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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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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4-4 14:51: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忆母亲

作者 : 琦君

 

    每当我把一锅香喷喷的牛肉烧焦了,或是一把拉上房门,却将钥匙忘了留在里面时,就有一个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春,别懊恼,谁都会有这种可笑情形的。试试看,再来过。”

    那是母亲的声音。母亲去世已四十多年,可是只要我闭上眼睛想她,她就会出现在我眼前 ---- 微微摇摆着身躯,慢慢儿走来走去,从早做到晚,不慌不忙。鸡群常常咯咯咯地绕在她脚边散步。

    母亲是位简朴的农村妇女,并没读过多少诗书,可是由于外公外婆的教导,和她善良的本性,她那旧时代女性的美德,真可作全村妇女的模范。

    那时在我的故乡 ---- 浙江永嘉,人人在东方一露曙光就起床。母亲清晨起来,推开窗子,探头望天色,嘴里便念念有辞:“天上云黄,大水满池塘;靠晚云黄,没水煎糖。”

    她熟练地把一条乌油油的辫子在脑后盘成一个螺丝髻,就匆匆进厨房给长工做早饭。我总要在热被窝里再赖一阵,才起来到厨房里,等母亲掀开锅盖,盛一碗热腾腾的饭在灶神前供一会,然后端到饭桌上给我吃。她不许我在碗里剩饭,说:“饭就是珍珠宝贝。”她知道白米饭得来不容易,便把桌上的饭粒掸在手心里,放到地上给鸡啄。

    做完饭,喂完猪,母亲就要打一木盆热水,把一双粗糙的手在里面泡一阵,然后用围裙擦干,在手上的裂缝处抹上鸡油。

    我曾说:“妈妈,他们说您的手从前好细好白,是一双有福气的玉手。”

    母亲叹息似地说:“什么叫有福气呢? 庄稼人就靠勤俭。单是一双玉手又有什么用? ”

    我是个任性的孩子,母亲严峻教我,慈爱育我。如果我因贪玩忘了喂猪食,她就要我多做一件事以示惩罚。如果我犯了大错,她就态度严肃,说话斩钉截铁地责备我。然后丢下我一个人去哭。直到我饿得受不了时,打开饭厨抓东西吃,她才吩咐我帮她洗菜、摘豆芽,一切雨过天青。

    我有一个福建漆、挂有一把小锁的漂亮盒子。我把心爱的香烟画片、别针、戒指等都放在里面,还有渐渐积蓄起来的十块银元。可是有一天打开来,十块银元统统没有了,只剩下几枚银角子,我大哭起来,捧着盒子在母亲面前踝脚,喊着:“我要你赔,我要你赔!”

    母亲平静地说:“是你自己不小心丢的,怎么要我赔呢?”

    我把盒子使劲向地下一扔,哭道:“不要了,统统不要了。”

    “捡起来,”母亲把脸一沉,“我不让你把事情都赖在人家头上,也不可认为那么容易就又可拿回失去的东西。你那十块银元不是一天天积蓄起来的吗? 以后也可以再慢慢地积呀。”

    我捡起地上的别针、戒指,决心再积给她看。后来我发现那十块银元是一个长工的女儿偷的,非常生气。母亲却把我搂在怀里柔声地说:“不要声张,她不像你有妈妈疼,你一张扬,便没人再理她了。”母亲从此对这女孩特别好,我们也成了要好的朋友。长大以后,彼此说起此事,都感谢母亲的启迪。我明白了积蓄不仅为钱,更可培养节俭有恒的美德。也因而体会到同情原谅常使人获得更多的友情,使人一生感到温暖无穷。

    母亲从不出恶毒之言。旁人向她打听什么,她就说:“我不知道呀!”或是“我记性最坏,忘了。”母亲曾对我说:“别人的秘密,越少知道越好。即使知道了,也要把它忘掉。”所以如有人背地里说长论短,或出口伤人,她就连连摇手说:“可别这么说,将来进了阴间,阎王会把你舌头拉出来,架上老牛耕田的啊!”

    我笑她太迷信。她说:“别管有没有这回事,一个人如不做正当事,心里就会不平安的。”

    母亲像一潭静水,平素从不激动。其实她内心也有波澜的。记得有一次,我忽然心烦,把正在绣的一只洋娃娃鞋面剪掉了。

    母亲气极了,说道:“你以为我从不心烦吗? 要照我的心意,我会把一箱衣服都剪掉,可是烦又有什么用?” 她边说边理出丝线,要我从头再来,她先为我绣一朵,让我接着绣。她说:“编筐编篓,全看收口。一个人做事不能有始无终,再困难的事都要挺过去。”我赶紧用心绣好了另一只,给洋娃娃套上。完成一件工作,也是给母亲一丝安慰,使她感觉到,她已经培养了女儿的自信和忍耐。

    又有一次我对母亲说:“婶婶说您的手没有从前细,裂口会把绣花丝线勾得毛毛的,绣出来的梅花、喜鹊、麒麟送子,都没有从前漂亮了。”

    母亲不服气地说:“那里?上回给你爸爸寄到北平去的那双绣龙凤的拖鞋面,他不是很喜欢吗?”

    我连声说:“是的,爸爸当然喜欢。”其实,爸爸信上写的是:“拖鞋收到了,代我谢谢你妈妈的辛苦。这里什么都有,二姨太都给我买了。告诉你妈妈以后不用寄自己做的手工了。”

    我念的时候没有提到爸爸的二姨太。为了讨母亲欢心,这封信我改念成:“龙凤绣花鞋绣得很别致,我非常喜欢,谢谢你妈妈的辛苦。”

    在母亲心目中父亲是个奇男子。订亲后,母亲就躲起来不敢见父亲了。有时父亲到岳家来,她只能在门缝中偷着他一眼。后来父亲要出门读书,来辞行。母亲心想他这回出远门,不知何时回来娶她,会不会嫌她没念书呢? 心里不禁难过起来。母亲最后叹口气说:“他总算回来娶我了,虽然我比他大一岁。”

    父亲在仕途上一帆风顺,把哥哥带到城里和他同住。母亲却一直自甘淡泊地住在乡间,为父亲料理田地果园。她年年把最大的杨桃、桃子、桔子等拣出来寄给父亲。只要父亲的信里说句:“水果都很甜,辛苦你了。”她就笑逐颜开,做事精神百倍。忙完一天的工作,我做功课,母亲就着一盏菜油灯做活儿。织带子啦,绣鞋底啦,缝缝补补啦,左手无名指上的赤金结婚戒指亮晶晶地闪着光。

    母亲忠孝节义的美德都是从庙会时的野台戏、佛经和孩提时外公教她的朱子治家格言那里学来的。她特别喜欢瞎子的鼓儿词。冬天的夜晚,我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听母亲讲故事。讲到男女相悦的情节时,母亲的双颊泛起红晕笑靥,仿佛是在叙述自己的恋爱故事。

    我问母亲:“您做新娘时,从红纱巾里偷望看爸爸,是不是会心跳呢?”

    母亲脸上泛起少女的娇羞说:“洞房里,一对红花烛烧得亮亮的,我那好意思看他呢?”她又回忆地说:“我们并排儿坐在床沿上,我的红缎袄衣角,被你爸爸坐住了,扯也扯不动。你外婆在上轿前吩咐过我,小心捏住衣角,别让新郎坐住,坐住了就得向他低一辈子的头了。我是村子里最晚出嫁的姑娘,就是你父亲没坐我的衣角,我还能不听他的吗?”

    我长大后,常在她用黄杨木梳梳理越来越少的发丝时,从镜子里望见她忧戚的容颜,紧锁的双眉。在杭州的一段时期,我说服了母亲改梳一种中年官家太太流行的鲍鱼髻,可是当她听见左厢房那边飘来父亲和二姨太的琅琅笑语声,她就无精打采地拆掉新样的发髻,仍旧盘回她的旧式样。我呆呆地看着她,想想母亲不是也曾有过姨太那样的乌溜溜秀发吗?

    后来我别了母亲,去上海升学,无时无刻不以母亲为念。母亲一生辛劳,没享过一天清福。而哥哥的突然去世,父亲久客归来带回来的少妾,继而父亲的去世,都给母亲锥心的痛楚。究竟是什么力量便地活下去呢? 是外公的劝慰吗? 是宗教的支持吗? 还是为了我这惟一的爱女呢? 有一年,我暑假回家,母亲已双鬓花白,连二姨太也老了;父亲逝世后,她们成了患难相依的伙伴,一切事过境迁,人世的恩怨,不复在彼此心中留下丝毫痕迹了。

    可是当我毕业赶回家中,母亲竟已不在人间。她亲手栽培的桔子依旧长得硕大鲜红,她就葬在地生前细心照顾的果园里。我打开她的首饰盒,取出那只多年前父亲送给她的金手表,不知母亲最后一次转发条是在那一天? 那一个时辰?

    对母亲来说,时间本来就是静止着的。在她心里那有什么春去秋来的时序呢? 她全副心意都在丈夫和儿女身上。我相信父亲实在是深深地爱着母亲的,这就是她生活力量的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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