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追求完美之余

zippy

残

  

我的一切，完而美。

据说，打从出生，我就是全产房中最受欢迎的女婴。我长相讨喜，圆圆胖胖、肉肉嫩嫩的脸颊，让护士们忍不住又亲又捏；大大的双眼皮，里头藏有最澄澈的眸子。

据说，我很少生病、极少吐奶，也甚少在半夜哭闹。据说，在那刚换下尿布的年纪，我从不尿床。据说，三岁的时候我已学会认识简单国字，而且发音标准。据说，在幼稚园里的日子，我不曾和小朋友起过争执、从未惹老师生气，甚至不曾犯错。据说，在那爱玩泥巴的年纪，我宁可痴痴望着其他小孩在沙堆中筑城，却不愿参与，说什么也不肯弄得‘脏脏的’。这些都只是‘据妈妈说’，幼时的经历我早已不复记忆，然而我却深信不疑。真是非常符合我的作风啊！

从小，我就是个无可挑剔的完美杰作。我追求完美。我严格要求自己在每一次的考试达到满分，如果未达目标，我会狠狠捏痛自己的大腿，提醒自己不要再犯；我不让我有任何失误，每一次的比赛都做到准备充足而胸有成竹；我坚持我的朋友一定得优秀，虽然比不上我也不能太差，否则不够资格！国小、国中每学期我都是全年级第一名，几乎没有例外。演讲、朗读、作文比赛一直稳操胜卷。就连运动竞赛也从不落人后，游泳、短跑、篮球…我一向得意。我未曾尝过败北滋味，从未。

高中我当然以榜首成绩考上第一学府，穿起令人称羡的绿制服。大学也以极高成绩进入台大，专攻法务。我很优秀，这点毋庸置疑。我几乎可以肯定，每个女孩见了我莫不恨得牙痒痒地，怨我得天独厚，既有美丽外表、脑子里的东西却绝不比别人少，反而要比那些浆糊好上太多。而每个男孩见了我，无不神魂颠倒、爱慕倾心。

当然，不是没有例外，但我却不像电视小说的剧情一样，越得不到，越引起我的兴趣。我知道那些表面看起来对我不屑一顾的男人只是自命清高，甚至其中有些根本就是故意装做不在意我，以提高身价。其实骨子里打什么鬼算盘我还不知道吗？男人！我见得多了！不是我爱招风引蝶，也许只能怪我太引人注目、太过耀眼，总是引来许多蜜蜂苍蝇远远注视着我流淌口水，那低级的视线让我想吐！

太出锋头也是有困扰的，我曾不只一次收到恶狠狠的恐吓信，说我太‘啸’张、太不知‘捡’点，扬言要泼我‘流’酸、找我单‘跳’，害得我每次都得把错字一一挑出来，用红笔做上记号再寄回去，很辛苦的呢！哎呀！总之人就是这样的动物，表面上对我的优秀和外表称羡不已，露出一副崇拜得要死的表情、对我说出极为假仙的赞美词，一转身却小声对别人说我太自大自以为是，说什么才跟我客气几句我就被捧上天了，说我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然后对于那些比他们差劲的人，他们总笑说‘你只是运气不好’、‘你有很多优点’、‘我比你更差’之类的敷衍话，然后背地里又爱和朋友嘲讽谩骂，笑那个人天生带衰，活该不能成事、长得太丑，当然被人抛弃、实在太笨，所以什么都不会，一般人藉否定比自己弱的人进而肯定自己！‘我虽然比上不足，但至少比下有余吧！至少我不是最烂的！’这就是人无法进步的原因！

我真的没有失败过吗？一次也没有吗？其实在国三某次模拟考之前一晚，我发高烧，整夜昏昏沉沉，考试当时的神智还是迷迷糊糊，写了什么根本没啥印象，那一次另一个同学和我同分。这位同学，我和他不错，他总是用谦卑的语气对我说话，老是说我很强很强、说他永远也比不上我，不过败在我手下他很甘心。

公布分数名次的几天后，我碰巧听到那位同学用不屑的语气向另一个人说：‘我还以为她有多厉害呢！原来也不过如此嘛！想这次我只是随便念念就和她同分了，何况如果下次我多花一点时间呢？’

‘呵呵，她平常那么嚣张，这次终于收敛一些气焰了吧！我很讨厌她呢！多亏你帮我出了口气！’

‘我也早就看她不顺眼了呀！平常被她压着打，她以为她是谁呀？’

‘呵，你没看到公布名次那一瞬间她的表情有多错愕吗？简直就像丧家之犬嘛！哈哈。’

王八蛋，上节下课不知道是谁用一贯的谦恭语气说他得拼死拼活才能考得好的呀？又是谁说我实在太强即使发高烧还能电他电得死死的？而其他人居然还连声应和，那些从前巴结我的人全跑到他的周围飞呀飞的，活像一只只停在垃圾狗粪上的苍蝇。从此我认清世间冷暖，也意识到当前社会的功利现实。弱肉强食！唯有实力，才能和人一较长短。

我还记得高中时代某次体育课测验长跑，一位同学体力不足无法跑完全程，几乎全班为她向老师求情，就这样让她过了不要刁难，我却在一旁冷眼旁观。有人问我为什么要那么无情无义不顾同学爱，我只有冷笑。弱者不应该是被长久救助的，弱者应该学着自己站起来！不应该在没尝试前就说‘我做不到’，为什么不试试呢？难道希望自己一辈子是弱者吗？所谓帮忙只不过是过度时期的一种手段，绝不是永远！学不会坚强的人，没有资格接受别人援助。

我也记得大学时期追求我的人不少，但多半是些泛泛之辈，现在提起来我几乎要没有记忆。不过有一个人不一样，他非常特别。他是个天才，优越而有领导能力；他高傲有自信，这点我觉得和我很像。我还记得球场上他嘴角微微上扬那副不可一世的表情，很耀眼。我依稀还可以勾勒出他在人群中受拥戴的情景，只要他一开口全场就会肃静聆听。他是如此一个有存在感的人，一直居于领导地位。我们几乎可以并架齐驱、平起平坐，这点我以前从未感受过；原来棋逢敌手是如此快乐的事，原来日复一日的乏味生活一下子多彩了起来！和他相处非常愉快，我几乎要爱上他，他对我说：‘在一起吧！’我笑着摇头。“你还不够！”我要的是能完全压倒我的对象！毕业后我找到一份很棒的工作，在公司碰到那个我找了很久的人。炯炯的目光，犀利而有神；微扬的嘴唇，薄而性感；修长的身材、笔直的背脊，展露他的光芒。识见远达、处理事件有条理而不失人性、手腕一流，在在显示了他的卓越不凡。

更吸引我的是他的气质，我可以感到他胸中那份睥睨一切的高傲！完美而无瑕。两年后我们顺利结婚，婚后我辞去工作；惟有这样能压倒我的丈夫，我才心甘情愿为他洗衣烧饭、对他撒娇，做个小鸟依人的好妻子！我知道他渴望生个结合所有优点的完美婴儿，所以以配合‘做人’。要生个最完美的，这是我们的共识！像我俩一样完美！一年之后，我顺利怀孕，以二十六岁的黄金年龄孕育这注定高人一筹的天之骄子。

没想到，我的孩子太急于接触这个世界，早在怀孕七个月之时就早早降临，保温箱氧气浓度太高，造成我的女儿一出生就无缘用她的双眼观察这美丽的世界。

‘妈咪，为什么我没有爸爸？’从启明学校回家的路途，我牵着她的小手一路晃呀晃的慢慢散步回家。

‘把孩子交给张妈带吧！’

‘你要把她送人？’

‘不是送人，我会给张妈一笔钱，她们可以过得很好。’

‘这和送人没有差别吧！你觉得我们使你蒙羞？’

‘我可没说。’犹豫的语气，让我认清原来我一直称之为丈夫的那个男人，从未爱过我，也从未爱过我们的孩子，他只爱自己！我决定离婚。

‘乖，你有妈妈呢！妈妈对你不够好吗？’

‘不是……’她低下头：‘从前在托儿所的时候，只有我看不见，所以我觉得好孤单喔，现在的学校大家都看不到，所以我有朋友了呢！可是为什么只有我没有爸爸呢？’

我揉揉她细柔的秀发，对我的宝贝女儿笑道：‘那是你的爸爸不懂得疼惜瑕疵呢！’我的女儿乖巧懂事，贴心的一言一行都深深温暖我那从未有过温度的心。她有时很笨拙，同样的错字一错再错；相同的发音怎么也记不起来；有时候半夜居然还会尿床，可是我爱我的女儿，凌驾一切事物的美善！我的心中一直少了一些东西，从前我从未发现到、也未曾感到需要的东西，是她填满了这块空白。 她让我了解到一件事：‘在追求完美之余，更要疼惜瑕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