冷的天跑到山上疯,害的老娘陪你喝西北风!”
“啊!”她惊叫转头,看见一个穿着黑皮甲克的女人,不知什么时候
站在了亭子里。这个黑衣女人有30多岁,戴着黑色皮帽,烫发头,皮
肤白皙,容貌之秀丽,并不逊于被叫做“梅傲雪”的女人,只是目光
阴冷,满面怒意,“哦,又是金丽丽长官啊,真没想到,这大雪天
的,你又辛苦一趟,真是敬业啊。”黑衣女人金丽丽用力跺着脚,扯
下帽子甩着上面的雪粉,抖落皮甲克上的雪块,破口大骂道:“婊
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惹恼了老娘,把你一块抓起来。”梅傲雪冷
笑一声,眉尖挑动,睥睨着金丽丽,说:“你们的淫威能吓得住谁,
你们的主子还有几天阳寿。”说着,将挎包带往肩上提了提,昂首挺
胸走向亭子出口,却被金丽丽挥臂挡住。只见金丽丽怒目圆睁,原本
秀丽的面庞竟然纵出道道横肉,咬牙切齿道:“你今天给我说清楚,
你上山来和哪个反革命接头?”梅傲雪缓缓转头,面对金丽丽,柳眉
倒竖,杏眼大睁,目光如剑,直射着金丽丽,一字一顿地说:“你给
我听着,现在,我至少还不是你的阶下囚,你敢挡着我,我今天就和
你拼了。”金丽丽气得浑身发抖,面肌皱聚,颊肌微颤,眼角上挑,
目如铜铃,而绷直的手臂却渐渐松弛,缓缓放下,梅傲雪哼一声,一
把推开金丽丽的手臂,一甩头发,向亭子外走去,刚到亭外没几步,
只听金丽丽在亭子里大骂:“你这个变态贱货,你今天好歹摔死在山
上!”梅傲雪的嘴角溢出一丝不屑的笑,她将目光投向白雪皑皑的梅
花山,清澈的眸子跳出异样的光彩,将颊边的乱发捋向耳后,疾步向
山上走去。
光秃秃的树枝在风中哀鸣。狂风一阵猛似一阵,肆无忌惮地扑向身姿
婉娜的梅傲雪。她边看脚下,防着隐在厚雪中的碎石,边摇手摆臂尽
力在狂风吹击中保持平衡,仍不防被一股劲风吹了个趔趄。她惊叫一
声,扶住雪径旁边的两、三米高的挨得很紧的巨石,小心翼翼地走了
几步,觉得发现山路突然陡多了,而自己又穿着不便登山的靴子。她
只好加倍小心,缓移着步子,孰料还是打了个趔趄,险些跌倒。她挪
到一块大石畔,右手伸进挎包,掏出手套,用裹在手套里的左手戴在
右手上,然后双手攀着石块的突出处,和较粗的枝干,手足并用,小
心攀登。这样上了三、四十米,到了一块硕大蘑菇石旁,她往上一
看,发现路好多了。她心头一喜,步子跨大,用手抓住一截枯木,一
握,刚一扯,一声轻微的断裂声,枯木从雪里拔出。她心里一咯噔,
身子已经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她“啊”一声,瞬间袭来的高度紧张
使呼吸屏止了。戴着手套的两手乱抓乱舞。一头乌发飘起,发缕擦得
脸颊发痒,耳畔是呼呼风声,“砰”脊背地砸在了一块坚石上。她刚
生出本能的庆幸,未及喘息,背肌和肋骨立即不依不饶地传来绞心剧
痛。她倒吸一口气,微微呻吟,双眼出泪,牙关紧咬,眉头拧在一
起,两臂不当家地摇摆着,两手哆嗦着,剧烈呼出团团白气。
雪粒一刻不止地打在她的脸上,有的未及融化,顺着她的雪白脸颊滑
落,她仰面朝天,鼻孔里逸着淡淡白气,躺了好一会,脊背的疼痛才
减轻。她舒口气,试着动了动身子,咬咬牙,两肘撑起身子,缓缓坐
起来,拂去覆在石面上的积雪,现出棱角分明的石面一隅。她苦笑一
声,抬头上瞥,发现离失手的蘑菇石处有一米多高。她叹息一声,摸
摸身上的挎包,庆幸包里的一堆柔软过冬衣物将她与死神隔绝。她刚
笑一笑,突又敛了笑容,好象想起来什么,快速地拿下挎包,将一双
手套扒下,两手探进挎包里,在已乱成一团的衣物、食品等东西里面
翻找,摸到一块状物。她急拿出来,一看,一块圆形压缩饼干。她随
手往身边一丢,接着翻,触到一块圆滑的硬物。她心头一喜,急拿
出,是一面圆镜,正面朝着她,映着她白美的面庞。她长舒一口气,
慢慢地将镜子翻过来。镜子背面是一个清秀男人的半身像,身着雪白
的羽绒服,戴着眼镜,文质彬彬,微笑着。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渐不
觉,泪水扑簌而下,滴在镜面上。她掏出白手绢,轻轻将镜面拭了又
拭。她觉得,在明净镜面里微笑的他,愈发清秀温情了。她双手紧握
这小圆镜,不觉中将唇缓缓贴在冰凉镜面上,泪如泉涌,胸脯急遽起
伏,肩头微抽,啜泣着。过了好一会,她将镜子从唇部移离,拉开羽
绒服领口,将镜子塞进羽绒服的内袋里。并将挎包链拉合。她抬头望
望头顶的蘑菇石,目光坚执,神色严肃,霍地站起身来。
风,依旧在吹,雪霰飞扬如雾,一盘曲松枝上的一乌黑山雀,刚在山
下觅足了食,正闲卧松干上小憩,突被周围的动静所惊,扑楞楞飞
起,和几处枝干擦身而过,被擦落的雪花受它羽翼的扇动,四处飞
扬,它穿过飞散的雪雾,飞落在一处较大的树杈,羽毛抖动,小头机
警四探,似在寻觅惊吓它的声源。蓦然间,它的小头不动了,乌黑如
玉的小眼圆睁,目光定在十余米开外,已数日未有人迹的布满枯枝败
叶的雪径上,晃晃荡荡移上来一个红色人影。它嘎地鸣叫一声,振翅
而起,腾身远去,尖利的长鸣回荡在无边阴霾中。
一截手腕粗的一米多长的松枝横在雪径上,由断枝的新鲜创面,显示
是因雪压风摧而折。爬到此处的梅傲雪,已气喘吁吁,见松枝的杈叶
成簇,实在跨不过,只得喘息着弯下腰,将松枝拿起,挪开。刚才在
攀爬和跌交的过程中,她玫瑰色的羽绒大衣沾雪染泥,而她并未察
觉。待她实在力气不支,停下来,无意间往大衣一看,不禁一惊,继
而失笑。她扶住一树干,喘了一口气,扭过头,将目光投向山下,感
觉数百米范围内的景物能看得比较清楚。她现出一丝温馨的笑,眉心
微蹙,眼圈泛红。她转头举目上眺,发现快到山顶了,而上面的路也
不那么陡了。她面色舒慰一些,因为剧烈运动,她雪白面庞漾出绯
红,额头上汗珠如缀。她掏出白手绢擦一下额。沿着雪径往上走,踅
进两畔皆硕石的夹道里,拐了一个弯,发现前面分成两条岔道。
由于岔道两边是高耸的石壁,加之石壁上密密草树的遮挡,使岔道上
没有一丝雪。她用力跺跺脚,将靴上的雪全部震掉。然后却犹疑了,
望着两条岔道,一时无所适从。思考片刻,她决定先走右边,右边万
一不通再走左边。就在脚步即将迈出的刹那,一股清浅的殊香钻入鼻
孔。她浑身一震,秀目睁大了。她意识到是梅花香。这香气她是熟悉
的,因为自家庭院里就种着,因为他喜欢梅花,她也喜欢。她和他结
婚后,已经共度的三个冬天。每当窗外飞雪,院里群梅争艳,她总是
将窗子微启,花香入室。她将他拉到沙发上,将头靠在他的肩上,缠
着他,要他读刚写的诗,要他唱歌给自己听。他最爱唱的是那首老歌
“真情象草原广阔”。他启唇轻唱时,室内飘着梅香,耳畔荡着他的
歌。她的心儿甜蜜欲醉。而此时此地,在这荒山野岭有梅之浅香,这
使她回想起上山时在庙旁石碑上所看到的“梅株益减,渐至绝踪”之
刻文,她来了好奇心,循香觅去,转睛移步,不觉中踏上了左边的雪
径。
左边雪径比右边的要平坦些,泥污点点的白皮靴在碎石遍布的狭路上
留下了一个个了无痕迹的吻。绕着一处石崖转了90度弯,她停住了。
在十余米远处,石崖最下边,狭仄山路畔的石缝里,伸着一株幼细的
梅枝,缀着几个小球状的深红花苞,和一朵绽开的重瓣小红花。她疾
步走近,在这株梅枝旁边蹲下,看着这红花,泛出浅浅的笑靥,如水
的眼波里蓄满温情,象凝视一个在患难之中偶逢的至亲。小红花由花
芯向外辐射探出密密的金黄细蕊,仿佛女孩子细密而羞涩的长睫。这
看似孱弱的梅枝,身上负着三个手指厚的积雪,依然劲拔,而支撑小
红花的小枝简直细如蝶腿,看上去有些弯了,可是透着一股宁折不屈
的刚倔。她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试图将纤细花枝上的积雪拨掉。刚
一伸手,又感觉整个梅枝似全被雪冻住了,拨动积雪可能会伤及弱
枝,她刚伸到花枝边的雪白双手又缓缓缩了回去。她想,它和雪已经
形成一个整体,只有在雪压寒欺之时才能释出最美的芳华。她眼前的
红梅白雪融动起来,渐渐模糊成一团,两行热泪顺颊而下。她听着风
声如啸,望着落雪如羽,一曲袅袅回荡的歌,从遥远的天际缓缓飘
来,飘过群梅争艳相思绵绵的小院,荡过寒雀振翅雪花纷飞的松林,
渐飘渐近,愈荡愈晰,仿佛就在身畔响起:
真情象草原广阔
层层时空不能阻隔
总有回首过去时候
灿烂往事照耀你我
深赭色的夹道石壁,山间小径弯曲拐入石壁后的不可见处,风几乎被
隔挡在这个半封闭空间之外。雪花宛若浮羽,悠然飘荡。她站起身,
捋着颊边的乌缕,缓缓向前走去。她如水的眸子里泪光闪烁。刘海的
柔丝荡在洁净的额上。雪白围巾不经意间从胸前滑落,轻盈地荡在玫
瑰色大衣一侧。她的手不自觉地向羽绒服领口里面摸去,从内兜里掏
出那面圆镜,有他的一面向上,举到眼前,端详着他,回味着拆开他
第一封来信的雪白信皮时的感受。展开雪白的信笺,是他古雅清秀的
隶体。这是他给自己写的第一首情诗,标题为《又念西洲》,里面引
了
“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
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
全诗古韵荡漾,旧意新用,文美情深,又兼书写工雅,她一下子就映
在了脑海,并将诗稿好好保存起来。结婚后,她给他说起这首情诗,
故作严肃状,一本正经地质问他从何处抄袭。他自不承认。她便要他
背诵。他竟然一字不差地背出。她心头一热,鼻子发酸,却说有地方
背错了,罚他唱歌。他挠挠头皮,不从她令。最终她用谎言加胳肢迫
使他启开歌喉。歌声飘荡,那是她第一次听他唱《真情象草原广
阔》。她没想到,他唱得如此优美、如此动情。一曲未尽,她已热泪
盈眶。自此,她每每要他唱这首歌,她要一生一世听下去,在庭院中
要听,在闹市中要听,在旷野中也要听,旷野中的歌声原来是这般荡
气回肠,雪野为幕台,长风作伴奏,百草来咏叹,天地共倾听:
真情象梅花开过
冷冷冰雪不能淹没
就在最冷枝头绽放
笑傲人间羞煞百花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
天地一片苍茫
在大地苍茫、雪窖冰天的季节,在静寂的小院堆着雪人的时候,她失
去了至亲,却又得到了至爱。15岁那年的冬天,第一场雪下过,她刚
堆好一个雪人,传来噩耗,教书为生的父母因车祸双双罹难。作为独
女的她,靠着父母车祸的补偿金和他们生前的少量积蓄,和一所赖以
存身的院子,自己一人开了家小书店,生意还好。后来她购了电脑,
在2003年深秋上网,一个偶然的机会,看到了他的文章,她深受感
染,搜尽网络去觅他的文章,并得知了他的联系方式,始和他沟通。
三个月后,在呼啸寒风中,她从家乡坐了半个小时的汽车,到达郑州
火车站,买了到邻省一个小县城的火车票。两周后,在大雪纷飞中,
他和她一同来到她的家。他上来就扫雪。她将扫集的雪,堆了一个雪
人。自父母去世后,她这是第一次在凛冽寒风中堆雪人。雪人守护的
小院成了他们的爱巢。婚后生活并不宽裕。他文采丰盈,兼擅书画。
但他只是这个物欲横流时代的精神贵族。写作是他的第二生命,却只
能给他换来微薄的稿费。好在她的书店盈利尚可。每当她敏感地发现
他有自卑感,便想方设法逗他开心,激励他好好写作。每当他写成一
篇作品,她总是给他些奖励性质的惊喜。一次,他写了一篇《咏梅》
散文诗,作为第一读者的她,看后发表评论,说文章缺少真情实感。
第二天,她买了一堆梅株,带回家,告诉他,这是创作投资。他很惊
喜。他们一起掘土植梅。很快,冬天到了,他们在室内隔窗赏梅,相
依相偎。他低唱,她轻和。他们百唱不厌的歌儿仍是:
一翦寒梅傲立雪中
只为伊人飘香
爱我所爱无怨无悔
此情长留心间
宁谧狭窄的小径渐走渐宽,道边的石崖也矮了,渐又进入风雪交织的
世界:风在诉,雪如裹,枝摇曳,石默立。梅傲雪走着,走着,发现
前面路已不多,快到山顶了。两边的石崖也矮了许多,空间空旷了许
多。她的心砰砰剧跳起来。她将镜子收进大衣内兜里,脚步加快了许
多。而那歌声仍似荡漾在耳畔。这时她隐隐觉察身上似有微震。她突
然仿佛回过神来,急向羽绒大衣胸前的外袋摸去,将正在剧震和奏乐
的手机掏出来。手机的奏乐正是《真情象梅花开过》。她吃了一惊,
原来自己刚才听到的歌声是手机所发。自从他从她身边暂离,手机里
再也听不到他温和的声音,虽时时在身的手机却令她感到如同冷铁。
手机被她冷落了,经常是手机响了许久她才察觉。幸好一般都是那些
人给她电话,问她在何处,和谁在一起等。她每每带着轻蔑的浅笑接
电话,并为迟接电话令他们恼羞而暗暗高兴。而这次,她睹花思人,
情感摇曳,神绪飘移,没有察觉到是手机响动,并将手机的奏乐幻听
成辽远空旷的四野合鸣。她笑了笑,一瞥手机屏幕,见仍是那个讨厌
的号码,她的嘴角撇了撇,按下应答键,扬声器里立即传来一个暴怒
的女声,简直是力竭声嘶了,直刺得她耳膜发痛:“婊子!你他妈的
怎么还没摔死!”她微笑着,柔声作答:“托你的福喽。”那边狂
呼:“想不到你还挺快,姑奶奶警校毕业,竟让你赶在了前面!”她
咯咯笑出了声:“只能怨你没本事。”那边破口大骂:“你这下三滥
的反革命贱货!臭三八!别以为姑奶奶不知道你的诡计。你想到山
顶,和反革命分子联络,只要姑奶奶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你得
逞!”她杏目瞪大了,姣容生愠,秀眉一挑,声音也严厉起来:“你
说够了没有,我不想奉陪了。”那边有隐约的嚓嚓声,似乎在“咬牙
切齿”了:“三八!我再说最后一句,你的脚印没了。这里有两条
道,你在哪一条?”她刚想回答,无意一瞥近在眼前的山顶,到嘴边
的话又变了:“你不是很专业吗,自己找去。”那边刚出来一个“臭
──”她啪地关了电话。几秒后,刚放到兜里的手机又鸣起来,她不
理睬,径直向山顶走去。
一声长嗥在呼呼风声之中震颤着,其音凄厉,激得脚下的坚石似也微
抖。梅傲雪心头一紧,步子放慢,下意识地环顾左右,只见荒山之
巅,树木萧瑟,风雪依旧,并无想象中的野兽。她微舒口气,刚迈开
腿,长嗥又在风中回荡,更加尖利了。梅傲雪倒吸一口凉气,脚步停
住,双手不自觉地半握成拳,手心沁出冷汗。她猛地回头,看着刚走
过的两畔石壁矗立的羊肠山道,胸脯起伏着,秀目大睁,眼睑翕闪,
丹唇微张,突然一声“救命──”,凄厉度等似两声长嗥。她“啊”
一声,好象明白了什么,拔腿朝来路奔去。白皮靴在坚石上撞出铿铿
之声。风在耳畔呼啸。高矗的石壁飞速向身边后退。“救命──”她
飞步转过石崖拐角处时,不慎脚下一滑。在她跌倒的刹那,左靴尖踢
击到几块碎石,碎石前滚,同时,她的腿一弯,双膝磕在冰冷的坚石
上,左膝盖被一处尖锐石棱刺戳着,锥心的痛激得她浑身冒冷汗。她
的上身随着剧烈惯性斜摔下去,左额角砸在一块被皮靴踢于此处的小
石上,额角的奇痛将膝盖的剧痛压下去。她呻吟一声,面部扭曲了,
全身一阵抽搐,两手下意识地在顽石上抠抓。几秒后,她将头移离地
面,抬起脸,甩甩波浪长发,目光直视着岔道口。她的双手突然攥
紧,两臂撑起上身,一骨碌从地上爬起,一瘸一拐地向叫声不止处快
步而去,越过岔道口,循声奔至右边岔道上,跑了几步,抬眼一看,
只见──
两米远处的岔道一侧,一步长半米宽的道面圮塌了。黑色的石、土从
厚雪下翻露出来。在45度倾斜的雪坡上滑了一长溜,斜盖的雪毯明显
地有一道被滚压过的长痕。她顺着这痕迹搜去,发现在离她有50多米
远的痕迹的尽头,雪坡最下沿的山崖边,有个女人的头露着。两只手
好象是抓在石缝里,嘴巴不时地张合着,发出嘶哑的求救声。她辨出
来这女人是金丽丽,她的身子分明已坠在山崖边了。梅傲雪心里抽紧
了,喊着:“别慌,我来救你。”她蹲下,坐在雪地上,略呈仰躺姿
势,将重心放在上身,两臂弯曲,肘手接地,攀物移股,缓缓挪下雪
坡,小心翼翼,一寸一寸,靠到了金丽丽的身边。金丽丽死死抓在石
缝里的双手渗着血,浓密乌发上沾满碎枝败草,额上青紫斑斑,脸上
布满泥和雪,满面悲戚。她双眼通红,泪水和着黑泥流淌而下,泪水
沤成的泥痕从面部蜿蜒到下巴尖,点点下滴。梅傲雪见状,喉头哽
住,鼻头发酸。她稳住身子,左手紧抠着一处石缝,将上身向后倾
斜,几乎是把背贴在雪坡上,说道:“你小心点,抓紧我。”说着,
将把右手伸给她,不料金丽丽不伸手。金丽丽嘴一撇,呜呜哭了,几
乎是泣不成声地说:“我的妹妹,你这样冒冒失失地伸出手,坡这么
斜,我一拉,我们会一起摔下去。”梅傲雪的右手微抖一下,又向金
丽丽伸得更近,说:“试试吧。”金丽丽突然哇哇大哭,放声喊道:
“你走吧,这是天要亡我,死了也活该。”梅傲雪眼圈红了,微微摇
头,轻声道:“我不会走的。”金丽丽撅嘴悲号,涕泪交加,使劲摇
着头:“你别管我了,快到山上去,别让人等急了,走吧,你走
吧。”
风声如吼,雪坡上飞雾似飙,扫过梅傲雪,打得她一头一脸都是雪
粒。她心砰砰直跳,面色苍白,目敛眉皱,一边叫金丽丽抓紧,一边
用力抠住石缝,脊背更加紧靠雪坡,惟恐一个不留神滑下山崖。这
时,由于脊背下压,一直负着的挎包里面的硬物硌得她脊背发疼。她
突然眉头舒展,目光瞵动,对呜咽不止的金丽丽说:“丽丽姐,你坚
持一会。”她以臂肘撑身,扭腰移股,仰卧着,用已快冻僵的双手攀
藤抓枝,一点点移上雪坡,移到狭窄山路上,忽地站起身,扯下背上
的挎包,置之于地,蹲下身,将挎包链拉开,在包里翻找,将里面的
各色衣物拿出来,堆在雪地上,从挎包的外兜里掏出一把小剪刀,用
通红的双手,敏捷地将雪地上的衣物一一剪开,成条缕状。她丢下剪
刀,麻利至极地将衣物之缕一一打结相系,成为一长布条。她将这长
布条一端紧紧络在山路边的一株老松树干上,另一端用嘴咬住,然后
用刚才之法一点点移下雪坡。离金丽丽很近了,她右手扯过嘴里的布
条,喊着“抓紧”,抛向金丽丽。
又一团揉皱的卫生纸扔在雪地上。雪地上已满是黑污不堪的卫生纸
团,被风刮得四处滚动。一双白皮靴从滚动的纸团上踏过,朝下山的
小径缓缓而去。玫瑰色背影渐行渐远,金丽丽盯着梅傲雪的背影,眼
神里尽是不解。用卫生纸擦拭脸上泥污的速度不由得放缓了。梅傲雪
的背影离她有20多米远。到了下山的路口,金丽丽丢下一团卫生纸,
拨拉着头发上的乱草,喊道:“你就这样走了?”梅傲雪站住,没转
身,似答非答道:“你还有事?”金丽丽的眼珠骨碌碌转了一圈,
说:“你不想见那人了?如果还没来,你可以等嘛。你放心,你对我
有救命之恩,我会给你方便的。今天的事,只要我们统一口径,没人
知道。”梅傲雪慢慢转过身,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眼圈红红的,
正视着金丽丽,道:“我已经见过了。”说着掏向领口,拿出一面小
圆镜。金丽丽几个箭步冲上前,凑到梅傲雪身边,瞅着梅傲雪手里的
镜子的反面,眼睛瞪大了,道:“原来是反革──哦,不,你老公。
你今天上午没见他?”梅傲雪的笑容消失了,嘴唇翕动着,一双秀目
泪水滚落,双手握住小镜子,捂到胸前,头微仰,叹口气,抽泣着
说:“今天上午,我到会见室里,他们说他又写反动文章,是罪上加
罪,不让家属接见。我急得跪在地上,他们还是……”金丽丽眉头微
皱,嘴角呶起,头微低,又抬起,望着梅傲雪,道:“我们一直在大
门口,不知道里面的事。那你到这里──”
风又大了,雪花在空中旋舞,树草摇头摆臂,荡在玫瑰背影后的白围
巾,在风中舒展开来,翩翩飘动。梅傲雪向前款款而去。在金丽丽的
注视下,在一视野开阔、临近山崖的较高处站住,迎风而立,似在远
眺连绵的雪岭。金丽丽跟过来,在一边看着梅傲雪,听她缓声说道:
“你脱险后,又质问我上山干什么,我不想回答你,因为,我要保护
我的心,它太脆弱,一碰就疼。刚才,我在这里,望着山下,那里的
电网高墙,夺走了我们三年的幸福,现在,竟然都不能看他一眼。我
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远远地看他一眼。”金丽丽双眼大睁,嘴巴张
着。她向山下瞥一眼,即转过头,看着梅傲雪清秀面庞上缓缓滚落的
泪珠,盯着她白皙额角上的红殷殷的伤处,眼睛渐渐红了,好一会,
方哽咽着说:“那,距离也不近,你怎么知道就是?”梅傲雪左手抹
去颊边的泪水,右手将镜子拿在眼前,凝视着镜子反面的白衣书生,
轻轻抽泣着,道:“他曾经来信说,全所,只有他冬天是穿着白色的
羽绒服,那是我送他的生日礼物,刚才,是他排队去做活的时间,我
只看见一个白点,可我知道,那就是他,我的爱人,他还活着……”
金丽丽泪如雨下,浑身颤抖,捂住脸,呜咽起来,猛地扑到梅傲雪身
上,紧紧抱着梅傲雪,头伏在梅傲雪肩上,声泪俱下:“天哪!……
我干的那些缺德事啊……原谅我……怪不得我老公会和我离婚……从
今天,我永远离开这个狼窝,好好过平常人的生活,找到我的真爱
……以后我们永远是姐妹……"
手机屏幕上显示时间是4:20,一个毛茸茸的大拇指输入一串号码,按
拨号键,那串号码变成“小金”。毛茸茸的肥手立即将手机放在耳
畔,“……已关机。”“他妈的!”一脸膛黝黑的中年男人,满面横
肉,身材高大,体格健壮,黑色皮甲克上衣,牛仔裤,在梅花山下的
古亭里,持着手机按来按去,一会将手机放在耳边,一会骂骂咧咧,
并不时地在古亭里来回走动。这时,一个年轻男人小跑着从山道上下
来,疾步跑进古亭,气喘吁吁地说:“王主任,山上搜查的结果,和
金姐刚才发给我的信息是吻合的。”黑大个的牛眼一瞪,眉毛挑动
着,喘着粗气说:“还是那结果,她去跟踪那个女反革命,在山上瞎
折腾一圈,还差点搭上命,然后就跟老牛打电话辞职啦?”年轻男人
点点头,抹抹额上的汗,说:“刚才,我在山上的时候,金姐用公用
电话,又给牛主任打给电话──”黑大个双眼瞪圆了,抓着年轻男人
的双臂,声音急切地问道:“小金还说什么?”年轻男人嘴巴微张,
眼睛睁大,有点结巴地说:“她,她说,让牛主任转告你,好好看看
庙旁边的碑文,说能保佑你免遭厄运──”黑大个顿时一脸怒气,指
着年轻男人的鼻尖,狂吼:“你这张乌鸦嘴!”年轻男人涨红了脸,
摆着双手,结结巴巴地辩解道:“不,不,不是我说的,是金姐的电
话,牛主任让我转告你。”黑大个猛一跺脚,震得古亭木梁上的灰土
掉落下来,挥着右拳,破口大骂:“王八蛋!牛主任牛主任!她八成
和姓牛的也有一腿!”年轻男人目瞪口呆,挠着头皮,战战兢兢地
问:“王主任,你说什么──”黑大个微微向前躬着头,逼视着年轻
男人,冷笑道:“怎么──我说什么了?”年轻男人面色苍白,颤声
说:“没没没,我,牛主任还有任务,我,我走了。”说着,一个急
转身,窜出亭子,朝山上飞奔而去。黑大个望着年轻人的背影消失,
立即拿手机,边拨号边放到耳边,说:“黄局吗,这个新来的叫小什
么,办事毛手毛脚,我不要这样的兵,给我调走……明天就换……再
见。”将手机插在腰间,掏火机点燃一支烟,踱到古亭旁的石碑前,
一边盯着碑文,一边吞云吐雾,没多久,将烟捏在手里,嘴一歪,蔑
笑着,骂道:“什么知笑于山,无梅真乐,什么鸟东西,老子才不
信。”说着,将半截尚余残火的烟头掷于石碑下,扬长而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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