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英文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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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英文突破

作者 ： 琦君


   

    大约五十年前，我考进杭州弘道女中初一后，最感到吃力的是英文。因为弘道是教会学校，比较重视英文。投考的学生，大部分都在家中经父兄或请老师恶补过。有的同学，第一册英文课本都一课课背得琅琅响了。又有一部分是本校附设小学六年级学生，以成绩优良直升上来的。她们每天耳濡目染，日常生活上的英语，都说得叽哩聒啦的。

    只有我这朵从浙江永嘉乡下来的“土香菇”，呆头呆脑的，英文字母一个也不认识，英语一句也听不懂。只在家乡的天主堂里，跟一位外国修女学过一个“痒死”(yes) 和“呶” (no)，忽然投入那么一室洋里洋气的同学当中，内心的彷徨和自卑是可想而知的了。

    教我们英文的是碧眼高鼻的美国女老师。我悄悄问旁边的同学，她叫什么名字，她神气活现的说了个英文名字，我听也听不懂。

    另一个同学同情地说 ：“你不会说英文就喊她韦先生吧。”

    可是我一喊韦先生，同学们就吃吃地笑。因为我不但英语说不来，连杭州话也讲不好，带看一口的土音，把“韦”说成了“吴”。同学们一笑，我就直想哭。

    于是老师每同要我们跟着念，我都闭紧了嘴，把头低垂到胸前。老师越是看我躲避，就越是点我的名字要我念。我站起来结结巴巴地念，哆嗦的声音，在喉咙里打滚，临时测验或考试时，不用说，每回我都是倒数第一名。

    学校每学期都要举行两次英文表演会。像我这样一块料，应该不会被点上台去出洋相吧。偏偏在第一次老师就看上了我。我猜想她一定不怀好意，点我上阵，无非是让大家知道，我们班上连英文程度最差的也可以参加表演。

    幸好这次我担任的角色非常简单，只是一个标点符号。表演时每人手捧一块硬纸板，上面写看一个字母。另一个主讲人站在台前，念出一句句子 I am a good girl.  捧纸板的一一走出来，顺序排成句子，我这个句点，最后出来，在排尾一站，绝不会有错。所以心里也不紧张，倒有一份上台亮相的满足感。

    到第二次表演时，我竟渴望能再上台，眼巴巴望看韦先生点名字。

    她对我一笑说：“这次让你当 I 好吗？ 那就得第一个走出来啰。”

    这次表演是有关文法的，句子是 I love my dog.  She loves her dog.  主讲人说明第三人称单数的动词必须加 S，然后 S 才走出来，站在 love 的后面。我虽然已由标点升级为主词 I，但心里却羡慕那个主讲人，一副当老师的样子。

    寒假中，一位从清华大学开除出来的表叔，为了自己过瘾，大才小用地给我一番细心的补习，我的英文好像开了窍，居然大有进步。等二学期一开学，就有点自视不凡的样子。韦先生每次问问题，我都不再低头躲避，而是举手主动同答。引得韦先生也对我刮目相看起来。

    英文表演会的时候，韦先生居然就让我当那个主讲人。这次节目是改变句型。有一句是叙述句改为疑问句，当然标点符号也要改变。但是句子排好以后，那个当标点符号的同学却忘了将纸板翻过来，把句点改为问号。

　

　

　

    台下的同学都在笑，我一看，错了，但这句台词事先并没有准备。

    我楞了大半天，忽然急中生智，颤抖着声音说 ： "Question mark, where are you？  Please come out."

    那个同学一听，连忙把纸板翻过来，“问号”就出来了。大家一齐拍起手来，韦先生拍得更响，连连向我点头表示赞许。

    那一下子，我真是开心得晕头转向，真以为自己的英文，可以领袖群伦了。

    那一次当主讲人的得意，是永远难忘的。因为无论如何，我已由“标点”升格为主词的“我”； 而这个“我”，还自导自演地指挥过“标点”呢。

    从那时候起，英文对我来说，就变成活生生的语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