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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事变的真实记录:我做蒋介石“特勤总管”4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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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5-17 02:06:2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对于西安事变,已经有许多作者用中英文写过了上百本书了,包括蒋先生(编者注:即蒋介石)和蒋夫人自己所写的。所以我只能写有关于我的那一部分。因为我是参与这一错综复杂事件的身历其境者之一。这次事变可能会改变我们中国的命运……

  为使大家能了解这种复杂的情势,我们必须把中国当时的地理和政治背景,加以叙述。自1926年到1936年间,在历史上这一段时期,有时被称为中国改造的黄金时期。那时日本

军队已在边疆上逐渐推进,谋取利益。并正向中国心脏地带作更为深入的压迫。对于日本的逐渐侵略,全国人民的反抗心理,自然非常高涨。青年爱国学生对于时任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行政院长的蒋先生提出质问。他们责备他,为何不令军队去对日本的侵略加以反抗,而对于中国共产党的残余部队,却穷追不舍。……大部分敢于发言而激烈的分子,还指责蒋先生的行为为懦弱,并在向日本军阀献媚,而把中国的主权和国土拱手让人。

  西安事变中的主要人物,是张学良、蒋先生、蒋夫人以及端纳先生。

  第一位亦是最重要的主角,当然是少帅张学良。一位赫赫有名胆大妄为的年轻将领。他的父亲,就是张作霖大帅。当1928年,日本人安放了一颗炸弹,把张大帅炸死之后,他的儿子张学良便承袭了他父亲的基业、权力、势力以及军事全权。在他27
岁时,已是东北三省独一无二的统治者。那里有着德克萨斯州两倍大的广袤土地,而且还蕴藏着广大农业和矿业的天然资源。

  张少帅在东北所做的第一步行政工作,确实很好。他把父亲的那一批不中用的老官僚铲除掉了。并且做了许多改良措施。他的最大的贡献之一,那是他聪明而勇敢地抉择归顺中央政府。如此一来,便使全国的“统一”迅速达成。蒋先生为了感念他的功勋,特别重新指派他为东北边防司令长官。继续指挥他父亲的25万军队。

  年轻、漂亮、活动、好奇,这位少帅逐渐沉溺于醇酒、美人和声色场中,和坏朋友们厮混在一起。实际上,当日本军队开进少帅的老家沈阳城的时候,他自己却还在北平。民情激愤,不可收拾,竞相指责他的渎职和疏忽。甚至他自己的一部分子民,要求枪毙他,作为惩罚。蒋先生……命令他出国去作环球旅行,俾使其有所进修。那时正是纳粹和墨索里尼最当令的时期。他受他们的国家主义的影响,印象至为深刻。

  其次是蒋先生。……在这10年的黄金时期中,他正在对经济的、教育的以及社会的各种改革,不断地予以推行,他亦竭尽全力“追剿”中国共产党的军队。同时,他也在奋力训练军队,以期对实力强大的敌人,日本军事侵略者,予以抵抗。他有一项政策,却为当时人民所不能了解,并且亦不表赞同,那是他要求先获得国内的统一,然后再执干戈,以御外侮。(即其所说的“攘外必先安内”。——编者注)

  第三位是蒋介石夫人。她的闺名叫宋美龄。她生长在上海一个教养良好的基督家庭。9岁时,便被送到美国乔治亚州的麦康城接受教育。聪明美丽,人如其名。她在麻萨诸塞州的卫理女子大学毕业时,名列第一。……经过了若干年之后,她膺选为世界十大女性领袖之一。她有道德的勇气并深具同情心。……有很多次,她运用柔和的影响力,使她丈夫对某些严酷的决定,有所改变,这样便可以使他不致与他人发生正面冲突,而仍能达到相同的目的。尤其她是一位基督徒,她希望能做上帝的使者,去行上帝的道,而不是由她自作主张。

  另外一位是端纳先生。原来是孙中山博士的朋友,以前张大帅的顾问,也是张学良的顾问兼老师。并且也是蒋家所信托的一位朋友。虽然他是澳洲人,中国话也不会讲,但他的一生却沉潜在中国的政治圈子内。他相信,在中国政治领袖们之间亲密地周旋时,不懂中国话,比较起来,反而会占些便利,而并无不利。他很有机智、聪明,言词风趣巧妙,知识丰富,而真正诚实。即使在中国慈禧太后或在自己祖国英国的国王面前,他都直言不讳,决不迟疑。他亦曾帮助过张少帅,把鸦片烟瘾予以戒除,张学良亦把他当做伯叔老师似的尊敬着。端纳对张少帅的信心,亦始终不渝。在西安事变时,端纳正做着蒋先生和蒋夫人的顾问,亦是私人间的朋友。

  最后,才是我所做的那一小部分。1936年时,我在中国军队里充任上校军官,并担任励志社总干事,我推展的工作,和那些军中青年会以及特种勤务工作,颇相类似。因此能有机会和上下各阶层的军官们时常接近。

  张少帅和我是同一年诞生的。他的幼年在满洲沿铁路的一个城镇,名叫泗水场长大的。而我的父亲却担任过该处的铁路站长。某一个夏天,我去探望我父亲时,看到过张大帅,但并不曾见过他的儿子。若干年后,当他经常到南京来访问时,我见到了张少帅,并且时常在一起打

网球和骑马,因此彼此有了不寻常的友谊。

  西安是陕西省会。那是中国大西北的一个遥远的城市,张少帅派在那里负责“剿共”的工作。但表现得并不积极。因为他的士兵不愿为“剿共”作战,只是为了还有更重要的敌人日本军阀需要去扫除。……蒋先生前往西安,是去督战,并且告诫,要求张少帅和其他东北军将领,努力去完成“剿共”工作的最后一程。他驻留在临潼,在西安城郊约有15英里左右。这个临潼行辕,是由我所派遣的励志社的一位可靠的干事张玉荪(编者按:也就是本稿的译者)负责一切的。

  12月12日凌晨5点钟光景,有几声枪声惊醒了蒋先生,枪声响过之后,他的侍卫进来敲他的门,并报告东北军部队已经叛变,而且攻破大门进来了。我们守卫人员寡不敌众,无法抵抗,他们在效死作战,但是已经进迫到居处来了。他恳求蒋先生马上由最近的便门逃遁。蒋先生只穿着睡衣,携带了一位副官和一名侍卫赶到后门。但是后门却是锁着,急切间已无法再去取钥匙了。看见矮墙只高10尺,所以决定越墙而走。却不知道在矮墙的外面,有一条水沟,深达二丈。蒋先生由副官帮助跳过墙去时,失足向后,跌了一跤,这一跤使他的背部受伤甚重。他勉力自行前进,一直走到一个山洞,始决定休息,等候天明。

  东北军在那里找到了他们,机枪与手榴弹在黑夜中一时并发,他的侍卫们为护卫主人而被扫射倒地。天亮之后,搜山者看见山洞中隐藏着人,开始射击,蒋先生知道已无法逃避,遂向那些士兵大喊:“我是你们的委员长,不得无礼!如果你们当我是你们的犯人,杀了我吧!但是不要侮辱我!”……随后张学良的团长孙上校走上前来……请他和他们一同到城内新城的总司令部去。蒋先生答应同他一起去。并且心中以为这可能是局部的叛变,因此还有一线希望。

  在南京,当时中国的首都,这项消息是可怕而又紊乱的,政府官员们发觉这是一个预先妥善计划的事变,牵涉到整个东北将领,非但蒋先生,而且所有在西安的高级将领们以及他们的幕僚、参谋军官们,都被囚禁了。所有道路都已封锁,各种通讯亦已断绝不通。南京已经完全没有正确的消息了。有些人说,蒋先生早已在枪战中丧生,另一些人说,一辆满载士兵的火车,正向东边开来,蒋先生可能即在这车上,一时又寄予一线的希望。总而言之,南京失去了一个全国行政首长,便像是一片混乱的热锅子。

  蒋夫人当时正在上海休养,以期恢复健康。这是因为两年来随同蒋先生在国内各地奔波过分劳累所致。我那时也在上海,因为我的原配太太常年卧病,上海的医药设备,比较南京更好一些。12日早晨我被蒋夫人召了去,告诉了我这个惊人的消息。我当时呆住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终于我勉力告诉她,我愿意为她去做任何事情,只要她吩咐好了。她挑战似地问我:“如果我要你到西安去,看望委员长,你愿意去吗?”我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当然,我愿意去!”当晚,我们便乘夜车前往南京。

  13日早晨到了南京之后,我们便赶到孔祥熙公馆,在那里,已经有一个全部将领参加的紧急内阁会议正在举行。孔博士原是行政院副院长,会议中提议,在蒋院长缺席期间,由孔代理院长职务,这是一个良好而合理的决定。孔就主持大会,会议进行中,发生了几种意见截然不同的尖锐冲突。有些蒋的政敌,想要抓住这一个机会,夺取蒋的权力,而除掉他。另外一些人要求立即把张学良撤职,又有一些头脑比较冷静的人,认为如此将危及蒋先生的安全。蒋夫人不仅为了丈夫的安全,亦是为国家前途起见,正在争论时,她提议先派遣一批可靠而能信赖的人员,并为张学良所能接受的人,前往西安,作初步的接触,以期确知蒋先生的安全健康情形,他是否身体健康,或是受了伤,或是如所怀疑的,已经遭遇不幸?然后再谈其他。

  内阁会议中午结束。端纳先生和我二人,因能取得双方的信任,且互有交情,便被选任前往西安一行,并准许我们有整整一小时的时间去做准备,立即前往西安。在动身之前,孔代院长给了我一个命令,他说:“你的任务是用你的眼睛,亲自看到委员长,亲眼看见。看见他了之后,马上回来向夫人和我报告,你所亲眼看到的确实情形。就是这一点,不多亦不少。如果委员长健康而安好,那么谈判之门,还是敞开着的。”反面的说明,他并没有再详细申述,留待我自己去解释了。他又说:“仁霖,这是很重要的,祝你好运。”

  我只有将手提箱内的东西,稍稍更换一下的时间,因为中国西北,天气实在太寒冷了,必须携带一些御寒的衣服。母亲在家,她一定看见我刚从上海回来,便又匆匆的要赶到别处去,而感到十分惊奇。她好奇心不禁油然而生,最后忍不住问我,究竟要上哪里去?我早已决定,不让她知道这件事,恐怕她要忧急万分。我的回答很简短:“夫人命令我到西安去,用不了几天便会回来的。”母亲知道一些这种真实的局势,因此她用做母亲的那种慈爱的口气说:“无论如何,你是应当去的,只是要多携带一些冬天的衣服,自己谨慎小心。”在

我离家时,我连正眼都不敢向她望一下,就怕我的眼泪会流下来。然后,我走向那辆等候着的车,只说了一句,“母亲,再见。”

  赶到飞机场时,我看见端纳先生和黎离尘先生,他是励志社的干事,已经早来了。我们爬进那架三引擎的德国制造容克飞机,启程前往西安。因为天气不佳,我们只能在洛阳过夜。那是西安东边的一个具有战略性的城市,那时还在我们手中,在洛阳的消息非常不好。他们说西安城已经挂满了红旗,并且还有巷战等等。我急匆匆地用军用电话与南京通长途电话,将我所能搜集的各种情报,告诉他们,请转告蒋夫人和孔代院长。在我无法入睡时,我决定请黎先生笔录我的遗嘱和最后的愿望。我已经决定不带他到西安去了。这一夜我把全盘局势,重新琢磨了一下,深感我的任务艰巨,能够达成的可能性,真是微乎其微。我只能倚靠端纳的影响力和上帝的帮助了。

  次日早晨,那是12月14日,我忽然想到了一个聪明的好办法,我请求我们空军,先派一架侦察机去,投掷一封信给张少帅,告诉他,端纳和我,正搭乘一架三引擎的容克飞机,前来西安,请他派一辆车来接我们。从洛阳到西安那一个小时的飞行,真是紧张万分。当到达西安时,我们绕城飞行三匝,看到没有悬挂红旗,亦没有巷战时,才安下心来,街道有几处堵塞住了。全城因戒严而一片死寂,降落了之后,我们立刻被军人包围了。但是我们看见有一辆车,经过机场,正向我们疾驶而来。那是我们互相交好的吉米·爱尔窦先生,带着少帅的命令来接我们的。这一来,证明了我空投一封信的预防措施,发生效力了。

  端纳和我直接被带到少帅的住宅。没有多久,张学良便由会议中回来了。显然的,他承受着沉重的压力。在一种粗率的态度下,他提出了三个条件。他说:“老黄,这不是像以前一样的那种社交拜访,我们正有一个大问题,无法解决,我自己也不能做主。不要叫我做那些无法办到的事。每一件事情都必须由我们的战事委员会决定。”我假装并没有异乎寻常的事。我把我的任务,简单明了地加以说明。并告诉他,蒋夫人派我来,要我看看委员长的健康情况,建立初步的接触,并充任端纳先生和蒋先生谈话时的翻译。所以如果可能的话,我要马上去见蒋先生。并清楚地加以说明,我无权作任何的谈判。张学良说:“我可以向你保证,委员长现在很好。至于你想去见他,我也不在乎此,但是我已将此事在委员会中提出,他们都投票反对。”我反问他:“那是为了什么呢?”接着,我提出我的辩论的理由,他也说了他的道理。

  在彼此争论之间,我亦明白了,在他和他的同伴方面,对蒋先生并没有加以伤害的意思。他们所提出的八项条件,要蒋先生来加以考虑。在他们的计划中,最主要的歧见,在于先和日本侵略者作战,还是先“剿灭”共军。共产党毕竟也是中国人呀!这个主张是全国大部分人士亦表同意的。一直在追询蒋先生的健康状况之后,张学良又开了话题说,蒋先生对于此次反抗行动,非常震怒。因此,他拒绝进食,拒绝和张学良谈话。他进一步透露,假使蒋先生只要接受其中若干条件,他就可以设法解决,打开这个死结了。即使要他亲自伴送蒋先生回南京,他亦愿意接受政府的任何处分,在所不惜。大约经过了半个小时,他带了端纳先生一起走了。而我则被带到门房中去,其余的时间我都无法和他见面。

  我在那里和少帅的一位副官同过了一夜。从那里我可以看到张的住宅。从我们短时间的谈话中,我所能听到的,是蒋先生是安全的。或者,我至少可以确定,他仍然是活着。我整夜在思索,何以张学良和战事委员会一定要反对我去见蒋先生?为了想打开这个难题,如果能作某种安排,如此这般的,我能看到蒋先生,而使他无法看到我,那么,我就没有机会可以和他讲话,他也无法命令我去做对于西安不利的那些事了。同时,我就可以回去,凭良心向蒋夫人和孔代院长复命,报告我的工作了。

  次日,12月15日,我又再一次请求晋见张少帅,大约上午9时30分,我被召进见。我很小心并技巧地陈述了我的意见,并且提出了这个建议,希望我能够看到蒋先生,而他看不见我。张学良说:“好,这个主意,听上去还不错,让我想想看,这个办法是否行得通。”他把我留在他的房间里,大约有一小时左右,一直等到他的副官长谭海将军走进来,并告诉我说,一切已安排妥当了。当我们一同走过去时,我看到那幢戒备森严的房屋,蒋先生就被扣留在那里。

  通往蒋先生卧室的门,装有方格玻璃,都用白色的漆刷过了,在右边下方,刚好在把手的上方,那里的漆已经刮去了,只剩下一个空隙,大小足够可以由此窥视过去。我猜想这一个洞,就是守卫们由此监视蒋先生时所使用的。谭将军告诉我,我可以由此洞窥视里面,但不许发出任何声音,或做任何举动,引起守卫人员的猜疑。为了急于想看见我的主人,我弯下腰来,从洞中望进去,同时我可以感觉到有一枝左轮枪的枪口,正顶在我的腰部,警告我不要轻举妄动,做傻事。

  我见蒋先生直坐在床上,在和端纳谈话。端纳在床的右侧,坐在一张椅子上。爱尔窦先生则充任翻译,张少帅则站在床的末端,显得非常注意。蒋先生的下半身则用毛毯遮盖得很暖和,他看来很苍白而疲倦。因为他已有二天二夜拒绝进食或饮水。外表上看不出有任何受伤的痕迹,没有疤痕,没有擦伤,亦没有绑带。有些时候,他间隙性地,把手举向他的头发,这是他的一种习惯性的姿势。我最后判断,他并没有受到严重的伤害。事实上,当他从墙上坠落下去的时候,他背脊上的第12根环节确是受伤了,这一伤势,使他许多年来,一直在做复健的治疗。将重要的每一件事情,为我的报告搜集完全之后,我告诉谭将军,我已经完全满意,并准备要回南京去,报告蒋先生的平安情形。

  我又被带回到张少帅的住宅,等候让我回去的命令。一小时、两小时地等候下去,等到张学良回来,已是下午1时了。他看上去眼睛红红的,颇为激动。我告诉他,我已经满意了,蒋先生是安全的,这样便可使得问题很快地解决。我又说,我希望就能动身,并且到达南京时,不致天色太黑。张少帅却对我大叫道:“你还不能走!委员长要接见你!”我说:“好呀!你是否愿意让我去见他呢?”他回答道:“我亦没有办法,他坚持要见你呀!”我随即说:“那么,很好,让我现在就去见他吧!”张又回答说:“没有如此容易!在你能见到他之前,我们有几项条件,必须先作清楚的了解。第一,在你见他的时候,你不准和他说话。如果你对他说了任何话,你就不准出去了。”我立即说:“我同意。我不是对你说过了吗?我除了来看看他身体好不好之外,不需要同他说话,我也没有带来任何口信,要传话给他听。”然后张又说:“第二个条件是你们见面时,他亦不可以对你说什么话,假使他说了,你就不能回去了。”我反驳道:“我如何能阻止他对我说话?他是我的长官!只能由他高兴,和想不想说话。”张说:“这些就是条件,你可以接受,也可以不理会这些。”在那时候,我的惟一愿望,就是去看看蒋先生,因此我对于这两个条件都接受了。

  这一次由张学良亲自陪同去见蒋先生,在行进中,我正想如何才能向蒋先生暗示,使他对我不讲话。我获得了张少帅同意,我可以向蒋先生问好致意,否则,我对长官岂非有失礼貌。当我被引进房间时,我鞠了一个躬,并且说:“我是奉蒋夫人之命前来探望你,是否身体安好,请你多加保重,并且不要讲话太多。”他很感动能够看到我。因为自从事变以来,我是第一个也是惟一的自己人来探望他的。他并没有多讲话,但是却要侍候他的人,给他一些纸张以及墨水和毛笔。

  他写了一张,又一张,再写第三张,写完之后说:“我把这封信,读给你听。”一遍,一遍又一遍,他读了三次。这是很显然的,他要我记牢这封信。如果这封信被人搜去或遗失的话,我仍能记忆。同时只要我能活着,我就能够带这个口信。当蒋先生读第一遍时,我偷偷瞧了少帅一眼,我看到他的脸色变了,变得很激动。我知道我回去的机会,完全没有了。我把这封信藏在中山装的内袋里,并即告退着说,我必须要赶回南京去。

  当我跨出外面房间,进入走廊时,张学良便追上了我。他用英语喃喃地说:“更糟,更糟了。”我对事态的严重性,故作轻松地说:“哪里不对了?”他反过来说:“样样都错了,委员长没有信守诺言。”事实上,张少帅也曾对蒋先生说过,请他不要和我谈公事。但是他所写的信,然后又对我读信,等于是命令中央军向西安进攻,如果“叛军”不把他在三天之内送回南京,即使要踏过他的尸体前进,也在所不惜。这种命令正是西安那一批人所最不愿意让他传出去的。我争辩着说,这一封信不外乎家信的一类。我并向张保证,决不会加

油添醋地使局势更为恶化。他瞪着我,语气强硬地说:“条件便是条件,因为委员长把内容读给你听了,你不能出去了。”他走上前来,把我的衣服拉开,用强力把那封信拿走了。看到这种毫无希望的情景,我告诉他,因为我的主人在这里,我愿意留下来去侍候他,希望我可能同他囚禁在一起。哪知道,我却被带到张学良的卫兵营,由四个身躯高大的士兵陪伴着我。我由他们供给普通的饭菜和住宿的地方(给我的盖被太短,无法遮盖我的全身)。同时,我对外的一切交通,也被隔断了。没有人可以来看我,即使端纳和爱尔窦两位先生亦不例外。我从此失去了自由。

  以后的11天囚禁,真是痛苦,并不是他们给我严酷的待遇,而是我很关切将来会有何种遭遇。第三天过去之后,我盼望能有些军事行动的迹象。如果不是轰击的枪炮声,或作战行动等,其他如空中侦察,投掷传单,或者即使是轰炸也是好的。由于处在不明情况中,对我真是一桩苦事。但我并不在为自己担忧,我的理论是我的生命和命运已和蒋先生连在一起了。如果他能够正正当当地安全脱险,我自然也会被释放的。如果对蒋先生发生任何不利,我知道,他们是不会让我活着离开西安的。

  圣诞节的清晨,曙光明亮而洁净。太阳已将地上的雪花融化了,我正在懊丧,要在囚牢中度此普天同庆的佳节。我的确有一点思乡病,想到正在病中的妻子,她还不知道,我竟已入此虎穴,又想到我的两个小孩,都在上海,以及南京的双亲。但当我想到国家的命运,现正在倒悬中,像我这样一个渺小的个人,还有什么可忧虑的呢?我把口袋中的《圣经》拿出来,重新再温习耶稣降生的故事。

  到上午10时左右,有一位副官坐着吉普车到来。他说,张少帅要我去。我心里在想末日到了。我踏上正在等候的车时,连外衣也不曾穿,照相机亦不曾带。我很惊奇,我是被带往蒋先生所住的宅院去。一到那里,我感觉到有一种混乱的情况,并看到有一些熟面孔。就在这里,我看见了端纳,他走过来,很快乐地说:“嗨,仁霖,祝你圣诞快乐!”我用抱怨的眼光反问道:“还有什么快乐可说的?”他俯过身来,轻声地说:“我们正要出去了!”这个消息好像在我臂上刺了一针。我回答道:“那才真是圣诞快乐了!”我无法再与他说什么,因为所有守卫的人都非常紧张地站在四周,我不愿意再使他们发生怀疑。

  我可听到墙外蒋先生告诫东北军、西北军将领们的尖锐而响亮的声音,责备他们鲁莽、反抗的举动,并且可能相反的,已使国家受到了打击。我感觉到这篇训话已经太长了些,而且恐怕张、杨二人会改变他们的决定,那么,所有一切不是都要成泡影了吗?

  隔了片刻,蒋夫人自己走出来,并且告诉我,蒋先生和她当天下午离去。她要我随后收拾一下,最后命令说:“不要忘记把蔡妈带出来,这是我忠诚的女佣。有一架飞机已经为你们准备好了,你们可以明天出来。”

  到这时候,我才注意到我自己的生活情形。我多么希望我能有一架照相机随身带着!我看到蒋先生由夫人与她的哥哥宋子文博士分别搀扶着,慢慢地走上了那辆等候着的车子,杨虎城和张学良等将领侧立两旁。当蒋先生和夫人在轿车中坐定了,张少帅跳上了车子的前座,和司机并坐着。跟着第二部车子是宋子文博士、端纳与杨虎城。他们驶向军用机场。在机场上,张少帅的座机驶过来,等候着。

  在我收拾好了行李之后,我设法弄到了一辆车,然后,开始把蒋先生和夫人的私人衣服物品,一一收拾起来,并把宋的秘书、夫人的蔡妈找到。我心里在想,假如我能离开西安,我情愿在当天下午晚一些走,也比等到明天要好一些。在和驾驶员谈过之后,我们决定,即使要死,也情愿死在西安以外的地方,还比较好些。

  洛阳的机场,用火炬照耀着,俾使我们的飞机能在夜间降落。当我走到洛阳的军官学校时,蒋先生等一行人就在那里住宿。我发现没有人照料这批贵宾,所以就自告奋勇,包办一切。我成为他们的秘书、副官、干部人员,并在他们的全部行程中照料一切,一直到回南京。因为蒋先生的思虑周到,所以就安排了宋子文博士去陪伴张学良,乘坐第二架飞机,在南京城外的军用机场降落,以便有完善的安全保护。同时蒋先生和夫人,以及端纳和我同乘的第一架飞机,则在城内的机场降落,我们知道在那里将有盛大的欢迎会。我必须会同空军总司令毛邦初将军和洛阳军官学校教育长祝绍周,部署一切所有的细节。

  ……

  12月28日我请求蒋夫人允准,回到上海去和家人欢度新年。请求立即获准。她并且对我前往西安去的勇敢和忠诚之表现,又加以赞扬。到了上海,我看见我太太仍然泰然自若。虽然我并没有把西安之行,事先告诉过她,但是她不久便在无线电收音机的新闻报道中听到了。身为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她把我的命运交付在上帝的手中,并以祈祷和阅读《圣经》,获得安慰和力量。当然,她和两个孩子看见了我,都无比的欢欣,能看到我安然回家。我和全家,也有一次重行团聚的快乐。

  勉强把我的故事讲给他们听完,那是次日的早晨,从南京又来了一个长途电话,要我立即回南京。我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命令总是命令,当天早晨我又离开上海。一到南京,就去见蒋先生。他的命令是:“汉卿(即张学良的号)正要在首都接受军法审判。在这个时期,我已把他安排在孔先生在中山门外的乡间住宅内居住,我要你去照料他。安全措施都已经部署好了,但是我要你去负责办理。我相信你必能对这项很微妙的任务,妥善处理。”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他要把我的假期缩短。经仔细想过之后,看来亦只有我才能处理此项困难的情势,所以我决定尽力而为之。

  第一件也是最重要的先决问题,是如何去管理这些派来看守他的警卫人员。其中有宪兵、便衣、安全人员,以及我由励志社调派过去的厨司、侍者等人员。后者我相信他们不会去做任何伤害别人的事的。至于前者,我就无法完全信任,他们会不会自作主张,擅自行凶。有些人的情绪非常激烈。许多由各单位抽调出来的宪兵、便衣和安全人员,他们的同事,有很多人在西安事变中受伤,甚至被杀死。他们仇恨张学良,并且发誓要为他们死去的同事报仇。

  第二个面对的问题,是张学良的可能逃跑,或转变为悲观,而自寻短见。据说,他随身带有两枝手枪;可是我们却无法去实行搜查。这一点后来在宋子文博士来陪他到庭院中去的时候解决了。并且可以绝对地回答说,他并没有隐藏着武器。

  至于第一个问题,我召集了一次会议,把所有有关看守“乡间住宅”和监视张学良的人,都集合起来。我在讲话中,劝告他们说:“各位宪兵和安全人员朋友们,我们大部都是军人,军人的主要信条是服从命令。我知道各位现在对我们的客人,情绪都很激动。事实上,我和你们有同样的情绪,因为我在西安被囚禁了12天。但是蒋先生给我的命令,是要我照料我们的客人的安全和舒适,并且要注意,不能有任何事情惊扰他。”我可以感觉得出来,其中有几位不十分同意我的说法,因此我只能把我的理由,加以阐明:“我们都很高兴蒋先生能够安全归来,但假如他在西安时,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论是不是张学良所要做的,全国都会相信这是由于他的命令所造成的。现在局势反过来。张学良正在这里将要接受军法审判,没有人能知道。如果他在这个‘乡间住宅’内遭遇到任何事情,不论是不是蒋先生的主意,全国都会相信这是蒋先生的命令,而要由他来负责,你们说是不是这样的?”然后,他们一致同意我的说法。我继续说到:“让我告诉你们吧。蒋先生对我的命令,并经由我转告你们的,那是我们须对张学良妥为照料,并且注意,不要让任何事情在他身上发生,要他平安无事,所以千万不要做任何不符合蒋先生命令的事,你们说对吗?”当我获得了一个正面的答复后,我如释重负似的,不禁喘了一口气,安心了不少。从此,我们才能同心协力,达成任务,工作得合作无间。

  当他在被扣押的这段日子里,张少帅的表现好得像一家人。他没有做任何会使我们怀疑的事情。我有好几次试着想和他谈话,以期解除他的孤单寂寞,但是他却不愿接口。我知道他心情沉重,决定送给他一本《圣经》,并在《圣经》上写了下述的一句话:“我希望这本书能帮助你,就像它所帮助我的一样。”他对我的好意,道了谢。但是,我却没有看见他对这本书潜心阅读。

  在那时候,我却遭遇了一桩悲惨的事故。我的姐姐那时正怀着身孕,却去参加为我们西安脱险而举行的庆祝大会,因而受了伤,以致流产,而竟告不治。在她临死的病榻上,她祈求在逝去以前,能见我一面。但是我却因为在南京,照料张少帅的特别任务,而竟没有能够满足她的最后愿望。我感到对她亏欠太多。而发誓要去照顾她的第一个儿子——闵道宏。许多年以后,小闵成为我们抗战时译员之一,后来又担任招待所主任,照料美国在华军人,并在招商局担任我的秘书。他现在还在台北经营商业,颇为顺利。

  军法审判时,张学良被判徒刑10年,应交付执行。但蒋先生又颁发了“特赦令”遂得改判为在住宅囚禁10年。(编者注:“特赦令”内容为:“张学良所处10年有期徒刑,特予赦免。仍交军事委员会严加管束。”这“严加管束”实际上是无期限的幽禁,少帅从此失去自由达半个多世纪之久。)当刑期届满时,张已完全改变了。他不再容易激动。他已完全放弃政治和军事方面的追求。且变得成熟而谨慎,并且潜心于真理的追求。

  ……但是当时张却很自信,以为如果有人能说服蒋先生去改变对国事的主张的话,那么他就是这一个敢作敢为的人。在他的内心里,他从来不曾有过伤害蒋先生的任何意识。但当蒋先生的卫士们拒绝投降,而使用机关枪在黑夜中激战时,蒋先生的安全,便成为张所未曾考虑到的一项事实了。

  正像他告诉我以及其他人的一样,只要蒋先生能同意接受其要求的八项条件中的若干条款,他早已能把事件解决了,而他也即愿意陪同蒋先生愉快地返回南京,并愿意接受政府对他的任何处罚。……他请求蒋夫人到西安来,澄清一切误会。虽然蒋夫人冒着个人生命的危险,勇敢地前往西安。这是她的人格和毅力,才能解开的死结。但蒋先生仍然维持他原来坚持的,不愿签署任何文件的主张。因此后来张、杨只能如此了……

  张本人原来并不需要伴同蒋先生一起返京的。事实上这并不是蒋先生愿意如此的,因为他知道得很清楚,将来结局究竟会怎么样子。但张却坚持非要陪同蒋回京不可,如他以前所曾说过的。如此看来,张虽然轻率鲁莽,却还是一位信守诺言的人。

  在家宅囚禁的10年时间中,(编者注:事实上并非10年,张学良真正获得自由是在50多年之后。)他皈依了耶稣基督,而且愿意奉献一生来传播上帝的意旨。别的人,可能以为这

是一件深为可疑而不足相信的事。但是我却深信不疑,认为他的动机是真诚的,并祝福他幸运成功。

  对于张少帅的婚姻状况,亦值得在此一提。他第一次和于凤至的婚姻,并非经由彼此相爱,而是由家庭代为包办的。在西安事变以前,她早已离开他了。他一直和赵四小姐(爱迪丝)相恋甚深。在他受禁时期中,赵四小姐决定和他同住,同甘共苦,患难不渝。她为他生了两个男孩。赵四小姐对于他真像是幸福的泉源,亦是神灵的感召。因为她亦变成非常相信耶稣的道理了。(编者注:张学良被囚禁后,于凤至曾和赵四小姐轮流陪伴少帅。后来于凤至患了乳癌,获准赴美国就医,就只由赵四小姐陪伴张学良了。赵四小姐与少帅只生育了一个男孩。作者记忆有误。)

  他们两位决定献身传播福音,是蒋氏士林私人教堂的会员。虽然他们没有参加任何其他教会,但他们却把他们自己的基督教信仰为那些贫苦而受难的人们作见证。你经常可以看见他们在天母的“荣民”总医院内,对伤患官兵讲道。这是真诚而有效的。许多人的心灵,经由他们基督教的讲道和生活的感召,而终于得救。

  当他和妻子离婚手续办理妥当了以后,少帅和赵四小姐想要正式结婚。她在台湾没有长辈可以来为她主婚,因此请我代表主充任。这次是由一位高寿几乎有百岁的牧师陈维屏博士证婚的。结婚典礼即在吉米·爱尔窦先生的台北寓所举行。由我太太文华弹琴,在少数几位观礼者之中,蒋夫人亦赫然在座。当我搀扶着赵四小姐的手臂,并伴送她登上那个改造过的礼坛的时候,整个西安事变的情景,在我的心头涌现着。中国有一句俗语说:“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眷属”,始终缭绕在我的耳旁。

  文章摘自《我做蒋介石“特勤总管”40年——黄仁霖回忆录》 作者:黄仁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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