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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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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5-11 22:32:0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母亲

作者 : 琦君




    每当我把一锅香喷喷的牛肉烧成了焦炭 ; 或是一下子拉上房门,却将钥匙忘在里面时,我就一筹莫展,只恨自己的坏记性,总是把家事搞得一团糟。这时,就有一个极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小春,别懊恼,谁都会有这种可笑的情形。别尽着埋怨自己。试试看,再来过。”

    那就是慈爱的母亲,在和我轻轻地说话。母亲离开人间已三十五年,可是只要我闭上眼睛想她,心里喊着她,她就会出现在我眼前,微微摇摆着身体,慢慢儿走动着。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总是这么慢慢儿摇摆着,走来走去,从早做到晚,不慌不忙。她好像总不生气,也没有埋怨过别人或自己。有一次,她为外公蒸枣泥糕,和多了水,蒸成了一团浆糊。

    她笑眯着眼说:“不要紧,再来过。”

    外公却说:“我没有牙,枣泥糊不是更好吗?”他老人家一边吃,一边夸不绝口。

    我想母亲的好性情一定是外公夸出来的。因此,我在懊丧时,只要一想到母亲说的:“不要紧,再来过。”我就重整旗鼓,兴高采烈起来了。

    在静悄悄的清晨或午后,一个人坐在屋子里,什么事都不做,只是 “一往情深”地思念着母亲,内心充满安慰和感谢。对我来说,真是人生莫大的快乐。我常常在心里轻声地说:“妈妈,如果您现在还在世的话,我们将是最最知心的朋友啊!”

    母亲是位简朴的农村妇女,她并没读过多少诗书。可是由于外公外婆的教导,和她善良的本性,她那旧时代女性的美德,真可作全村妇女的模范。我幼年随母亲住在简朴的乡间,对于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农村生活,至今记忆犹新。

    那时的乡间,没有电台、电视报时报气候。母亲每天清晨,东方一露曙光就起床。推开窗子,探头望天色,嘴里便念念有词:“天上云黄,大水满池塘。靠晚云黄,没水煎糖。”她就会预知今天是个什么天气。如果忘了是什么节候,她就会往床头小抽屉中取出一本旧兮兮的皇历,眯着近视眼边看边念:“正月立春雨水,二月惊蛰春分,三月清明谷雨……”我就抢着念下去,母亲说:“别念那么多,还没有到那节候呢。”

    母亲用熟练的手法,把一条乌油油的辫子,在脑后盘成一个翘翘的螺丝髻,就匆匆进厨房给长工们做早饭。我总要在热被窝里再赖一阵才起来,到厨房里,看母亲掀开锅盖,盛第一碗热腾腾的饭在灶神前供一会,就端到饭桌上给我吃。

    饭盛得好满,桌上四四方方地排着九样菜,给长工吃的,天天如此。

    母亲说:“要饱早上饱,要好祖上好。”她一定也要我吃一大碗饭。

    我慢吞吞地吃着,抬头看墙壁上被烟熏黄了的古老自鸣钟,钟摆有气无力地摆动着,灰扑扑的钟面上,指针突然会掉下一大截,我就喊:“钟跑快了。”母亲从来也不看那口钟的,晴天时,她看太阳晒到台阶儿的第几档就知道什么时辰了。雨天呢,她就听鸡叫。

    鸡常常是咚咚咚地绕在她脚边散步。她把桌上的饭粒掸在手心里,放到地上给鸡啄。母亲说饭就是珍珠宝贝,所以不许我在碗里剩饭。老师也教过我 “须知盘中飧,粒粒皆辛苦”的诗,我也知道吃白米饭的不容易。




    做完饭,喂完猪,母亲就会打一木盆热水,把一双粗糙的手在里面泡一阵,然后用围裙擦干,手上的裂缝像一张张红红的小口,母亲抹上鸡油 (那就是她最好的冷霜了。),脸上露出满足的微笑,看看自己的手,因为这双手为地做了那么多事。

    我曾说:“妈妈,阿荣伯说您从前的手好细好白,是一双有福气的玉手。”

    母亲叹息似地说:“什么有福气呢? 庄稼人就靠勤俭。靠一双玉手又有什么用?”

    我又说:“妈妈,婶婶说您的手没有从前细了,裂口会把绣花丝线勾得毛毛的,绣出来的梅花喜鹊、麒麟送子,都没有从前漂亮了。”

    母亲不服气地说:“哪里?上回给你爸爸寄到北平去的那双绣龙凤的拖鞋面,不是一样的又光亮又新鲜吗? 你爸爸来信不是说很喜欢吗?”

    母亲在忙完一天的工作之后,总是坐在我身边,就着一盏菜油灯做活,织带子啦、纳鞋底啦、缝缝补补啦。亮闪的针在她手指缝中间跳跃着。   




    我不由停下功课,看着她左手无名指上的赤金戒指,由于天天浸水洗刷,倒是晶亮的。那是父亲给母亲的订婚礼物,她天天戴在手上,外婆留给她的镶珍珠、宝石的戒指,都啥不得戴。于是我又想起母亲的朱红首饰箱来,索性捧出来一样样翻弄。里面有父亲从外国带回送她的一只金表,指针一年到头停在老地方,母亲不让我转发条,怕转坏了。

    每年正月初一,去庙里烧香,母亲才转了发条戴上,平常就放在盒子里睡觉,我说发条不转会长锈的,母亲说:“这是你爸爸买给我最好的德国表,不会长锈的。”

    我又说:“表不用,有什么意思。”

    母亲说:“用旧了可惜,我心里有个表。”

    是的,母亲心里有个表,做事从不会错过时间。除了手表和宝石戒指以外,就是哥哥和我两条刻苦“长命富贵”的金锁片。我取出来统统挂在脖子上。

    母亲停下针线,凝视着金锁片说:“怎么就没让你哥哥戴着上北平呢?”我就知道她又在想念在北平的哥哥了,连忙收回盒子里。

    母亲对父亲真个是千依百顺,这不仅是由于她婉顺的人性,也因为地敬爱父亲,父亲是她心目中的奇男子。他跟别的男孩子不一样,说话文雅,对人和气,又孝顺父母,满腹的文章,更无与伦比。后来父亲求得功名,做了大官,公公婆婆都夸母亲命里有帮夫运,格外疼这个孝顺的儿媳妇了。

    尽管母亲有帮夫运,使父亲在仕途上一帆风顺,她却一直自甘淡泊地住在乡间,为父亲料理田地、果园。她年年把最大的杨梅、桃子、橘子等拣出来邮寄到杭州给父亲吃,只要父亲的信里说一句:“水果都很甜,辛苦你了。”母亲就笑逐颜开,做事精袖百倍。

    母亲常说:“年少夫妻老来伴。”而她和父亲总是会少离多。但无论如何,在母亲心目中,父亲永远是他们新婚时穿宝蓝湖绉长衫的潇洒新郎。

    我逐渐长大以后,也多少懂得母亲的心事,想尽量逗母亲快乐。但我毕竟是个任性的孩子,还是惹她生气的时候居多。母亲生气时,并不责备我,只会自己掉眼泪,我看她掉眼泪,心里抱歉,却又不肯认错。事实上,对我所犯的小小过错,母亲总是原谅的,而且给我改过以及再接再厉的机会。

    比如我不小心打破了一个饭碗,她就会再给我一个饭碗去盛饭,严厉地说:“这回拿好,打破了别吃饭。”如果因贪玩忘了喂猪,她就要我多做一件事以示惩罚。但我如犯了大错,她就再也不曾纵容。她的态度是严厉的,话是斩钉截铁的,责备完以后,丢下我一个人去哭,非得我哭够了自己出来,她是不会理我的。

    母亲像一潭静止的水,表面上从看不出激动的时候,她的口中,从不出恶毒之言,旁人向她打听什么,她就说:“我不知道呀。”或是:“我记性最坏,什么都忘了。”

    有人说长论短,或出口伤人,她就连连摇手说:“可别这么说,将来进了阴间,阎王会将你舌头拉出来,架上牛耕田的啊!”

    我笑她太迷信。她说:“别管有没有,一个人如不说好话,不做正当事,心里自会不平安,临终之时,就到不了西方极乐世界。”母亲的最后理想,就是往生西方极乐世界。

    她在烦恼悲伤时,都是以此自慰。她是位虔诚的佛教徒,自幼跟外公学了不少经,金刚经、弥陀经,她都背得很熟。逢年过节不得不杀鸡、猪,母亲就跪在佛堂里念大悲咒、往生咒。我看她一脸的庄严慈悲,就像一尊菩萨。还有每当她拿米和金钱帮助穷苦的邻居时,总是和颜悦色,喜溢眉梢。后门口小贩一声吆喝,母亲就去买鱼肉,从不讨价还价,外公摸着胡子得意地说:“你妈小时候,我教过她朱伯庐先生治家格言,她真的做到了。”

 

 

 

    我听了外公的话,也到大厅里看屏风上的治家格言:“与肩挑贸易,毋油便宜;见贫苦亲邻,须加温恤。”母亲真的样样做到了。

    母亲并没认多少字,读多少书,她的学识和许多忠孝节义的故事,都是从花名宝卷、庙会时的野台戏,以及瞎子的鼓儿词里学来的,她和婶母们一边做事,一边讲着故事,讲得有头有尾,这也是她最最快乐的时光了。

    她说话时慢条斯理,轻声轻气,对于字眼的声音十分注意,有时讲究到咬文嚼字的程度,听来却非常有趣。比如数目中的 “二”字,她一定说 “一对”,显得吉利。“四”字呢,一定说 “两双”。因为“四”、“死”同音,是非常忌讳的,尤其逢年过节或过生日的时候。数到“十一”她就说 “出头啦”,因为十一是个单数。又比如 “没有”,她一定说 “不有”,因为“没”、“殁”同音,是绝对不能说的。这都是她小时候外婆教她的。

    冬天的夜晚,我躺在暖烘烘的被窝里,听母亲讲 “宝卷”上 “落难公子中状元,私订终身后花园”的故事。讲到男女相悦的爱情场面时,母亲双颊泛起红晕笑靥,仿佛是在叙述自己的恋爱故事呢。讲着讲着,她便会低低地唱起来,像吟诵一首古诗,声音十分悦耳。

    每 一首词儿,我都耳熟能详,却是越听越想听。我至今牢牢记得她唱的“十八岁姑娘” :

    十八岁姑娘学抽烟,银打的烟盒儿金银边。不好的烟丝她不要抽,抽的桔梗兰花烟。姑娘河边洗丝帕,丝帕漂水水生花。“撑船的哥儿帮我挑一把,今晚到小妹家里喝香茶。”“我怎知姑娘住哪里?”“朱红的门儿矮墙里,上有琉璃瓦,下有碧纱窗,小院角落里有株牡丹花。”“姑娘呀! 我粗糠哪配高梁米,粗布哪配细绸绫。”“阿哥阿哥休这样讲,十个手指头伸山来有长短,山林树木有高低。”

    现花看看这段调儿,当年农村少男少女的恋爱,不也非常热情奔放吗?

    月亮好的夜晚,母亲就为我唱 “月光绑”。她放下手中的活儿,双手合掌,一脸的肃穆神情,“月光经”的词儿是这样的 :

    太阴菩萨上东来,天堂地狱九层开。十万八千诸菩萨,诸位菩萨两边排。脚踏芙蓉地,莲花遍地开。头顶七层宝塔,月光娑婆世界。一来报答天和地,来报答父母恩,三来报答阎罗天子地狱门。弟子诚心念一遍,永世不入地狱门。临终之时生净土,七祖九族尽超生。

    母亲闭目凝神,念完一遍,俯身拜一拜。那分虔诚的尊敬,充分表现了母亲坚定的宗教信仰。其他还有干菜经、灶神经,每一首缎的音调,都给人一种沉静稳定的力量。每一首的词儿,也都令人回味无穷。

    例如灶神经中最精采的句子:“不论荤素口,万里去修行。八月初二卯时辰,手做生活口念经。一天念得三四卷,胜过家中积金银。黄金白银带不去,只带灶神一卷经。”细细咀嚼,使你安心知足。

    这也许就是母亲能一生安贫守拙、淡泊自甘的主要原因吧!



    母亲最后总是以一首 “孩儿经”催我入梦 :

    孩儿孩儿经,亲生孩儿有套经,抱在怀中亲又亲。轻轻手儿放上床,轻轻脚儿下踏凳,轻轻手儿关房门。门外何人高声喊,摇摇手请莫高声。只怕孩儿受惊哭,只愁孩儿睡不沈。孩儿带到一周岁,衣衫件件破前襟。孩儿养到七、八岁,请来老师教诗文。孩儿长到十七、八,拜托媒人来说亲。

    娶了亲,结了婚,亲爹亲娘是路人。有话轻轻讲,莫让堂上爹娘得知音。爹娘吃素凭你面,没块豆腐到如今。娇妻怀胎未满三个月,买来橘饼又人参。爹娘要你买块青丝帕,声声口口 回无银。娇妻要买红丝帕,打开银包千两银。 

    “孩儿经”是我从襁褓之时听到,渐渐长大以后,听一回有一回的深切感受。父亲去世以后,我拜别母亲,去上海读学。孤孤单单住在学校宿舍里,无论是月白风清,或雨暗灯昏的夜晚,我总是拥着被子,一遍又一遍的念着孩儿经。感念亲情似海,不知何以为报。常常是眼泪湿透了半个枕头。

    我虽远离母亲,求学他乡,而多年的忧患,使母女的心靠得更近。我也已成人懂事。想起母亲一生辛劳,从没享过一天清福,哥哥的突然去世,父亲的冷淡与久客不归,尤给母亲锥心的痛楚,她发过心气痛,咯过血,却坚忍地支持过来。我常常想,究竟是什么力量使母亲挣扎着活下去的呢? 是外公的劝慰吗? 是她对菩萨虔诚的信赖吗? 还是为了我这个爱女呢? 我夜深靠在枕上读书,常常思绪纷乱,披着母亲为我编织的毛衣,到小小的天井里散步。那时因战事交通阻隔,一封家书常常要一两个月才到达。母亲每封由叔叔代笔的信,都告诉我她身体很硬朗,叫我专心学业。

    我毕业以后赶回家中,母亲竟已不在人问。那片广阔寂寞的橘园,就是她暂时安息之所。她生前那么照顾这片果园,她去后,橘子依旧长得硕大鲜红。采下橘子供母亲的时候,不禁思绪潮涌。我打开她的首饰箱,取出那只金手表,指针停在一个时间上,但不知母亲最后一次转发条是在哪一天,哪一个时辰。对母亲来说,时间本来就是静止的,在她心里哪有什么春去秋来的时序之分呢? 她全付心意都在丈夫和儿女身上,我相信父亲实在是深深地爱着母亲的,这就是她生活力量的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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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5-12 14:30:07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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