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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刚强:纪念《河殇》播出二十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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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河殇》播出二十周年
生于1960或1970年代,成长于1980年代的年轻人,应该对电视片《河殇》并不陌生。
这是一部震撼中国和世界的电视政论片。1988年6月曾在中央电视台播出。仅仅一年就触发了伟大的爱国民主运动,余波所及,并导致苏、东独Cai制度的崩溃。 (博讯 **********)
这部电视政论片播出时,在当时引起了强烈的反响,震撼了全球华人。它第一次正面揭示了中西文化的碰撞,阐述了“海洋型”的西方文明意识,指出以黄河为象征的古老的内陆型中华文明——“黄河文明”正在逐渐失去活力,我们欲再创辉煌,必须融汇、接纳并虚心地向先进的海洋型西方文明学习。
这一观点在今天这样一个经济信息高速发展的时代看来,是无可厚非的,是正确的。但在当时,作者这一观点提出的为时过早,还不能被当时的政治经济环境所接受,所以片子还未正式播完,就被禁止了,《河殇》也因此成了禁书。电视政论片《河殇》的作者也因此成为了希腊神话中为人类盗火而受惩罚的天神普罗米修斯,付出了沉重代价。一年后其五位作者逃的逃,抓的抓,但《河殇》留下的毁誉仍然深深影响着整整一代人。
当年,笔者与张育仁同任四川省团校的《青年潮》杂志执行编辑时,因刊发过《河殇》作者之一的谢选骏先生的相关研究文章而有所交流。早在那场血雨腥风的民族灾难到来之前的年初,在与我们的书信交流中,他即表示出对青年学生行为后果的严重关切与担忧。他说尽管自己并不赞成某些青年学子的情绪之为,但作为一场新启蒙运动的参与者,既然自己的观点影响了不少后来者,面对这场即将到来的不可避免的历史大运动,自己唯一的作为不是推卸责任,在呼唤青年学生“少些激奋,多些理性”的同时,只能像鲁迅所说的那样:“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最后的结局果如其料。笔者与张育仁因与其通过信,也险些受难。
现将当年中央电视台所播出的《河殇》的解说词以及此前谢选骏为其独立所写的第一稿一并提供给大家,一方面是缅怀,一方面也是反思,作为对于《河殇》播出二十周年的最好纪念。
更重要的,是让在全球化、多元化、世俗化浪潮中成长起来的、带着些许迷惘与困惑的、具有进取与探索行为与心态意向的、且想找好书来一读为快的新生代人,能有一试、一思、一悦。从而选定,符合自身价值取向与历史价值取向的大道路径。
——历史的见证者谭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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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电视台:《河殇》(六集解说词)
北京:现代出版社,1988年6月出版
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Guo青Nian报、北京青年报、文汇报曾于1988年6月、7月分集部分选载
《河殇》
第一集:寻梦
(音乐起,男高音独唱。)
你晓得—
天下黄河几十几道弯?
几十几道弯上,
几十几只船儿?
几十几只船上,
几十几根竿儿?
几十几道弯上,
几十几个艄公,
来把船儿扳?
(黄河拉加峡,湍流旋涡)
一九八七年六月十三日,吸引成千上万中国人的黄河漂流探险传来凶讯。洛阳和北京两支黄漂队都在落加峡下峡翻船遇难。曾经漂过长江虎跳峡的两位勇士郎宝珞,雷建生也被黄河激流吞没。国内一时议论纷纷。
据报导,这些青年漂流者是因为决不让美国人肯沃伦拿走中国江河的首漂权才铤而走险的。肯沃伦对此十分不解。他说,你们中国人如果到美国出漂流密西西比河,是不会遭到反对的。当然,沃伦先生永远无法把眼下的漂流,同西方列强的炮舰在中国江河里横行的历史联系起来。可中国的青年忘不了。
当这些漂流者抛尸黄河的时候,我们是称道他们有爱国精神呢?还是批评他们的盲目民族感情?
无论怎样,他们把这件事偏偏做在我们民族的母亲河上,悲壮和悲剧都是巨大的。
事情不仅仅表现在江河漂流上。你看在这些体育竞技场上,中国人是多么狂热呵。
当五星红旗升起的时候,大伙都跳,都哭。
如果输了呢?大伙就骂,就砸,就闹事。
一个在心理上再也输不起的民族。
中国女排的姑娘们已经是五联冠了。压在她们肩上的是民族和历史的沉重责任。
假如下一次她们输了呢?
当然,也有不少人不再为这些事烦恼。他们匆匆离开祖国,要到外面的世界去看个究竟。同时,那些散落在外面的游子们,又纷纷回到祖国来看个究竟。这两股双向逆反的风潮又说明了什么呢?
是近百年来总是被动挨打的历史造成了我们今天的心态吗?或者说,是近几十年来的贫困落后造成的吗?
或许是这样,但不完全是。在这些现象背后隐藏着的,是一个民族的心灵在痛苦。它的全部痛苦就在于:文明衰落了。
本世纪初,有个叫陈天华的中国青年,面对当时正处于黑暗中的祖国,在日本蹈海自杀。那时,有几个中国人能够理解他呢?
今天,我们回想起这个陈天华,仿佛可以推测他那深刻的绝望,也许正是对文明衰落的一声微弱的叹息……
我们再也不能回避对中国古老文明命运的反思了!
(推出片名﹕第一集寻梦)
在当今的世界上,面对着西方工业文明的挑战和全球文化汇流的大趋势,每一个拥有古老文明的民族,都面临着现实与传统的严重危机。传统越古老,危机越沉重,危机越沉重,寻根越热烈。我们中华民族的根在哪里?
大概每一个黄皮肤的中国人都知道一个常识:中华民族是黄河孕育的。
那么,这条大河上怎样塑造我们民族性格的呢?它又是怎样历史地规定了我们文明命运的呢?这恐怕就不是每个人都认真思考过的了。
这的确是世界上很奇特的一条大河。它从巴颜喀拉山北麓的冰峰雪山中发源,向东流去时经过一座黄土高原以后,就变成了一条黄色的泥河。这条黄河偏偏又孕育了一个黄肤色的民族,这个民族恰恰又把他们最早的祖先叫做黄帝,而在今天的地球上,每五个人中间,就有一个黄帝的子孙。
黄水,黄土,黄种人。这是一种多么神秘的自然联系?它仿佛让人相信,这个黄色人种的皮肤就是被黄河染成的。
的确,天地间还没有其它一种自然力量,曾像黄河这样对塑造华夏文明起着无法估量的作用。关于这一点,我们不必要去作繁琐的考古论证,只从一个在中国最常见也最受敬畏的偶像上,就能得到印证。
它,几乎可以说是我们民族的象征。可是,人们是否想过,华夏民族为什么会崇拜这么一个形象凶暴的怪物呢?恰逢又是一个龙年,对龙崇拜的研究也热闹起来,这无疑也是文化寻根的一种表现。
据说,我们的祖先,从跨天接地的彩虹中,看到有两个头的巨蛇从大地吸水的壮丽景象。也有人说,先民们从撕裂云层的闪电中,看到金蛇狂舞伴随风雨交作。
于是,他们创造了龙的形象。
这是一个典型的大河民族的梦。
(演播室。学者谈龙神文化。)
蔡大成(神话学学者):龙在我们看来,是原始人按特定观念组装起来的,是一个组合体。有哪些组装件呢?马的头,鹿的角,蛇的身,鸡的爪。蛇身体现了原始人的生命观念。原始人很少看到死的蛇,以为蛇年岁大了,脱一层皮就年轻了。鸡爪也是一种生命的符号。老太太上菜市场挑鸡,总先看看鸡距,如果距呢,就嫩。马齿也是这样:“几岁牙口?”鹿角每年换一回,再重新萌生鹿茸。每年长一个叉,猎人一看鹿角有几个叉,就知道有多少岁。鹿角掉了,象征死,萌发象征生命,再生。因此,龙在文化含义中是一种生命的符号,象征着古人对生命的循环,死而复生的愿望。
谢选骏(文化哲学丛书副主编):龙神崇拜,就是让人去崇拜那种不是人的东西——龙。中国的统Zhi者,自命为人世间最高贵的,甚至是大自然中最高贵的存在物,认为自己是龙的化身。这样,我们就在两者间找到了一个联接点:龙是自然界的横暴者,皇帝是人世间的横暴者。皇帝要把自己打扮成一种不是人的东西。
总而言之,龙的崇拜,之所以会起源于黄河流域,正是这个大河流域民族对它的生命之河的敬畏。黄河无疑是世界上最暴戾最性任的一条大河。
有人说,在中国文化中有某种宽容恶势力的成份;也有人说中国民族性格中,有圆滑世故,听天由命,逆来顺受的致命弱点;那么,这决不是偶然的。对于一个历史悠久的农业大国来说,农业的命脉正在于水。水却被龙王主宰着。于是,这个民族爱它也恨它,赞美它也诅咒它。这是一种多么复杂的感情,就像龙的形象一样复杂。
于是,中国人也变得复杂起来。一方面,他们把龙王老子供奉得使它无可挑剔,把它奉上权力的巅峰;另一方面他们又要在丰收锣鼓敲响的时候,着实地放老东西一番,出出一年磕头烧香,诚惶诚恐的恶气(舞龙的场面)。这真是一种绝妙的中国式智能和幽默。在敬畏和戏弄之间,人们获得了微妙的心理平衡。
正像修筑金字塔使埃及人创立了国家一样,同黄河的搏斗,也使中国凝聚起。我们的文明史就从大禹开始。几千年来,对水的渴求,竟成为中华民族的一种生存伟力。这种神秘的命运至今还徘徊在干旱的北中国。
(电影"老井"片断。械斗。孙旺泉跳井,井塌。)
发生在太行山这个老井村的故事,多么深刻地揭示了中华民族的生命动力和悲剧性的命运。它的含义几乎可以象征性地涵盖整个民族历史。因此,它才达到了一种与世界对话的高度。作者郑义正是从黄河岸边获得这种启示的。
演播室。作家谈黄河。
郑义(山西作家):三年以前,我骑着自行车从山西和内蒙交界的地方一直跑到河南,跑完了整个晋陕峡谷,走了几十个镇子,几十个县,跑了有一万多里地。那次经历对我来说是一次非常重要的经历。从那次我对黄河有了第一次直接的亲身感受后,我才理解了黄河为什么是我们民族的象征。我跑的这一段,是传说中的尧舜禹的故都以及他们的出生地,后来中华民族的历史也都在这块地方演出了许许多多的活剧。那次经历使我的文学观念发生了根本的改变。我在一个小村子里头听到一个故事。原来有一个村子的农民是靠着黄河水边维生的。后来因为航运衰败,这个地方又没有什么耕地,他们没有生计了。国家把他们搬迁到别处,给他们分了地,盖了房。过了几年后,这些人又莫名其妙地一个一个地回到了黄河边上,又找到了过去的窑洞住下来了,我怎么都不能理解,这是出于一种甚么样的心理?后来经过一个长时期的思索后,我体会到这是人与土地的一种永远说不清楚的感情上的联系,血肉般的联系。
我觉得这个故事比较好地反映了我的一种心情。我一见到黄河,我一跑完了黄河的这一段后,我一下找到了我自己应该写的东西。这几年我一直在文学上寻找,寻找甚么我不知道。可一见到黄河,我立刻感觉到我要写的就是黄河。
环境越困难,刺激文明生长的积极力量越强烈,这是西方史学界的一个著名观点。他们认为,黄河流域之所以成为古代中国的摇篮,可能就是由于人类在这里所要应付的自然环境的挑战,比中国的南方,例如长江流域,要严重的多。人们潜伏的创造才能被挑战刺激起来了。黄河孕育的文明,的确是人类历史上一种非常早熟的文明。同恶劣气候和洪水泛滥的斗争,使得中国人的治水,历算,土地测量以及农业耕作,饲养家畜制陶冶炼等等技术,比西方早成熟至少一千年。但是,在历史演变,社会机制,政治组织等方面,也因此而走了一条纯粹东方式的道路。
今天如果有人告诉你,东方社会那悠久的专Zhi主义实际上同水有关系,可能你会觉得奇怪。其实,这种看法正是马克思和恩格斯提出来的。他们认为,东方的自然气候状况,使大规模的人工灌溉设施成为农业的首要条件。在那时的生产水平下,这必须由一个高度集中的中央专Zhi政权来组织成千上万人去完成。这就是著名的"亚细亚生产方式"的观点。可惜马克思和恩格斯没有把这个问题彻底讲清楚,让后人一直争论不休。
实际上,无论是埃及的金字塔,中国的大运河和长城,还是南美洲丛林中的玛雅人金字塔,这些让现代人叹为观止的古代浩大工程,不都显现着非常相似的“亚细亚式”的历史阴影吗?不都是古代大帝国的遗物吗?
(从秦始皇兵马俑方阵叠印古埃及金字塔)
成千上万微不足道的个体,被某种秩序排列组合在一起,拥载着那至高无上的顶峰,这种大一统的社会结构,不是很像一座庞大的金字塔吗?因此,民主,自由,平等这些东西,就很难成为“亚细亚”的了。
亚细亚,是一句古闪米特语,意思是“太阳升起的地方”。在地球北温带欧亚非三大洲的接壤处,从冰山雪峰中淌出来的几条大河,分别孕育了人类最古老的几个文明。
无论是黄河,尼罗河,还是底格里斯河,幼发拉底河以及印度河,这几条著名的东方江河,都成为人类文明的摇篮。因此,亚细亚是创始的地方。文明的曙光从亚细亚升起,就像太阳从东方升起一样。
但是,五千年过去了,亚细亚的太阳殒落了。这几个最先闪光的古老文明,也或早或迟一个个黯淡下去了。
这是为什么呢?
(再一次推出片名:寻梦)
曾经屹立在两河流域的巴比伦古城,早已荡然无存。在八千年前的苏美尔文明之后,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始终浸泡在无穷无尽的征服之中,一个又一个大帝国倾覆了,许多古老的民族相继从历史上消失了。到公元前三百多年时,亚历山大帝,已经在焚毁波斯王的壮丽宫殿了。尼罗河畔的大金字塔,也像隐退到历史中去的一个迷梦,永远浑浑沌沌。忧伤的司芬克斯蹲在这里,仿佛甚么也不想解释。
古埃及帝国,在长达数千年的三十个王朝中,也曾经强盛得犹如这金字塔一样无以伦比。但是,早在亚历山大到来之前,它就沦于波斯人之手。在后来的数千年里,它那被征服的厄运直到近代才结束。
在更靠东方也更加肥沃富饶的印度河,恒河流域,一种与西方完全隔绝的古老文明,在亚历山大远征来到之前,已经延续了几千年。有人曾经说过,写印度的历史,一直写到距今四百年前可以不提到一个海字。然而,当欧洲的海盗出现在印度洋的时候,这个文明就在劫难逃了。在喜马拉雅山背后的这个黄种人的文明,却异乎寻常地延年益寿。这几乎是一个例外。为什么封建社会形态在中国长期延续这个问题,已经争论了多少年,人们提出种种解释,总认为这是一个特殊现象。
其实,真正特殊的并不是东方的古老现象,而是欧洲出现了突变现象。美国哈佛大学的华裔学者张光直教授认为,两河流域的苏美尔文明,由于自身具有重视经济,贸易和技术等等因素,最后走向了现代西方工业文明。它在整个人类文明史上,原来并不是一条常规性的历史走廊。
在人类从野蛮走向文明的过程中,具有世界普遍性的常规信道,实际上是东方式的亚细亚形态。张光直教授研究了中国文明同中美洲玛雅文明的相似性,认为它们是同一祖先的后代在不同时代,不同地点的产物。他认为,亚洲,非洲和美洲的古老文明都具有类似的普遍性。因此,并不是中国文明多么特殊和奇怪。它的漫长,恰恰是整个古老世界的最后挣扎。亚细亚遇到的挑战,是欧洲对全人类的挑战。
也正因为如此,文明的古老反而让中国人心理上的传统负担格外沉重。当黄河文明也像埃及和印度一样,终于衰落下来的时候,中华民族的心灵就特别悲凉和痛苦。
一个曾经使马可波罗惊叹不已的东方大国,一个让欧洲君主惊恐地虚构出“黄祸论”的庞大民族,也曾经令盖世无双的拿破仑警告西方不要去惊醒的一头睡狮,为什么会在近代落到任人宰割的境地呢?为什么我们终于摆脱了亡国灭种的危机之后,忽然又觉得自己是非常强大的呢?
在我们的民族感情上,总有这样一个误区:似乎近百年的耻辱,只是一种光荣历史的断裂。自从一八四零年以来,总有人用古代的荣耀和伟大,来掩饰近代的贫穷和落后。
在近百年的现实痛苦中,好像总需要有一副古老而悠久的安魂剂聊以自慰。从每一次震惊世界的考古发现中,似乎从能获得一次安慰。
然而,文明毕竟衰落了。
历史的富足,文明的悠久,毕竟都是昨天的故事。
我们的考古发现再丰富,文物古迹再精美,文明的源头再延伸,难道不都意味着祖先对于后代的嘲笑吗?难道不是让我们今天的遗憾,懊悔和惭愧更沉重吗?
据说,有一位汽车制造厂的厂长,那天站在天An门城楼上一辆一辆地数长安街上的车流。当他数到第一百辆时,只数到三辆国产车,其余九十七辆都是进口的。
这件事,使人可以联想起一八四零年林则徐在虎门焚烧鸦片的浓烟,也可以联想起三十年代抵制日货的风潮。
然而,历史和现实就是这样不客气地嘲笑我们。
我们的骄傲和我们的悲哀,常常就是一码事。
(张明敏身着龙纹长袍唱“龙的传人”。)
哪个中国人不熟悉这支歌呢?
你从这歌声里听得出有一种深深的叹息吗?
叹息又有什么用呢?
(九龙壁,喷火的龙舟。龙盘大石柱。龙年邮票。)
这可敬又可怕的古老偶像,曾经凝聚了我们祖先的多少噩梦?难道我们还要用它来凝聚我们今天的悲凉和怀旧之情吗?
龙的崇拜,似乎可以证明,我们民族的心灵,还深深地眷恋着黄河孕育的那种古老文化的氛围,还迟迟地停留在祖先的历史阴影之中。这颗心灵如同活在梦里。今天,确实是到了彻底唤醒它的时候了。
我们也许不必计较人家要来漂我们的黄河。江河漂流无非是一项体育运动,用玩儿命的办法去同人家赌这口气,似乎也不是有力量的表现。有朝一日,我们终于能够找回体育运动的本来意义,该去漂漂他们的密西西比河,那将是一种潇洒的娱乐。
我们也不必为输一场球,丢几个冠军而捶胸顿足。奥运会的金牌并不等于证明我们是强国。我们的千年帝国之梦,早在康熙大帝那会儿就做完了。如今最要紧的是,再也不要自己骗自己了。
文明衰落了,我们也不必哀伤。世界上曾经有过的大河流域文明,无一例外都衰落了。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计算过,人类历史上一共出现过二十一种文明,其中十四个已经绝迹,六个正在衰朽,只有古希腊文明转化成了工业文明,浪潮席卷全世界。我们应该勇敢地正视历史。几千年来,黄河文明受到多少次伴随着征服的外来冲击,但它始终没有殒落。我们曾经很欣赏这种强大的文明同化力量。但是,在二十世纪末的今天,尽管外来冲击不曾伴随着大炮和铁蹄,我们的古老文明却再也低档不住了。
它已经衰老了。
它需要补充新的文明因子。
龙的传人呵,黄河能给予我们的,早就给了我们的祖先。我们的祖先已经创造了文明,黄河无疑不能再孕育一次。我们需要创造的,是崭新的文明。它不可能再从黄河里流淌出来。旧文明的沉渣已经像淤积在黄河河糟里的泥沙一样,积淀在我们民族的血管里。它需要一场大洪峰的冲刷,而这场大洪峰已经来到。它就是工业文明。它在召唤我们。
也许早该回避;也许早该放弃现在陷入太深,我仍幻想魔界的地狱里,仍有蝴蝶在飞黑色的、红色的……它的翅膀在我心里舞动,它仍自由的在飞。
第二集:命运
一九七二年二月二日,美国总统尼克松在首都机场握住了周恩来的手。自从新中国诞生以来,这是中国第一次同西方握手。七年后,deng小ping访问美国。这也是三十多年来中国第一次真正走进西方。
迈出这一步对中国来说,是多么艰难呵。远的不说,就在文革中,四人帮不是还吆喝过"买船就是卖国主义"吗?当我们终于向全世界宣布对外开放,骤然推开国门的时候,我们对这个星球是何等陌生。难道忘了,就在那些彩电,冰箱和高级轿车强烈吸引我们的同时我们不是曾经对牛仔裤,披肩发和迪斯科等等,反而很看不习惯吗?
一个封闭太久的国家,一个从来认定自己是中央大国的民族,要让它打开国门,走向世界,是需要经过无数灾难和耻辱才能领悟到的。这既是一种痛苦的选择,也是一种明智的选择。这种选择,归根究底,乃是一种历史的命运。我们今天回首历史,就会发现,那曾经主宰过我们祖先的命运,正逼得我们必须如此选择。
人类崇拜太阳。
有人说,太阳送给地球的第一份珍贵的礼物,应当是土壤。
若干万年前,当地球上的冰川消融后,南行的风,卷起冰积物中的黄色粉土,纷纷扬扬地洒满了地球中纬度的表面。
这茫茫一片黄色丰厚的土地,就是我们中华民族的老家。
面对这片支离破碎的高原,的确难以想象,远古那充满魅力的声势浩大的黄帝族的传说,竟然就发生在这漫天遍野沟壑纵横的黄土地上。
研究古文化的学者们提出过一种说法,黄帝的帝字,可能是土地的地字,黄帝就是黄色的土地,也就是中国人常爱谈的那个“皇天后土”的后土,意思是地母。
由此看来,黄帝被尊为中华民族的祖宗,乃是黄土地的化身。是的,你看那黄土高原上的中国人,生于黄土,长于黄土,身上沾濡的也是黄土。吃的是黄米,黄豆,住的是黄土山下挖的窑洞,喝的是黄泥汤的水。古时候的人,位至九五之尊,当了皇帝,就要穿黄袍,走黄道,住的是黄色玻璃瓦大殿。死了以后呢?统统都赴黄泉。
因此,世界上其它民族对土地的崇拜,都不及我们的祖先那样虔诚,那样隆重而深刻地把它烙印在自己的文化和心理之中。
(北京先农坛斑驳残碎的坛基)
天子和大臣们,每年都要来这里举行"亲耕"。皇帝右手扶着漆金的雕龙犁,左手执鞭,在两名老者的搀扶下,在这象征土地的祭坛上步行三次,就算完成了“亲耕”。于是五谷丰收,指日可待。
中国人几千年来,都是面朝黄土,背向青天,土里刨食。土地是命根子,是传家之宝,是人生的全部意义。
几千年的文化,都凝聚在这黄土里。于是,它就显得很神秘,仿佛包裹着中国人的心魂。
(演播室。作家谈黄河。)
张炜(山东作家):黄河流了好多年,它把好多秘密都渗透在两岸的泥土中。有两个老头儿,十几岁时流浪到东北去,到了七八十岁的时候,几经周折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地方。这是个离黄河入海口二十多里的村庄。回去的时候,每个人从地里包了一包土走。走的前一天晚上,两个老人搂抱着,在坑上滚动着哭了一夜。我一直到现在也搞不明白,这包泥土里边有什么东西?哲学家好像琢磨得更透一些。
黑格尔曾经说过:平凡的土地,平凡的平原流域,把人类束缚在土地上,把他们卷入无穷的依赖性里边,但是大海却挟着人类超越了那些思想和行动的有限圈子。这种超越土地限制,度过大海的活动,是亚细亚洲各国所没有的。
今天的中国青年,也许会责怪我们的祖先:你们为什么那么眷恋大陆,始终?~能超越土地的限制走向大海呢?
这就是历史的命运。
至迟在大约八千年前,农耕文化在黄河岸边就诞生了。从四处狩猎到固定在某一片土地上,文明所迈出的关键的一步,据说是从一只采集种子的妇女的手开始的。
摆脱野蛮人的第一个代价,就是被牢牢地拴在土地上,难道我们的祖先能不这样选择吗?
更不可选择的是,黄河中下游这块文明的摇篮地,偏偏又处在一种很独特的地理环境中。
(演播室。学者谈中国地理环境特征。)
冯天瑜(湖北大学历史系教授):黄河中下游作为中华文化的核心地带,它的北边是比较难以逾越的蒙古戈壁,西北是万里黄沙,形成交通障壁。西南是世界上最高大最险峻的青藏高原。东边面临地球上最大的海洋--太平洋,它的浩瀚无际跟地中海的情形不一样,对古人来说也是难以征服的,这么看来,地理环境对以黄河流域为中心的中华文化形成了一种隔绝机制,造成了一种内向的,求稳定的文化类型。
因此,中国人既不像欧洲民族那样生活在地中海周围,也不像美国人那样住在两个大洋之间。命运就给中国人安排了这样一种生存空间。
几千年来,肥沃的中原地区始终面对着北方那个广袤纵深的蒙古高原,这种平原与高原的直接对峙,在欧洲是不存在的,它形成了某种奇特的历史关系:处于迁徙无定状态中的高原游牧民族,始终把平原大河流域,作为他们争夺的一个目标,经常像洪水一样从高原上横冲下来。整个中国古代史,几乎就是一部游牧人同农耕人争夺生存空间的历史。
因此,直到封建社会末期,明清之际思想家王夫之还对华夏农业文明充满了一种文化上的自豪。他不无鄙夷地嘲笑"夷狄"的游牧文化,还处在“逐水草,习射猎,忘君臣,略婚宦,驰突无恒”的低级阶段,而在中原地区,则“有城廓之可守,墟市之可利,田土之可耕,赋税之可纳,婚姻仕进之可荣”。在工业文明出现以前,谁能否认这样的华夏农业文明的先进性呢?理所当然,中原人是必须保护它不受游牧文化的侵扰的。
最好的保护手段,莫过于"城廓"。
在山西临潼姜寨出土的原始村落遗址,也许是最早的城廓雏形。你看,所有的房门都朝向中心广场,村落只朝东方留着通路,这种布局,明显地突出了团结向心的精神。
当我们再俯瞰北京城时,会惊讶地发现某种六千年的一致性。
后来,有了城墙。
到战国时期,这城墙又扩大到国境线上。
把现有的明长城再向外推进伍佰到一千华里,在阴山和贺兰山脉一线,就是当年秦始皇命蒙恬修筑的长城,也就是传说中的孟姜女哭骂的那个长城。
这是人类历史上最浩大的工程,而指导这个工程的全部思想,早在数千年前,已经由姜寨部落的首领发明了。
有了城防,对外可以抵挡游牧民族的劫掠,对内则产生一种凝聚力,把城内的人民压向一个权力核心。因此,谁修了长城,谁好像就拥有了长城以内的土地,山河与人民,长城也就成了他家的院墙。
然而,在爱琴海边,一个西方的千古一帝亚历山大,早已率领着他那所向披靡的马其顿大军,远离自己的祖国,横扫了欧亚非各个古老帝国。仿佛同亚历山大的东征前呼后应,秦始皇也开始了大规模抗击匈奴的战争。这位千古一帝,决不像亚历山大那样四处游荡,而是按照东方帝王特有的思维习惯和想向力,修筑了亚历山大做梦都想不到的万里长城。 秦始皇的这种伟大的想象力,仍然是一种不能超越土地的想象力。
到了公元一零二年,追击匈奴直达中亚腹地的一位中国汉朝将军班超,为了窥视罗马帝国的虚实,派出他的副将甘英西渡波斯湾。然而,甘英却被海浪吓退了。
从亚历山大的东征,到班超的西渡,历史走过了将近四百年,由于高山和大海的阻隔,东西两大帝国所代表的两大文明,在历史的邂逅中两度失之交臂。那种直接的对抗和融合,征服和反征服,同化和反同化所可能激起的强烈火花,终于没有在历史的大舞台上闪现。
几千年来,中国人在这块土地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因此,对于节气这样的大的时间座标,中国人也习惯于把百年兴衰,只看作是历史长河的短暂的一瞬间。盛衰的交替,犹如冬去春来。多么重大的社会变动和人间灾难,也似乎是过眼烟云。世界上没有哪个民族像中国人那样具有深刻的历史感。但同时,也都不像中国人那样奉行着一种独特的,听天由命的生命哲学。
长城就把这个宁静的,熟透了的农耕文明紧紧地包裹起来。久而久之,它就变得再也不会像秦皇汉武那样去主动出击了。
然而,北方那个沉默的蒙古高原常常会突然苏醒过来。
高原是凝固封闭的,不易到达的,但它却也容易把内部积聚起来的力量和冲动送到平原上来。一旦遇到干旱,游牧人的牲畜大批死亡,他们就会统一起来,冲下高原,邻近的农业文明就灾难临头了。
当成吉思汗凶猛的骑兵潮水般涌来的时候,别说长城,就连黄河长江这样的天堑,也低档不住。
北中国的大地,几度桑田,几度牧场。长城南北,几番征战,几多白骨。忽而是汉妾辞宫,公主和亲,忽而是番王来朝,纳供称臣。多少历史悲喜剧,在长城的巨大背景下轮番演出。如果说秦皇汉武修长城,还表现了华夏文明的气魄和力量的话, 那么,到了十五世纪中叶明朝重修长城,就完全成为一种失败和退缩的举动了。
这条一万一千华里的砖石砌成的明长城,比起秦汉长城来,自然是牢固多了。然而,它也使明朝耗尽力量,元气大伤。等到女真人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一代雄杰努尔哈赤挥戈南下的时候,这绵延数万里的砖石长城,只能再一次记录巨大的失败了。以致于后来的康熙皇帝说:修筑长城,实属无益。
古北口的这一段雄伟的长城,是由一代名将戚继光镇守苏州时督建的。
这位“一年是三百六十天,多是横戈马上行”的名将,被史学家称为“孤独的将军”。他不但修建了北国的第一段长城,为了抗击倭寇,他还曾在海边修了一座海岸长城--那就是著名的蓬莱水城。中国的第一支海军,就守在城墙的后面。
毫无疑问,戚继光是明代最有天才的军事家。不过,他留给我们的遗憾也是巨大的:为什么岛国的倭寇可以渡过海洋来大中国,而中国人只能守在海边,竟然连想也没想过去那个岛国看看这倭寇究竟是怎么会事?为什么当时的欧洲已经拥有火器装备的海军四处侵略,而中国还只知道修筑万里长城?并且竟然把长城修到了海边呢?
公元一五八八年初,将星殒落,戚继光在贫病交加中死去。长城,随着戚继光的去世,不再有任何意义。
与此同时,西班牙的无敌舰队,正整装待发,出征英国,去揭开近代世界历史上轰轰烈烈的一页。
人们还记得秦始皇修建的古长城吗?如今它还沉睡在沙漠之中。 茫茫流沙从北方一步蚕食过来,狂风雕塑着它,仿佛它是一个千年的流放者,躺在这荒漠之中,凝固成一个没有答案的沉思。
与秦长城的被遗忘相反,想后退缩了一千华里的明长城却受到了无比的崇仰。人们为它是地球上唯一能被登月宇航员看到的人类工程而自豪。人们甚至硬要用它来象征中国的强盛。然而,假使长城会说话,它一定会老老实实告诉华夏子孙们,它是由历史的命运所铸造的一座巨大的悲剧纪念碑。它无法代表强大,进取和荣光,它只代表着封闭,保守,无能的防御和怯弱的不出击。由于它的庞大和悠久,它还把自诩自大和自欺欺人深深地烙在了我们民族的心灵上。呵,长城,我们为什么还要讴歌你呢?
学者们已经发现,绵延万里的长城,正好同十五英寸降水线大致重合。这条降水线,正好由意味着农业和非农业。
今天,在宁夏红石峡长城之上,我们还能看到我们祖先留下的“华夷天堑”的石碑。这的确是农业文明的最后边界。一切都是明明白白的。我们的祖先永远无法超越土地和农业。他们最奇伟的想象和最大胆的举动,都只能是修长城。
历史上大约还不曾有过像明太祖朱元璋这样一位要把百姓牢牢绑在土地上的皇帝。他一再申令“不许片板下海”,这固然包含着国防的目的,但他也深深懂得,只有把全体人民牢牢地捆缚在土地上,他的王朝才是巩固的,他对离开土地的人深痛恶绝,一律迁之远方,明朝法律规定,任何人外出必须持有证件,否则关卡查获立即送官。
流动,迁徙,贸易都被窒息。土地和专Zhi把中国人捆死了,几百年下来,中国人怎么还能懂得自由和贸易呢?
十五世纪对于整个人类来说,是非常关键的一个世纪。人类开始把眼睛从大陆移向海洋。不管是对东方,还是对西方,历史都公平地让它们进行一次选择。无论是太平洋,印度洋,还是大西洋,都对大陆上的民族敞开着胸膛。
站在十五世纪的门槛上面对着大海,这个在大陆上待惯了的华夏民族,将作出怎样的选择呢?
公元一四零五年,一支十五世纪全世界无与伦比的庞大的船队,乘着强劲的东北季候风,浩浩荡荡离开福建五虎门,在历史给予的大选择前,率先驶向了太平洋。一直到今天,人们还在对这支船队的远航目的猜测纷纭。
由郑和率领的这支船队,前后二十八年中,七下西洋,足迹遍于东南亚和南亚,又横渡印度洋,航程远达阿拉伯和东非海岸。
然而,人类历史还不曾有过这样一次毫无经济目的的大规模航海活动。它是一次几乎纯而又纯的政治游行,它要施恩于海外诸国,以表达中国皇帝对它们名义上的最高宗主权。多么慷慨温和的君子国行为呵。黑格尔说,大海邀请人类从事征服和贸易。可是,太平洋邀请来的中国人,竟是所谓“正其谊而不谋其利”的谦谦君子。中国人即使来到海上也还是不能超越陆地上那种有限的思想和行动和圈子。历史选择了中国人,而中国人却不能选择历史。
仅仅几十年后,代表着弱小的资本主义的四艘小帆船,葡萄牙人达迦马的率领下,为寻找财富和市场驶入了印度洋。那时,庞大的郑和船队已经从太平洋和印度洋上消失的无影无踪了。而欧洲人却开始了地理大发现的伟大探险。
这既是一种历史的巧合,也是一种历史的必然。
亚细亚,这个太阳升起的地方,这个世界历史的创始之地,由于这次历史大选择的坐失良机,太阳将不再升起。
曾经在这个星球上遥遥领先中国文明,也因此不得不接受屈辱和被动的命运。
将近五百年后,北洋水师在黄海,与日本海军展开的甲午大海战中全军覆没。无论是丁汝昌还是邓世昌,他们的悲剧性的失败,其实早在戚继光和郑和的时代就已经注定了。
几千年来,中国东南方的太平洋一直是沉默的。一旦太平洋的狂涛,载着西方列强的军舰,和比军舰更有威力的新思想新文化呼啸而来的时候,中国人已经没有还手之力了。
这来自西方得及海啸,决不像过去从蒙古高原洪水般冲决下来的游牧文化,泛滥一阵便很快退的无影无踪。海上来的是一种新文明,古老的华夏农业文明再也不可能同化它了。于是,种族危亡和文明危机同时爆发了。
救民族之危亡,势必拒寇于国门之外,但是,救文明之衰微,又必须打开国门,对外开发,迎接科学和民主的新曙光。这极为矛盾的救亡与近代化的双重变奏,近几百年来交替书写着中国畸形的历史,真是错综复杂,头绪万分,剪不断,理还乱,让中国人付出了无数沉重的代价!
古老而孱弱的农业文明,逼得我们的祖先只知道用靡费而不中用的长城来保卫自己的果实,逼得他们即时走到海上也不懂得贸易和竞争。这种文明的萎缩,如今已经萎缩着整个华夏民族的生命力和创造力,我们再也不能失去命运赐予的任何一次机会了。
今天,我们已经变得聪明多了。
如果说,中国已经放弃了历史的选择,那么我们再也不会拒绝选择了。 如果说,命运并不是宿命,那么我们再也不会听任它的摆布了。
我们已经看到,黄河东流万里,最终还是流入大海。
我们不再拒绝大海的邀请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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