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桥上的思索

伍艾嘉

　　手机响了，是个朋友打来的。有些日子没联系了，正准备给她打电话呢。

　　“是啊，很久没联系了，因为我最近的日子很不好过。”

　　我半开玩笑地回答，“哈哈，我能猜到，你的工作又出问题了吧？”

　　因为前一次通话时，她告诉我，刚找了一个新工作，却不是很满意。

　　“工作，嗨，这回是我真的不在乎了。”她却送过来一声无奈的苦笑，“工作
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了。我大难不死，差点儿就再也不会和你通电话了！”

　　“什么？！”我大吃一惊！

　　她告诉我，前些天做例行体检时，发现了一些问题。家庭医生推荐她去看专科
医生，谁知进去就没让回家，直接送到医院，做了一个很大的手术，差点儿就有生
命危险！

　　这个朋友只比我大两岁，是儿时好友。我们两家的父母曾经在一起经历过腥风
血雨的战争年代，和平时期也曾经在一起工作，算得上世交之谊。她比较聪明，也
很漂亮，年轻时令不少人倾倒。她父亲的仕途也比较顺利，她也自然染上了八旗子
女的习俗。相比之下，我父亲很早就处于复盆之下，文革开始，我也入了另册，和
她的心态无法相比。文革以后，我们的家庭都分崩离析，以后各自东西，交往越来
越少。反而是前几年在美国重逢，才知道了她的情况。

　　上世纪７０年代末，我忙着读研出国，她忙着入党提干，一下就跳到正处级。
本来可望一帆风顺，青云直上，可是，９０年代初，丈夫出国，她来陪读，一旦接
触到清新气息，就不愿意再回到原来的世界之中。可惜，年纪不饶人，语言关不好
过，又多年没搞专业，她不想重进校门。为了谋生，她作过保姆，当过餐馆招待，
也打过商场收费员一类的零工。从荣宠交集的实权人物，突然变成任人指使的小员
工，位置变化太大，心里落差更难平衡。虎落平阳，她当然委屈不平。

　　当保姆时，看着雇主家宽大的花园别墅，她曾暗下决心，一定要挣下个更为豪
华的宅院。打零工时，她和上司闹矛盾，扬着头对他喊，“我根本就不在乎这份工
作，也不在乎这几个小钱，不过家里太闷，出来玩玩罢了，我才不做这些小事呢！
”上司的回答自然也很明确：“你不在乎就请走路，让出位置给在乎的人愿做小事
的人来做。”于是她抬腿走人，还带着几分得意地对我说，“我从不屈居人下。”


　　她确实不肯屈尊于人，要强之心极盛，无时不想做一番大事业。好在，这个国
度里，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尽可以让她大展身手。她尝试过自己开餐馆、经
营小商品自动售货机、炒股票、倒卖房地产，还利用过去的关系回中国投资，忙起
来比我天天上班还累。就在她病倒的时候，还惦记着购买一个连锁店的交易。

　　可惜，不知是天公不作美，还是她命运太不济，即使她如此投入，回报却并不
怎么样，她的心情也一直不愉快。

　　多年来当惯了女强人，她习惯于颐气引指，动嘴不动手。来到美国以后事事都
要亲力亲为，她感到非常难受，最不情愿的就是料理家务做饭洗衣。她一边好高骛
远地追求名利，一边得意地把一切斥为世俗，为自己的渺茫大目标和不屑于处理生
活小事而自傲。

　　其实，我还是能理解她的。我们从火红的年代走出来，崇尚的是不爱红装爱武
装，人人争当能顶半边天的铁姑娘，个个以不懂菜谱不谙时装而自豪。记得我们都
看过列宁的传奇，其中描写了一个女革命者，当别人和她讨论烹饪时，她很潇洒地
说，“在我的菜谱里，烹饪时间取决于我当时忙不忙和肚子饿不饿。”那段话曾被
我们奉为经典格言。当年的我们面对满街大旗，遍野呐喊，铺天盖地的红海洋，有
过满脑子虚幻的革命理想。现在突然掉进一个资本社会，金钱和名誉联系在一起，
成了一种新的时尚，于是，她满脑子的宏伟目标就换了一个方向。

　　不过，我不能理解的是，几十年的风霜雨雪对她似乎没什么影响，她居然一直
生活在海市蜃楼之中，直到现在还认为轰轰烈烈才是生命的宗旨，料理日常生活是
不屑一顾的俗事，也只是碌碌无为的象征。或许青少年时代的那种狂热和偏激，依
然植根在她心里，所以她常常表示，她就是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甚至很得意地说，
“我这辈子都长不大，也不想长大！”

　　没想到这一次，她的口气和心气截然大变。她做的这个大手术无异于和阎王爷
握了握手，想起来十分后怕。手术和复苏期间，她丈夫一直守护陪同，照顾得无微
不至，孩子也专门请假回来看望，还对妈妈说，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尽可能让你
如愿。家庭的亲情让她深受感动。

　　一段生死间的经历，一番奈何桥上的思索，让她恍然大悟。世界是年轻人的天
下，我们早已过了争强好胜的年头。到了现在这个年纪，生活有了基本保障，她需
要的更是家庭和睦，身体健康，心情愉快。她感慨地说，“以后再也不和丈夫闹气
了，一定尽力好好照顾他。”她理解了“少年夫妻老来伴”的道理，期待着两人同
行，相携相依，共度余生。她也猛然想到，名是身外物，古来名士知多少，一g;F~}
土掩风流；钱是无底洞，再多也不会让人满足。她说以后不会吝啬了，存在银行里
的钱只不过是个数字，只有用来享受生活，开阔视野，增加人生阅历，才会真正成
为自己的财富，否则，死而有憾！

　　从无私无畏的革命理想，到追名逐利的拼死奋斗，再转变成及时行乐的人生哲
学，或许这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心路。人世苍茫，究竟什么才算追求，到底应该追
求什么？眼见得一天天黄泉路近，我自己也浑然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