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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三十而立”,我应该符合条件。当着一个中等公司的总经理,手下统辖几百人,算是份事业,有个温顺贤惠的老婆,婚姻也站住了脚。不过,对我来说,有些神圣的字眼依然神圣,比如“爱”,比如“初恋”。离“四十不惑”还遥远,有些事情我更有理由迷惑不解,比如“命运”,比如“情缘”。
我的初恋,跟篮球有关,又无关。
我上高中的时候,篮球还没有现在这么热。当今,不说谢科奥尼尔,不说乔丹,单说姚明在美国NBA刮的旋风,不到一年,就把咱老祖宗传下来的一顶“东亚病夫”帽子吹得无影无踪。不说美国佬的电视广告上史无前例地谦逊地把几个老美拍成了小人,把姚明拍成巨人,就说每一场比赛,广播员宣读的那一声声震寰宇的“要--命--”在体育馆上空久久回响,怎么不让咱每个华夏子孙都陡长几分“夺命天子”的威风?
我那时候迷篮球,只是玩物丧志不思学习上进的一种,每每成为父亲作每日“总统训词”的主题。我想他当年在讨伐篮球的时候,决没有料到今天的形势,决没有想到他自己今天临近退休时生活的组成部分之一会是姚明和篮球,跟我电话里讨论的孜孜不倦的也是篮球。没有远见,我想就是父亲虽然作了那么多总统训词,虽然医术是有口皆碑最高超的一个,都没有官升一级,到退休也只是县人民医院的普通医生的原因吧。
当然,我当年的篮球水平,也就是县级和后来的大学系队级。可是,我球技不深体会特深。比如,情场如球场。球场上的篮球,往往是在四五个人的你争我夺中,后面还追了虎视眈眈紧追不舍的一群。在我们镇的中学,这四五个中心人物,是我和我的几个哥们高云,谭军,张浩强。那众星拱着的月“球”,就是白如娜。
在球场上,我们拼抢得无所顾忌,我更是猛如蛟龙。凭着我的高个,我总是轻而易举地囊中探物般的从对方手里抢到球,再凭着我的壮实,左冲右突地撞开围追堵截的一众对手,杀开一条血路,以“虽千万人吾独往矣”的气概,秋毫无损地把球护送到篮筐里。后来有一阵子,我更是把篮球虚拟成白如娜,一遍遍英勇无比地把她从高云,谭军,张浩强手里抢救出来。只是有一次,我太入戏了,硬从队友前锋谭军手里抢到了球,却忘了三步上篮,把它搂在怀里不动,左躲右闪,被裁判吹了哨才醒悟过来,还被谭军骂一通:“丛林,你打的什么球,乱抢乱夺,到手又不投篮,怎么梦游一样?”我心里说,哼,这要是你,抢到了白如娜,你舍得把她扔出去吗?
白如娜是我们镇的传奇式的女孩。全镇都知道她小学初中各跳过一级。镇高中第一学期的期末考,马上就把我掌握三年的全年级数理化总分第一的桂冠抢去了。英语她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作文竞赛她又是跟张浩强平分秋色,轮流第一第二名。所以,进入高中以后,父亲对我的“总统训词”就开始包括白如娜的名字了。诸如:“唉,你们要是有白如娜那么专心致志就好了。人家白如娜真叫两耳不闻窗外事,连家里养了几只小狗都不知道,哪象你们那么管闲事,一晚上镇上有几声狗吠都要奔出去看看清楚。”我的妹妹佳佳就听得忘了低头扒饭,悠然神往。
我以前听父亲的每日训词,总当耳边风,或者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可是自从父亲开始把白如娜的名字编进训词后,我的积极性空前高涨,每天回家就盼着晚饭桌上父亲的慷慨陈辞。然后,我就把脑子变成了最精密的筛子,去粗存精,筛掉一切跟白如娜无关的言词,把白如娜的一言一行存在我最纯美的心灵一角。
我洗耳恭听地等着父亲说下去,可是父亲又开始滔滔陈述篮球害人的道理了。也难怪他没有再多的可说的了,因为他的消息来源是住在我们同一条街上的白如娜的姨妈,她是父亲医院的护士。
我当年真希望白如娜每天就她自己的行踪和言谈发点新闻发布会,当然不能针对全县记者,那样高云,谭军,张浩强们都要听见了。她应该发独家新闻,让她的姨妈作独家采访。
不过,就那些有限的零零碎碎的关于白如娜的消息,也够我悄悄品尝的了,因为比别人更多的这点了解,我可以感觉自己跟她的亲近,象藏了一支玫瑰,甜蜜又芬芳。
你是我永远的初恋 (2)
传说中的白如娜是天才。她两岁就会数到一百。三岁就会人模人样跟奶奶聊天。白如娜小时候玩家家也花样百出。小学的时候她总是老师才说了一半题目就知道答案举起手了。她并没有很多的时间复习功课,因为她还得花好多时间服侍近年瘫痪在床的奶奶。
我不满足于这些独家新闻。就找借口去白如娜姨妈家串门,跟她当工人的姨父聊聊钓鱼经什么的,在他家枯坐的时间,我会用验飞行员也合格的眼睛远远地偷看他们墙上镜框里白如娜的照片。有她胖乎乎笑呵呵的婴儿照,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特别漂亮。有白如娜几年前的全家照,跟父母和爷爷奶奶一起的。这种时候,周围好象充满了她的气息,我心里混杂着担心潜伏特务身份被人揭穿的心虚紧张和淘金者发现宝藏的惊奇喜悦,怦怦直跳。
我就把白如娜的一些生活小片段,拼成完美的图画,一起编进了自己的童年,少年和青年,编进了自己的生命。她,就流淌在我的血液里,出现在我无数的梦里。直到现在,总是在我想拉她的手的时候,梦就醒了。
我发现,父爱的力量真的很伟大,倒不是父亲发扬愚公移山精神陪你挖山不止,相反,是他会魔术师一样随时随地给你变出几座大山,挡在他不喜欢你去的诸如篮球场这种地方。我父亲挖空心思发明的企图阻隔我的篮球场的三座大山是:一,四肢发达的人,头脑必定比较简单,因为人的全身是均衡发展的,总能量需求是一定的,如果身体忙着长肌肉,那么就要少长脑子。二,脑袋每天承受着篮球的袭击,可能引起脑震荡,对一个人的智力和学习成绩的危害可以多大,不必多说了。三,篮球场上意外受伤很多,轻者扭伤擦伤,重者骨折什么,那是可能影响终生的。我有时想提醒父亲我们不是球击或拳击队员,我们的命中目标从来不是彼此的脑袋,而是球场两头的篮筐。可是历史的经验告诉我,如果还嘴的话,父亲的总统训词就会延长半小时,无端占用白如娜的新闻时间。我有次曾经抗议他的训导占用了我宝贵的学习时间,父亲的回答是端正了学习态度才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叫磨刀不误砍柴工。每每当父亲一遍遍地费尽口舌加固着他那丝毫经不起推敲的假大空的三座大山时,我想笑又不敢笑,只低低头,缄默不语,生怕眼中的笑意流露出不敬来,影响他老人家黄浦军校校长的威严。
进入高二的时候,父亲的每天训词的结束语往往是:“除了语文,你其他的功课完全可以超过白如娜的,就象初中里你曾经超过别的女同学。”学习上追上白如娜,更是他的目标。
“我超不过她。”我听到白如娜的名字,心里就一热,嘴上还是很冷静地说。
“怎么可能?”父亲不可置信地问。
“她跟别人不一样。”我斟字酌句地说。
“怎么不一样?她又不是三头六臂。不管怎么样,你有那么多时间花在篮球上,都是可以用来学习的。”提到篮球,父亲象常败将军一样地痛心疾首。
“我要是所有时间都用上了,还超不过怎么办?”这是我不敢尝试的可能性,那是我的后路,所以我请愿多玩,绝不用功到极点,断掉后路。
“你试都没试,怎么知道?怎么能这样悲观主义?”父亲严肃地看着我。
於是,父亲又开始阐述悲观主义的危害。
我父亲的一大优点是他的民主作风,他苦口婆心地说理劝说,从来不压服。所以我嘴上从不反驳,篮球照打不误。我心里自有篮球的三个优点。一,是我成绩不超过白如娜最好的借口。二,可以显示我的矫健和英勇。三,可以显示我天资聪明,我要给她一个印象,我可以整天打篮球,还潇洒轻松地维持第二第三名的成绩。这是我的心理战术。堂堂男子汉,我可不屑为了几分分数用功得死去活来。我就尽可能在篮球场上游荡。下午一放学,就赶在白如娜回家前冲到篮球场,等着她经过时看一眼,即使来不及体会她的眼神。
我现在还能记得白如娜来观看过的两场篮球赛。
第一次是场势均力敌的较量,我跟张浩强一队跟谭军高云他们打对手。我喜欢这种情形,对手都是强大的好汉才显出英雄本色。我至今不明白美国NBA球赛时又唱又跳又喊又叫花里胡哨啦啦队的作用。对我来说,有白如娜清澈的眼光注视,就象是充电的电波,我就成了神通广大的超人,即使是刀山火海,我也会自觉地冲锋陷阵。那天,我一次次轻巧矫健地腾越,姿势潇洒飘逸,象雄鹰搏击长空,满怀可上九天揽月的豪情。平时我们不相上下的,那天我队40比27大赢,我的超常发挥功不可没,我进了17个球中的14个。
另外一次,正好球赛中谭军扭伤了脚,我们问他需不需要看医生,他说到边上休息一下看看,一面催我们接着打下去。我抬头的时候,看到了白如娜。我决定打下去。可是那天场上就我和谭军两人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对方折损一员大将,必是溃不成军。我喜欢胜利,可是不喜欢打散兵游勇的。这时一直给我们当裁判的赵金龙自告奋勇说他来替代谭军。我们大家直摇头。别看他名字很威武,可是个子不高,还弱不禁风的样子,一年多来,一直是在场外做做裁判。谭军是对方主要得分手,他哪能替代?可是赵金龙胸有成竹地坚持说试试看。眼看一时也找不到别人,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在白如娜跟前表演的机会,冒险也要背水一战,将比赛进行到底!让赵金龙上场再看吧。
比赛一开始,我就觉得不妙。赵金龙好象无处不在,好象妙手空空的魔术师,我们正常传得好好的球,莫名其妙就到了他手里,幸亏他们的中锋前锋拿到球后,命中率较低,我们又加强防守夹击,才稳住了阵脚。然后,赵金龙再一次截了球去,我们料想他该传前锋中锋,就边盯人边往对方篮下跑,岂料无人看守状态的赵金龙原地起跳,双手一扬,手起球飞,眼睁睁看那球在空中划出一条漂亮的半圆弧线,竟悠悠然地空心落入篮筐!外围投球,那么准!那不是赵金龙,分明是过关斩将救出刘备家阿斗的勇猛无比的赵子龙再世!场内场外一片欢腾,叫好声掌声响成一片。我又惊又喜,赶忙很有风度地跟他一手相握,一手拍肩表示祝贺:小子,什么时候练的?怎么不早说?虽然最后我队比分领先,可是赵金龙真象一匹冲进球场的黑马,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成了我们学校男生传颂的佳话。
球场上有我没有料到的风云变幻,情场上也是。只有白如娜,是我们不变的梦幻,月球般悬在我们天地中。
你是我永远的初恋 (3)
记得赵金龙一鸣惊人那天是个九月天,我们是放学前最后一节自由活动课时打的篮球。放学以后,我们前呼后拥围着一瘸一拐的谭军和耀武扬威的赵金龙去了我家。因为我家住得离学校最近,又在镇中心,所以成了弟兄们课外活动的根据地。我们就象凯旋回到革命老区作休整的红军,在县文化站工作的母亲率领着众乡亲---跟屁虫佳佳,箪食壶浆的欢迎。当然我们更象一群蝗虫,风扫残云,饭光菜光茶水光,最后留下我作抵押,作卷土重来时的特命大使。
这种时候,我总怀疑平时对父亲是不是过分的个人崇拜了,每天把他的话奉为最高指示,以至于架空了他,使他象神坛上供着的一条至尊的鱼干,脱离了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生活肯定枯燥无趣了。因为每次我的弟兄们一来,父亲就混杂其中,高谈阔论,谈笑风生,如鱼得水的滋润。我们满满一大桌,笑语喧哗,人声鼎沸,屋顶要掀翻的样子。母亲和佳佳不是给挤得坐厨房里,就是只能站旁边沾点我们随意抖落的笑屑。所以,隔三差五地,每当父亲的权威被我维护得快给他构成压力,发的训词指示缺乏震荡五洲四海的力度时,我就领着弟兄们去家里一趟,让他沐浴一下大伙为“朋友式最佳父亲”专门储存的崇敬目光,让他恢复奕奕精神。
在我们家的饭桌上,赵金龙也洋洋自得地透露了他怎么跟着高年级的表哥勤学苦练篮球基本功,面壁一年的地下活动。我们欢迎他正式加入公开党组织,一次转正。父亲察看了一下谭军扭伤的脚,说没什么严重问题, 就照样跟我们插科打诨,倒是打量赵金龙的时间比较多,我以为赵金龙第一次去我们家,父亲比较新奇的缘故。
第二天晚饭时父亲问我赵金龙是不是一直那么瘦,有没有晕倒过。
“晕倒?怎么会?打篮球撞不过别人是真的,所以他才苦练了外围投篮,扬长避短嘛。”我说。
“他好象太瘦太苍白了点。”父亲狐疑又忧虑。
“学校里瘦的人多的是。有的是家里条件不好,有的是再吃也不长肉。”我满不在乎。我知道父亲的医学眼光太苛刻,病人看得太多,他眼里的健康人肯定特别少。在父亲的专业指导下,我们家每天的伙食标准很高,营养讲究,荤素搭配,母亲又手脚麻利,善於烹饪。父亲的清规戒律特别多,就说喝牛奶,都不让我们空腹喝,一定要配着馒头面包什么的。饭前饭后喝汤喝水都有讲究,就因为条条框框太多,我至今还搞不清什么时候该喝水什么时候不该喝水。
“赵金龙大概只是营养不吸收吧,有的孩子长身体的时候是特别瘦。”母亲也说。
父亲好象接受了我们的观点,赵金龙的瘦就放下不提了,话题转向对我的教育。
“你今天跟佳佳怎么回事?”父亲一副长缨在手的精神奕奕。
我看看若无其事吃饭的妹妹,知道她肯定已经告状了,只要有跟佳佳的冲突,父母怪罪的总是我。今天放学后佳佳问我物理问题,我一心要帮她,可我讲得口干舌燥,她还是不得要领,我知道自己肚子里只只饺子玲珑剔透,可惜组织不好,不是从嘴里挤出来的时候挤歪了点,就是次序乱了点,她不该怀疑我不懂装懂,讲的莫名其妙,我就忍不住说她脑袋象榆木疙瘩。她反唇相讥回嘴说在我心里大概只有白如娜一个女生不是榆木疙瘩,给她一语道破心事,我恼羞成怒,索性说她的脑袋已经开始僵化,只会越来越朽掉。
“我是想帮佳佳的,她听不懂有什么办法?”我理屈词穷。
“我相信你是有知识的,可如果不能跟人分享知识,应该先承认自己表达交流能力的不足,缺乏耐心,而不是指责佳佳吧?”父亲和颜悦色。
“我又不准备当教师,只要自己懂就行了,再说即使是模范教师,象教数学的江老师,上的课也有好多人不懂的。”我顾左右而言他。
“想没想过,你以后工作了,要是说不出自己的才能,别人怎么能知道你能胜任工作?”父亲语重心长。不知道是不是一升任父亲,就成了站在孩子的肩膀上的巨人,有了高瞻远瞩的本领?
在父亲发最高指示的时候,我总有保持沉默,维持父亲尊严的权利。
“佳佳,你以后有问题继续问哥哥,让他锻炼他的表达交流能力。林林,以后要耐心点。”父亲吩咐。
别人家重男轻女,我们家彻底倒过来,而且,女儿当花朵爱护,儿子是当生铁炼钢了,又烧又烤,从不放过千锤百炼的机会。幸亏父亲还算手下留情,没用高压锅炉蒸我。我考第二名,父亲还要快马加鞭,佳佳初中从没超过第二名,父亲都是夸奖她。
虽然是情急之下骂的佳佳,我确实认为有些女同学到中学时理科头脑越来越混沌不开的。总觉得象白如娜那样的能继续领先的就是个寥若晨星的美好的奇迹,不,寥若明月。
在我们五十多人的班里,这样混沌的女生占了一半。所以,有一天,下课时当我看见被我一律归入榆木疙瘩脑袋类的马翠英等几个女生正围着请教白如娜做数学作业时,忍不住滞留在我的最后排座位上要看个究竟。那天课堂上江老师讲解的是不等式。白如娜在问:“到列出不等式这一步你懂的了?”马翠英点点头。“好,现在结果是这两项乘起来小于零,你先说出几个小于零的数字。” 马翠英迟疑地说:“负一,负九,负二十。。。”“对,小于零,就是负的,就是说这两项乘起来结果是负的。两项相乘的时候,有个口诀,正正得正,还有呢?”“负负得正。”“对,还有,正负得负,负正得负。既然现在这两项乘起来结果是负的,就必须一个正一个负。所以就有这两种可能性。”白如娜在纸上刷刷的写,估计是在列两个不等式。“或者这样,第一项正,第二项负,正负才得负,就有第一个不等式,或者是第一项负,第二项正,这样就有这个不等式。这样解出来的结果,是说只有在这两组条件下,这个不等式才能成立。”白如娜用笔在纸上点着,顿一顿,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马翠英:“这就是两组不等式的来历,懂了吧?”“原来是这样,我懂了!”马翠英恍然大悟,开心地跳起来,回到座位上去,其它几位也一片欢声。我的眼光从白如娜忽闪着无穷智慧的美丽大眼睛,转向了窗外,近处有水,远处是山,山清水秀,我怀疑山水的灵秀都集中在她身上了。
看来,关于榆木疙瘩脑袋不开窍,我是错了,以后也决心不那么说佳佳了。关于白如娜的“不一样”,我是对的。
关于情场象球场,白如娜是我们象追求光明一样共同追求的革命目标。不同的是,在篮球场,我们围追堵截,抢得无所顾忌,甚至不择手段,可是在情场我们从来没有互相抢夺,我们几个之间,从来是光明磊落的好朋友。我们更象围绕月球的卫星,在自己的轨道里,各显神通,散发光彩,以自己的方式接近她。
我们那时男女生之间除非班级活动,私下是不直接交往的。只是约定俗成,不是硬性规定。所以,大家跟白如娜接触时都是尽量借助革命的名义。我不得不承认,球场上下,我的朋友们,都是运筹帷幄的勇士。
张浩强假公济私,一马当先。他是宣传委员,主管每周的黑板报。有一天他向我建议班干部轮流负责黑板报,让我召集会议讨论。我是班长,白如娜是学习委员,谭军是体育委员,高云有一副嘹亮的好嗓子,是文娱委员,还有范文英是生活委员。结果我们六人一开会,我们四人都不肯接管,说分明是宣传委员的工作,怎么可以嫁祸于人。张浩强丝毫不理会我们的抗议,只盯着白如娜:“作为学习委员,怎么着都应该帮一把吧?”白如娜答应说她可以出点文章,可是粉笔字是不会写的。班里只有张浩强写的一手好字,粉笔字也象模象样。开会结果,黑板报变成是张浩强和白如娜两个人的差事。於是,张浩强就以班报大事名正言顺地课间常常找白如娜。张浩强侃侃而谈的时候,特别有才子风度。今天他是省报最有影响力的大记者,估计就是那时练出来的。
革命的道路被张浩强占领,大家只好走私了。有一天,班主任兼语文老师金老师给白如娜借了一套鲁迅全集。下课时高云对白如娜说:“如娜,你的鲁迅全集看完一集可不可以给我看看?”“好啊。事实上,你可以全部拿去。”白如娜不好意思地补了一句:“我不是最喜欢鲁迅。”“那怎么好意思,我还是一本一本地借,好不好?”高云的借口还是比较秉公办事的,就是他的眼神泄露了他的私心,我们几个装做视而不见,别的男生就在教室后面吹口哨起哄。
我当然不甘落后,有一天我下定决心要跟白如娜说说话,她是数学课代表,我是物理课代表,那天我们都去教师办公室送作业本,我走在她后面不远处。可是,说什么呢?真正最重要的一句话,是不敢贸然说出来的,生怕惊吓了她。心里的千言万语,从哪说起?想了一路,还没想好的时候,就看见谭军从一条岔道上迎着白如娜走了上去,他们停下了,谭军举起手上的本子给白如娜指指点点,白如娜微低着头,看得很认真,偶尔抬头看看谭军,谭军煞有介事地说着。斜阳照在他们身上,也许有白如娜的漂亮的衬托,英俊的谭军比平时更显英俊,他们真象一对金童玉女。我远远地看呆了,完全可以体会到此刻谭军的心里,肯定是慌乱又幸福。
我最后绕道去了教师办公室。
你是我永远的初恋 (4)
高中的生活,白如娜一直是我的“今天”和“明天”,“现在”和“将来”。
每天放学,就开始第二天再见的期待,她就是我的明天。放假的时候,因为知道在漫漫假日的尽头可以与她相见,苦楚的等待里泛着甜蜜的希望,她就是我的未来。
而每个上学的日子,就是我当时最真实美好的“今天” 和“现在”。在教室里校园里暗暗用目光追随她的身影,就象守着一株繁盛的花树,我就守住了整个绚丽明媚的春天。
当白如娜有一天缺课没来时,我才尝到了春天离去,秋冬萧瑟的滋味。上课的时候,我看着她的空座位怅然发呆,心里一片空寂荒凉。就连金老师江老师陈老师他们,讲课时眼睛掠过她的空座,眼里都可以觉察到一种失落。我的一天就在校园里徒劳绝望地搜寻她的身影,希望再希望她能从天而降。
有一阵我们中午在课桌上趴着午睡后,有一段读报时间,由班干部轮流上讲台读一篇新闻或者副刊的散文诗歌,再让全班讨论。这是金老师的发明,全年级只有我们班那样做。他认为这样能一举两得,让我们关心了时事,也学点写作技巧。照理说白如娜读报时是我最能毫无顾忌公开欣赏她的时间,不过我的目光往往就象一对惊飞的小鸟,战战兢兢地落到她美丽的脸上,又扑腾扑腾地飞远,再小心翼翼地返回,又慌慌张张地逃离,结果轮到她读报的日子,我从来没注意听过内容。每次我都觉得还没有把她看够就下课了,我就会暗暗下决心下次轮到她读报时好好看她。那天本来轮到她读报了,这下换成张浩强的长方脸晃在前面,我肆无忌惮地左看右看,看得我无精打彩,意兴阑跚。
平常下午自由活动的时候,男生打篮球打排球,女生们打羽毛球跳橡皮筋跳绳打排球。不管她来不来看我们打球,只要经常瞄到白如娜在操场上,我都心定神安。那天才知道,见不到白如娜,就象革命失去了方向,生活失去了意义,学习没有了动力,打球也没有了兴致。
那天父亲回家的时候,告诉我们说白如娜奶奶患心肌炎进了医院,还在抢救,恐怕有生命危险,白如娜一天都跟父母陪在医院。我不敢多问,只希望第二天就可以在学校看到她。
可是第二天白如娜还是没有来。父亲下班的时候表情凝重,说白如娜奶奶去世了。
象过了暗无天日长夜漫漫的一世纪,整整五天后期中考,我终於再见到白如娜走进教室,一见她的面容,我来不及欢呼雀跃的心一下沉了下来,而且开始抽痛。她好象消瘦了一些,脸色苍白,不见了平时的红润生动,眼睛更大更黑更亮,看人的时候迷迷蒙蒙,虚飘得仿佛是在另一个遥远世界,不看人的时候,又好像凝了两颗晶亮欲滴的水珠。
上早自习的时候,金老师就把她喊到走廊里去了。透过窗户,我们看见他关切地询问着,她哽咽着拿手绢擦眼泪。唉,金老师,你不会等过一阵再安慰询问她吗?
平时考试下课的时候,女生们就迫不及待唧唧喳喳地跟白如娜对答案,男生呼啦啦地疯玩。可是那天教室里失去了平时的喧闹。马翠英郑丽芳李蓉一帮女生围着白如娜坐在前面,我们一伙在后面看赵金龙和沈忠武下象棋。沈忠武是我们班的棋王,我们全班男生对他的王位垂涎已久,经常发动车轮大战,可是篡党夺权的阴谋总被他轻而易举地粉碎。也许是因为我们策略不好,一人上阵所有旁观的七嘴八舌吆三喝四地出谋划策,最后把正式棋手折腾得无所适从,难免吵吵嚷嚷,骂骂咧咧,甚至推来搡去,动手动脚地内讧起来,沈忠武就坐山观虎斗,冷眼看世界,看到我们土崩瓦解为止。那天大家非常地安静规矩,我们沉默地看着棋盘,个个成了君子,真正做到了观棋不语,以至于可以听得见前面女生的低语。
“如娜,你奶奶多大年纪?”马翠英在问。
这人笨哪,哪壶不开提哪壶。讲个笨人故事也要好点吧?就讲个笨舅舅一块面团煮一个饺子也行,路上见到出水泡的水沟以为是开水就往里打鸡蛋的故事也行。说点转移注意力的话总会吧?我在心里骂。
“六十七。”白如娜话语未落,已经泪流满面。我心里丝丝地抽痛,也觉得什么在流,我咽了下去。
“我外婆去世的时候,六十六。”马翠英热忱地说。白如娜把手绢捂在眼上,泣不成声。
“我一个邻居爷爷没的时候,才六十二。”郑丽芳加了一句。
“我三岁的时候,奶奶就过世了。”李蓉接着说。
天哪,以为这是英年早逝排队比赛吗?我气愤愤地狠蹬一下桌子腿。
“丛林,别摇桌子。”沈忠武看我一眼。
我收回腿,蹬在自己椅子上。这帮笨人,搞什么搞,兵马俑阅兵式吗?非得把到马克思那报到了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个个拎回来罗列一遍吗?提一个,让她哭一次,那么安慰下去,白如娜半条命也没了。这是什么时候啊?这会儿最好外公外婆爷爷奶奶都别提,谁提我给她打出去。我要是贾宝玉他老祖宗,不打姓林的,专打提起老字辈的,四十岁以上早逝的全不许提,年龄也不许提,谁提了,一律打出去!
谁来安慰白如娜呢?也许是时间?时间这个全能魔法师魔杖一挥,可以让人忘掉伤痛的。可是时间也是个喜欢恶作剧的老顽童,你快乐的时候他偏偏给你读秒,你伤心的时候却让你度日如年,象他口袋里的彩带,拉也拉不完。
三天后期中考试成绩宣布,白如娜还是动不动以泪洗面心神恍惚的样子,让我不忍坐视。那天晚饭桌上佳佳报告了自己的成绩,是年级第四,父母赞许了一通。父亲转头问我:“你呢?”“我第一。谭军第二,张浩强第三,高云第四。。。”我作贼一样地心虚,低头看自己饭碗,声音轻得象蚊子叫。“白如娜呢?”父亲愕然的声音有些颤抖。“第八。”“这次是白如娜没有发挥正常水平,你们的第一第二没有什么用!”父亲果断的声音不高,却义正词严。我第一次毕恭毕敬:“我知道。”
母亲叹了口气:“如娜那孩子,良心太好。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她跟她父母已经尽心尽力了,人有时候也是寿缘已尽。”父亲沉思了一会,说:“有时候,情愿迷信一点,把去世的人想成有灵魂可以再回家,会让人安慰得多。”我默默地吃着饭,下决心,要想个办法帮白如娜早日从悲痛中走出来。跟她说什么话呢?我在班会上话语滔滔,在班干部开会讨论什么时也可以跟她正儿八经的说很多话,可一想到私下单独见面说话,我就头晕目眩,当时就笨嘴笨舌,语无伦次。那么,只有给她写个纸条了。
我匆匆结束晚饭,就回到房间,拿出了纸和笔。“如娜:”我在纸上写着,这应该没问题,我们习惯只互相叫名字不带姓。“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我真的很无奈,如果看到她挑了重担,帮她接过来就是了。天塌下来,我也可以用高一点的个子帮她顶着。可是,有些事情让你无能为力。我就是不能代她感觉,代她悲痛!“只听说,有的人,即使远在天边,”如果去世的人真要去天堂或者地狱,白如娜奶奶应该去了天堂,“也可以一直装在心里,近在眼前。”自己的体会也是,不管白如娜在哪里,我总把她装在心里,感觉很近很近。“你奶奶肯定喜欢看到你好好学习,天天快乐。这也是全班的心愿。” 本来我想写“我的心愿”,有些不好意思,想想班级老师同学都是希望她振作起来的,我又是班长,就滥用权利盗用一次革命的名义吧。关于签名,如果也不带姓,变成“林”,就太肉麻了,最后还是按照学校里大家连姓喊单名同学的习惯写的“丛林”。
第二天物理课前趁发物理作业本的时候,我把纸条夹在她作业本里,就发给了她。我回到最后一排的座位上,紧张地目不转睛地看她一举一动。
白如娜翻到了纸条,愣了一下,才慢慢展开纸条,默读一遍,就折起来趴在桌上偷偷抹起泪来。我后悔得揪住了自己的头发:该死,我写的什么呀我,怎么让她又哭一次?
过了十来分钟,我终於看到白如娜抬起了头,挺直了背,看陈老师的眼神不再是遥远的,而是虔诚专注的,脸上有一种神圣的庄重。下课的时候,她也跟着去教室外面了。我几天的焦灼忧虑仿佛巨石突然从胸口搬走,整个人轻松得近乎虚脱,就象跑完一场马拉松,突然觉得精疲力尽,坐在座位上不能移动,只有心里在欢快地哼唱一支无字歌。
白如娜进教室回自己第三排的座位落座前,默默搜索的目光往后面扫过来,她是在特意找我!我等待的心开始狂跳,跟她目光对接的瞬间,我的心里就象有个恢宏的交响乐团在演奏,声浪排山倒海,周围一片璀灿。我心慌意乱地收回了目光,只怕我的心欢跳得会从眼睛里蹦出去,幸福冲击得我无法承受。
第二天她给我发完数学作业本的时候,别有用意地看我一眼。我激动得心里砰砰直跳,手抖抖索索地翻作业本,果然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是我早已熟悉的秀丽大方的字体,写着:“丛林:谢谢你。白如娜。”一股暖流漫过全身,我把那小小纸条紧握在支起的双手手心,把额头贴上去。她完全可以口头说声谢谢,但她这么认真地写下来,虽然只有几个字,是她真情实意的郑重。
我偷偷地把纸条看了又看,看自己的名字跟她的第一次单独写得那么近,那么真切地排在一起。虽然在虚拟的世界里,我曾无数次地把自己跟她排的很近。比如,既然学生的主要任务是学习,那么学习委员跟班长可算班里最重要的两个头衔了,金老师也经常单独给我们两个布置任务或者商量事情。排成绩的时候,也是我跟她最近。还有一次,是高一的三好学生评比,评出了四位,是我,谭军,张浩强,白如娜。有人在背后喊我们“四人帮”,虽然象进了白如娜内阁一样地让我窃喜,可惜是徒有虚名,我们从来没有进行什么阴谋活动。
现在手里握着的纸条里只有我们两个名字,还是她亲手写下的,是个小小承诺,对我来说,意义非同寻常,我决心奉为至宝,永远保存。我好象握着她的手,感觉自己已经拥有了全世界!
第二天是全班去看爱国电影“上甘岭”。等到我们排队进电影院的时候电影就要开始,里面已经暗了,我跟白如娜坐得很远,甚至不知道她究竟坐在哪一排,可是我在电影院的空气里可以感觉到她,好象一起飘浮在空中,又一起蹲在电影里的坑道里,因为电影里的姑娘,有一双跟她一样美丽的眼睛。那首激越的插曲,格外的牵心扯肺,肯定是为我们唱的:“姑娘好象花一样,小伙心胸多宽广。为了开辟新天地,唤醒了沉睡的高山,让那河流改变了模样。。。”
“这是英雄的祖国,是我生长的地方,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到处都有和平的阳光。”那荡气回肠的歌声,一遍一遍地响彻电影院。就象我澎湃激荡的心潮,我觉得自己充满了呼风唤雨改天换地的英雄豪情。也只有这么雄壮的歌,才能唱出我山呼海啸一般的情怀。
你是我永远的初恋 (5)
人生象一艘航船,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意外可以改变船的航程。这些突如其来的意外,就是命运吧。
高考即将来临。高考是众所周知的命运攸关的时刻,应届毕业生人人都有危机感,校园的空气里都可以闻到临战状态的硝烟味。所有老师都在加班拖课给我们恶补,早自习晚自习也成了他们相互争夺抢占的制高点,轮番对我们进行疲劳轰炸。家长们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张浩强他父亲从朋友的大学朋友那里搞到了一套不知哪个年代的数学题,如获至宝。高云家把电视无限期冰封了起来。谭军家特意把书房电灯泡换了两百支的,照顾他日夜苦读。我母亲每天早餐盯着我吃掉一根油条两个鸡蛋三个肉包两个烧饼一杯牛奶。人人都在积蓄力量,等待跨越十年寒窗后的最后一道难关。
就连白如娜也有难关需要通过--体育达标。她的一千五百米还没通过。
那天体育课,田径场上分了几摊,跑步的,投篮的,跳高跳远的,倪老师给我们分配任务:“谭军管跳远,丛林管投篮,张浩强帮我掐秒表。” 我一心想赖着看白如娜跑步,暗中好给她鼓劲帮忙,就嘻皮笑脸地跟倪老师磨蹭:“投篮让高云管就行,我也帮您得了。”
高云谭军不情愿地领兵而去。马翠英郑丽芳李蓉一帮体育已经达标的女生还有范文英他们几个和我站在倪老师的旁边,帮他给长跑的女同学们掐秒表。
即使能通过体育锻炼标准,这人没头脑就是没头脑。这不,马翠英郑丽芳她们在白如娜刚起跑的时候就开始死命地大喊加油。刚开始就让人猛跑,到最后非倒下不可。我好不容易等到她们换气的间隙气愤地向她们翻白眼,嘀咕了一句:“不懂别乱喊好不好?” 她们看看我,总算闭了嘴安静下来。
白如娜开始跑最后一圈的时候,已经明显体力不支了,脸色苍白,一副要晕倒的样子。我心里怦怦跳,比自己还紧张,不管有用没用,拼命在心里给她使劲,捏了两手汗,又不好意思喊,看马翠英郑丽芳她们还楞着,我就说了一句:“该喊的时候不喊!” 马翠英她们终于大胆喊起来。旁边的倪老师也在自言自语:“希望没问题。这次应该没问题。” 我看看手里的秒表,照这个速度,还是太危险了,情急之下就终于使劲喊出了声:“如娜,加油!” 我想我肯定脸红了,幸亏大家都在喊,也没人注意我。白如娜好像听见了,抬头望我的方向看了一眼,脚步有些迟疑。
我一看,再也顾不得了,继续喊:“再坚持一会就好了,加油!” “如娜加油,如娜加油!” 我们变成了整齐的呐喊声。白如娜加快了步伐,冲向终线。随着倪老师一声欢快的宣告“通过了!” 马翠英郑丽芳她们欢呼着上去拥住了白如娜。
我还没有来得及好好欣赏一下白如娜重又变得红扑扑的俏脸,只听到沙坑那边有人在惊慌万分地大喊:“倪老师,赵金龙!赵金龙。。。!”
倪老师一边赶过去,一边问着“赵金龙怎么了?扭着脚了?”
“赵金龙昏过去了!” 是谭军吓得变调的声音。
什么?!我大惊失色,白如娜马翠英她们也安静下来,我们一起涌向沙坑边。倪老师已经蹲着半抱起眼睛紧闭脸色苍白的赵金龙,向我和谭军示意:“快去打电话叫救护车!”
救护车呼啸而来,又带着赵金龙和倪老师绝尘而去。我们又给赵金龙父亲打了电话。
那天下午,老师同学们都关心谈论着赵金龙,也是开始复习备战以来的第一次,大家的注意力突然离开了高考。
晚上父亲回家时,神情严峻,说赵金龙虽然被抢救过来,可是症断结果是慢性白血病,恐怕不久于人世!我听得心惊肉跳,知道人命关天,父亲又是权威。可是怎么可能呢?赵金龙虽然瘦点弱点,但是还是天天生龙活虎,能蹦会跳会打篮球的,还不满十八岁呀!
几星期后快放学的时候,班主任金老师沉痛地告诉全班,说赵金龙已经是病危状态。全班震惊,教室里一片凄风苦雨。金老师又让我们班干部留下,说是代表全班去看望赵金龙,不过赵金龙自己还不知道病情,所以大家要隐瞒真相,表情要自然欢快点。
我们六个人跟着金老师跨进病房的时候,看到赵金龙父母坐在病房里,我父亲站在病床边,给我们做了个轻声的手势。赵金龙看起来比平常更瘦小,是被子下的一小团,脸色比白色的被单更苍白,那么羸弱,皮包骨头的样子,手好像都抬不起来。真不能相信他曾经在球场上生龙活虎过。
看到金老师,赵金龙奋力要挣扎坐起来的样子:“金老师,我。。。拉了好多功课了。。。”
金老师阻止了他:“你不用担心功课,我和别的老师商量好了,你一返校我们就专门给你补课,没有问题的。你只要专心养病,现在什么都不要想!”
我感到眼里酸酸的,就悄悄使劲往喉咙里咽。我们不忍拍他消瘦不堪的肩,就轻轻握握他的手,“好好养病,快点好起来!” “你养了这么多天,怎么还这么瘦?” “你小子趁机偷懒啊?还不快出院?” “你怎么吃的,怎么住院也没吃胖?” “沈忠武让我带话,他新找了个残(棋)局,等着跟你决战一场。”赵金龙虚弱地微笑着。
“也等着你早点回球场,现在篮下争夺太厉害了,要靠后卫线。” “谭军现在越来越臭,命中率很低。” “丛林!你才臭呢!” “最差劲的还是张浩强,球到他手里十有八九给人截了去!” “赵金龙回来,就需要加固你们的阵线!”我们强颜欢笑,七嘴八舌,一本正经地互相攻击着。
白如娜终于站到跟前的时候,赵金龙眼里焕发出崭新的神采: “如娜。。。我。。。真喜欢。。。看到你。” 声音很微弱,但我们还是听清了。
白如娜不知所措地往我们这边看一眼,满脸通红。
“我。。。知道自己跟你差距很大,成绩又不够好,身体又弱的没法用功。”赵金龙满脸遗憾。
“不,你。。。挺好。。。你很好的。”白如娜急急地语无伦次地安慰他。
“你,你真的。。。这样认为吗?”赵金龙眼里是惊喜和希望,照耀得他显得精神多了。
“我。。。”白如娜绝望地看看我,我也紧紧盯着她,心象被一只手揪住一般,提到了喉咙口。白如娜的眼睛又越过我们看看金老师和我父亲,他们也紧张地看着白如娜。房间里一时静寂无声。
赵金龙眼里黯淡下去,声音跟身体里生命力一样,游丝似的虚弱:“我知道,你不会。。。”
白如娜那会说话的眼睛里突然充满了疯狂的决绝,她给了我告别的一眼,又迅速地扫了大家一圈,就对赵金龙转过脸去:“我。。。当然是真的。。。你很优秀。。。数学进步也那么快。。。江老师不是经常表扬你吗?。。。还有,记得吗,那天你第一次打篮球就打得那么棒!那么远,投得好准啊!”她的语气从开始的勉强羞涩变得越来越自然流利和恳切,说到后来,甚至是有些热烈的。
她的热情显然感染了赵金龙,他的笑容透着骄傲:“我一直在练,现在打得更好了,你下次来看。”
“我相信你,你快点好起来,我。。。一定每场都去看!” 白如娜庄重地保证着。
“我小学的时候成绩很好的,我妈妈说我小时候特别聪明的。。。我现在就是经常没力气。。。得休息。等我好一点,我赶快回去复习。。。”
金老师这时接过去说:“你不要急,养身体要紧,回去大家帮你补课。你人很聪明,补起来很快,考大学根本没问题!”
在病房外,我们又轻声安慰送出门来的赵金龙父母。看着他们悲伤欲绝的眼睛,知道语言也没有什么作用,有的时候,人的力量是多么渺小。
大家分头回家的时候,金老师说:“丛林,你陪如娜回去吧。”
我和白如娜默默地并肩走在县医院通往县城的那段路上,残阳火红如血,使我想起赵金龙没有血色的脸,第一次觉得触目惊心的难堪,觉得茫然和无奈。
白如娜满脸的肃穆庄重,跟她平时稚气甜美的脸很不相称。我几乎有一种冲动,想把她娇小的身体搂到怀里,用手把她脸上和眼里的忧伤全部抹去,转移到我身上!
送她到她姨妈家门口的时候,我忽然福至心灵,脱口而出:“也许,赵金龙还是能康复的?”
“真的?” 白如娜抬头看着我,有些失神的眼睛里依然写满绝望。
“我想,各个人应该不同,对同样疾病的抵抗力也不同。。。” 我紧张地吞咽了一下,瞎扯起来,因为心虚,所以简直是嗫嗫嚅嚅的。
“是你爸爸说的,是不是?那么说赵金龙还是有希望的?总应该有奇迹,是不是?” 白如娜眼睛里终于出现了希望的光芒,那么美丽。
我不能忍受看她继续被悲伤折磨,就狠狠心含含糊糊地说下去:“我爸爸是医生,经历的事情多一点。。。”
我不知道这个美丽的小小谎言,有没有在我们的命运中扮演什么角色。不管结果如何,我当时只想看到快乐和希望回到白如娜脸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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