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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往事
林 晓
外婆的家座落在秦淮河畔的兴隆巷里,那是一栋建于清末的老房子。这个巷子如今已经找不到它的痕迹了。几年前我留下了那栋房子的最后一张相片,照的是托尼,我的生在美国的大孩子。我告诉他我的童年曾在这里度过,他很好奇,让我给他拍一张相。后门口有一眼井,远看仍是当年的样子,只是里面已经没有水了,也没有了当年令人熟悉的的嘈杂声。托尼喜欢这口井,说这在美国是看不到的,所以那张相就是在后门口井旁边拍的。
都说我生在那里,可是这对我似乎并不重要,因为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一直只是这里的客人。这里是母亲的娘家,每年一度的暑假,母亲就会把我们兄弟二人送到外婆这里来。那是我们都等不得的事,每次来这里之前的晚上,我都会兴奋地睡不着觉,一直睁着眼睛守到天亮。比起我们的小县城来,这里可真的算得上天堂了。有许多的小书店,电影院在附近就有三家。在这里,老太太不会掩饰对我们这些来自远方的外孙的宠爱。每天早上,她都会提着篮子,先在巷口的早餐店里买来烧饼或是蒸饭包油条,有时高兴,还会到文德桥那边的新奇芳买来菜包子。每次老太太排着长长的队买来牛肉,就会切出细细的丝,打成卤,这时我们就会像老鼠偷油一样,不时地偷上一口。一不小心,被捉住也是有的,这时老太太就会骂一句“谗鬼”,然后我们就做一个鬼脸,一溜烟跑了去。太阳下山的时候,老太太会带我们到白鹭洲去过衣衫,而我们就记着带上扇子,老太太过衣衫的时候,我们可以在旁边的草地上捉蜻蜓。晚上在小院子里乘凉,舅妈会给聚在一起的孩子们讲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兴隆巷的那栋老房子里原来曾住过许多人,但是自从我记事的时候起,这些人就已经纷纷离去了。对于这个家,老太太还是满足的。虽然三年自然灾害时,也有过吃飞机苞菜的日子,不过那时大家都挨饿,所以也就没有什么怨言了。老太太常念叨新社会的好处,她说,没有新社会,像她这样的人家,“做梦也不曾想到会有这么多的大学生”,老太太分不清大学和中专的区别。老太太的话,有一部分是说给居民委员会主任听的,却也有一半是发自内心的,因为无论如何,那时这个普通的秦淮人家,给人们的感觉,终归是向上的,尽管有时日子也过得相当的艰难。
在这个家里住过的人里,有一个叫大姐姐的,上辈们叫她小雪,后来上了华东水利学院。小雪虽然住在学校,隔三差五的总是要回家来看看,老太太很喜欢她。小雪虽然不是老太太的亲孙女,却深得老太太的偏爱。至于她和这个家的渊源何在,我们小一辈的都没有问过,只知道老太太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当年日本人攻陷南京,全家跑反到苏北,回来时老太太除了自己的孩子,还带回了好几个无家可归的孤儿,小雪就是其中之一,不过小雪论年龄应该和我的舅舅和阿姨们差不多,为什么却和我们同辈,一直是我心中的一个谜。我隐隐约约感到小雪的身份比起家中的其他人来,一定有些不同。除了老太太对小雪亲,四姨对小雪也特别好。四姨比小雪大几岁,高中毕业后,嫁给了一个军官,每次回南京,都要带上小雪去逛街,买完吃的买穿的。那时我常想,小雪真运气,有四姨这么个好朋友,又有钱,又大方。小雪上大学的那一年,四姨送了她一套部队刚发的崭新的军大衣和一套新被单。有一次我听四姨对别人说,小雪的父亲是一位抗日英雄。
然而小雪和四姨的关系却越来越疏远,终于在文化大革命的初期,两人借一件小事吵翻了。小雪哭着说老太太不说出她爸爸是谁,四姨也瞒着她,小雪认定四姨是这个家里除了老太太以外对她的身世了解最多的人。小雪哭的时候,家里的长辈们都来安慰她,可谁也没有能解开小雪心中的结。后来小雪偷偷地瞒着家里的所有人去找到了街道居民委员会,希望居委会能帮她查清自己的身世和她父亲是怎样的一位抗日英雄。
小雪的悲剧就是从这里开始的。街道居委会来人找外婆,最后根据老太太的回忆派专人去了苏北外调小雪父亲的历史。外调的人回来的时候,带给了全家一个令人十分震撼的结论:小雪的爸爸是被新四军打死的。居委会的外调结论立即传到了学校,从此小雪变成了黑五类子女。小雪和四姨的最后一次争吵是关于她的男朋友。大概是同病相怜的缘故吧,小雪爱上了她们班上的一个上海来的男生,这个男生的家庭出身是资本家。四姨说小雪应该找一个红五类,而她现在找的这个男朋友将使她永远在政治上都不得翻身。然而小雪没有理四姨。后来小雪和他男朋友被分配到东北的一个小县城,从此离开了老太太和这个秦淮人家。那些年里,每到过年过节的时候,老太太就会念叨起小雪,有时说着说着就会流下眼泪来。
关于小雪爸爸的故事,是母亲后来告诉我的。母亲是外婆最年长的女孩子,知道的也多。母亲说小雪的爸爸和外公是在茶楼认识的,那时外公的京胡在十里秦淮小有名气,当年梅兰芳来南京时,也曾邀他来给伴奏过。后来外公常给一个唱青衣的女子宜芳伴打渔杀家。小雪的爸爸是军官,也是戏园子的常客。每每有宜芳的戏,都会过来捧场。一来二往,两人就以目传情,而最后牵线的,自然就是外公了。
小雪的爸爸和宜芳刚结婚,日本人就打到了雨花台。外公一家还没有来得及出城,守军已经把城门关紧了。外公一家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那时中华门外的炮声给城南带来一片恐怖。全家人都预感到大祸就要降临。就在那天晚上,小雪的爸爸从城北的邑江门外偷偷地开车到城南,接走了宜芳和外公的一家。母亲说,那天夜里江边乱极了,小雪的爸爸找了一条船,渡过了宜芳和外公一家,最后才渡他的兵。第二天早上,日本人的军舰就把江面封锁住了。门西五太一家没有出得来,五太家的男人都当兵去了,剩下一家女人。后来日本人打进城,把她家的三个媳妇都强暴了,还杀死了她不会说话的哑吧女儿,事后三个儿媳一起跪在五太面前要寻死,好在五太明理,说日本人是畜牲,几个女人抱成一团,哭了几天几夜。
小雪的爸爸带着宜芳和外公一家撤到江北,后来就领着他拉出来的队伍在苏中一带打游击。那时的国民政府已经撤到了重庆,江北成了敌后。留下来的国军残部大都是占山为王。那些年,外公一家随着小雪爸爸的队伍在苏中和皖南一带和日本人捉迷藏。小雪就生在六合的竹镇集。
从时间上来看,小雪的爸爸大概是死在皖南事变的前后。那一天,小雪的爸爸是去刘营会一位老朋友,只带了他的勤务兵和四姨。四姨那年才六岁,长得非常讨喜。小雪的爸爸总喜欢把她带在身边。走到离刘营还不到一里路的小树林边的时候,突然闪出了几个拿着合子枪的人,抵住小雪的爸爸和他的勤务兵,并很快地下掉了他们身上的枪。接着把他们用绳子绑在两棵树上。小雪的爸爸情知这次是逃不脱了,就说,各位兄弟,要杀要剐由你们了,只是这孩子是村上邻居的女儿,还望高抬贵手。后来那几个生人开枪打死了小雪的爸爸和他的勤务兵,放过了四姨。四姨一路跑了回来,刚一进家门,就哇的一声趴在外婆的怀里大哭起来。那一年小雪才刚刚满周岁。
小雪爸爸的队伍没多久就散掉了,有的去了别的国军部队,也有的投了新四军。小雪的母亲把丈夫的尸体抬回来,哭了几天几夜。后来也一场大病死在江北的一个叫陈桥的小镇上。从此小雪就成了外婆家的人了。小雪的爸爸是抗日的,所以外公和外婆一直以为打死他的一定是日本人或是他们派来的汉奸。
小雪从东北回来已经是一九八四年了,还带来了一个十分聪明漂亮的女儿,外婆一见到小雪就哭了。小雪说,不养儿未知报娘恩,她来看老太太,是报答她老人家那些年的养育之恩。老太太说小雪的女儿长得更像她的外婆,将来一定也会嫁给一个贵人的。小雪告诉老太太,她现在在南京的水利电力学院当老师,已经是副教授了。
曾几何时,萧条了多年的秦淮河畔又热闹起来了,精明的人们早就看中了这里蕴藏着的无限商机。这里有李白的手迹,王羲之的故居,还有当年贡院西街的风流才子和白鹭桥边的梨园佳人们留下的无数情种。连山姆大叔也来抢这块风水宝地,夫子庙前不到百米的一条街上,光肯德基就有两家。文德桥南开了一家酒店,叫秦淮人家,有全套的秦淮小吃,席间,还可以欣赏旧时的金陵小曲。到了旧历的新年,就更是花灯一片,人群熙熙攘攘。每到这时,小雪就会来外婆这里拜年,并给老太太买来她最喜欢吃的桂元。
人说红颜薄命,小雪还是没能拼过白发的老太太。也许当年在东北的日子太苦了,小雪的肝病癌变后,没有几个月就离开了人间。那几年外婆每每问起小雪怎么没有来拜年,家里的人就骗老太太说小雪去美国了,老太太信以为真。直到有一天,我从美国回来,老太太向我问起小雪在美国可好,我说怎么没有听说小雪在美国,不是说她生病了吗?舅妈向我递了一个眼神,可是已经晚了。老太太好像明白了什么。这以后外婆的神情变得滞呆了,不吃也不喝,眼睛里总是流着老泪。不久也离开了人世。最后照料她老人家的瘸子二姨妈告诉我说,外婆走之前,问过她人在天堂还能不能再见面。瘸子也是老太太当年在跑反的路上捡来的孤儿。
给外婆送殡的那天下雨,母亲说,那是因为外婆心太好,天都哭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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