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教授与大医院的十年讼战：他被饿成了弱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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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大学教授与一家大医院的十年讼战

　　针对医疗损害赔偿案件最高检首次抗诉

　　一对孪生兄弟，哥哥今年上小学四年级，是班上的学习科代表，少先队中队长，刚刚考过钢琴专业五级；弟弟叫陈子菁，是个二级智力残疾儿童，智商只有四十多，生活完全不能自理。是什么造成了孪生兄弟如此截然不同的命运呢？

　　两兄弟的奶奶，一位电子专家，她以做学问的科研态度来追求这一事件的真相。她认为是当初给孩子接生的医院所犯的错误，导致了小孙子的残疾。她和医院展开了长达近十年的诉讼，屡诉屡败，屡败屡诉。

　　今年2月，一份抗诉书由最高人民检察院发出，这是最高检首次针对医疗损害赔偿案件所发出的第一份抗诉书。

陈春鸣画

　　出生48小时后大抽筋

　　1996年5月29日上午，陈子菁和他的双胞胎哥哥在安徽省立医院出生，两个孩子都是正常新生儿。但出生后48小时，弟弟陈子菁被护士洗澡后抱回病房，奶奶李文峰突然发现小孙子口唇青紫，四肢抽动。

　　听到李文峰的惊呼，值班医生立刻抱起陈子菁冲出病房进行抢救，一个小时后，陈子菁被转入儿科治疗。6月4日，陈子菁在安徽省立医院做了脑部CT检查，结果显示：刚出生不久的陈子菁患有“缺血缺氧性脑病”，这意味着他的中枢神经重度损伤。

　　安徽省立医院的儿科医生否定了CT的提示报告，他们认为陈子菁患有低钙惊厥症，并进行了相应的治疗。6月13日，陈子菁出院，但家人发现，孩子似乎有些异常，哭声非常怪，并且伴随躯体抖动，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了七八个月。李文峰和儿媳抱着孩子奔波在北京、上海、合肥的各大医院遍访名医。最终，陈子菁的异常状态被确诊：他患有继发性癫痫、伴脑性瘫痪、脑发育落后，这是重度缺血缺氧性脑病的后遗症。

　　医院拒绝查病历记录

　　“全世界只有四个后遗症，而我孙子竟然是集三个后遗症于一体！”陈子菁的奶奶李文峰不能接受小孙子从此就是一个智障儿的现实，她觉得陈子菁出生后的两天都是正常的，她希望安徽省立医院能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1998年1月，安徽省立医院先是以病历保密的理由拒绝了李文峰查看病历的要求，随后又出具了不是医疗事故的院方鉴定书，认为陈子菁当初患有低钙惊厥，而且治疗后已经消除抽搐症状，他现在的情况与院方没有任何关系。

　　省立医院的这种解释引起了李文峰的怀疑，她感到医院试图在掩盖什么。这个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大学教授开始用做学问的态度来寻求孩子的病因。她一方面购买了大量的医学专著认真学习，一方面四处请教医学专家。慢慢地，她发现自己的怀疑是有依据的，小孙子陈子菁的病也许就是饿出来的。李文峰说，她去过的医院的医生都分析认为，饥饿会出现低血糖,低血糖引起抽筋，抽筋时间长才会引起缺血缺氧性脑病，缺血缺氧性脑病严重才会引起后遗症，而后遗症可以致使癫痫，癫痫又可以致使婴儿痉挛症，是一个演变的结果。

　　如果新生儿48小时只喝白开水

　　记者在对此事的调查中了解到，由于陈子菁的母亲马震娅刚做完（剖腹产）手术没有奶，第一二天孩子都吃不到母乳。而当时的安徽省立医院严格推行母乳喂养制度，要求婴儿必须吃母乳，不得用其他替代品。

　　李文峰：糖水、牛奶都是违规的，（医院）只允许喝白开水，明确讲了的。所以我们就规规矩矩拿小杯子喂水。而且还说：什么都不能喂，三天不吃不喝不会死人，不会出毛病。

　　记者：孩子出生之后只喂过白开水？

　　马震娅：对，我婆婆、我妈妈、我丈夫都跟医生说，孩子总是在哭怎么办呢，医生就是说没有关系的。

　　合肥居民张维荣的女儿曾经在省立医院生孩子，她证实当时有这些规定：“一定要母乳，没有奶也要吸。不能喂奶粉。”

　　吴圣楣是著名的围产医学专家，从事新生儿护理治疗五十多年，曾经参加过陈子菁案的法医鉴定。她并不主张如此机械地推行母乳喂养。

　　记者：如果一个新生儿在48小时之内没有吃到任何营养食物的话会对新生儿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吴圣楣：会低血糖了。

　　记者：低血糖会对孩子今后的生长发育带来后遗症吗？

　　吴圣楣：是，一个就是智力问题，血糖低，脑细胞糖也低了，就不能很好代谢，脑细胞就要退化，他的智力就落后，就会影响管肢体，脑细胞有问题，就会出现脑瘫症状，或者一个手不行或者一个脚不行，甚至于几个肢体都不行。

　　记者：当时只有陈子菁出现异常，他的孪生哥哥却很正常，两个在同等条件下护理照料的新生儿，会出现这样的差别吗？

　　吴圣楣：一个可能在胎内的时候，妈妈给他的储存的（能量）可能多一点，那一个是他本身是小一点，储存的糖元要少一点，所以他容易低血糖。

　　两级鉴定裁定不是医疗事故

　　李文峰认为，正是因为安徽省立医院机械地推行母乳喂养，使陈子菁出生后48小时没有吃任何食物，导致低血糖而患上缺血缺氧性脑病，对此，医院并不认同，他们坚持当初对陈子菁的低血钙诊断，并申请医疗事故鉴定。1998年5月14日，合肥市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作出不属于医疗事故的鉴定结论。

　　李文峰不服，随即向安徽省医疗事故鉴定委员会申请鉴定。然而，省级鉴定结论仍然是不构成医疗事故。

　　李文峰坚持认为自己孙子陈子菁的病就是医院造成的，决定通过司法程序来寻求事实的真相。1998年8月10日，李文峰作为陈子菁的代理人向合肥市中级人民法院递交了诉讼状，请求判令安徽省立医院赔偿医疗费、残疾人生活补助费、精神损害补偿金等费用，共计人民币315万元。

　　法庭拒绝查证要求，一审败诉

　　一审期间，合肥市中级人民法院在1998年9月份委托司法部司法鉴定科学技术研究所对陈子菁的病案资料进行了司法鉴定。此次鉴定关键是要弄清楚：陈子菁出生后是否长时间处于饥饿状态，是否因此患上了低血糖？

　　由于原被告双方向法院提供的证据针锋相对，而且医院提供的全是病历复印件，在这种情况下，鉴定所出具书证审查意见书。《意见书》认为，陈子菁的缺血缺氧性脑病临床诊断成立；《意见书》还特别提出，患方提供的材料表明，陈子菁没有得到及时的哺乳和喂养，是由饥饿引起低血糖，而医院的病史复印件中则有患儿完整的进食营养记录。究属何种情况，应由委托机关调查取证，若饥饿属实，则饥饿与低血糖之间存在因果关系。

　　三个月后，合肥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此案。庭审中李文峰对医院没有出示陈子菁的血糖化验数值提出质疑，并再次要求查阅原始病历以核实证据，但法庭拒绝了李文峰的要求。

　　2000年9月13日，合肥市中级人民法院作出的民事判决认为，陈子菁在庭审中未提供充分证据证实其病情确实由饥饿引起，故省立医院依法不应承担赔偿责任，驳回陈子菁的诉讼请求。

　　发现监护记录被人涂改

　　一审判决后，征得法官同意，李文峰复印了医院向法院提供的陈子菁病历复印件，这是李文峰三年来第一次见到小孙子的病历。李文峰一下子就发现了病历上的多处疑点：根据医嘱，陈子菁在1996年5月31日和1996年6月6日分别做过两次生化检验，但病历中只有6月6日的一张生化化验单，而且，这张化验单只有前16项，后10项全部被遮盖。

　　沈惟堂，上海医科大学儿童研究所所长，全国儿科学会委员，曾经参加过陈子菁案法医鉴定。他认为，陈子菁的生化检验缺少血糖数值不可思议。低血糖可以引起脑袋损伤，所以血糖化验对于孩子的病情判断很重要。判断孩子低血糖或者是存在缺血缺氧性脑病的前兆的话必须要通过生化全套的检验。

　　证明陈子菁低血钙的那张化验单也暴露出许多不规范：化验单只有送检医师张爱梅的签名，却没有化验医师的签名。李文峰还发现，病历记录陈子菁呼吸困难伴抽搐的时间不一致，其中，3处记录为30分钟，其他7处则被涂改成5分钟，让她不服的是，法院送交司法鉴定的只是这被涂改成5分钟的7张病历，另外3张未被涂改的并没送出。此外，记载陈子菁兄弟出生后曾吸食过母乳的两张《24小时新生儿监护记录》与《新生儿病史》中的母亲产后两天未开奶也互相矛盾。

　　一位领导人的一段谈话

　　2000年9月22日，李文峰向安徽省高级人民法院提起上诉。

　　2001年4月16日，安徽省高级人民法院在没有查证原始病历的情况下，同样以陈子菁证据不足为由，驳回陈子菁的上诉请求，维持原判。

　　二审败诉之后，陈子菁的祖母李文峰依然不服，她向最高人民法院提出了申诉。

　　在记录着2004年2月5日安徽省高级人民法院和安徽省立医院的一次“和解笔录”中，记者看到了法院的一位领导同志这样的一段谈话：“这个案件的处理，我们要考虑大局，从维护安徽的形象和医院的窗口形象（出发）。现在不能讲医院有过错……”

　　2004年12月13日，安徽省高级人民法院驳回了陈子菁的申诉。

　　民法学家的质疑

　　梁慧星，全国政协委员，著名民法学家，曾经在全国政协会议上为陈子菁案提交议案。他对法院未经查证事实便下达判决的做法提出质疑：法官裁判案件不能受法律外因素的影响。法官裁判案件与安徽省的形象毫无关系，作出了原告败诉的判决安徽省的形象就维护了吗？或者作出了被告败诉的判决安徽省的形象就损害了吗？不会有这样的结果，我认为在本案当中照顾所谓安徽省地方的形象就损害了法院的形象。

　　最高检“首次”抗诉

　　身为大学教授的李文峰为了给小孙子找回真相，早早放弃了自己的学术研究,潜心钻研医学和法律知识。这些年来，她一共写了70万字的申诉材料。在这一次次努力又一次次失败的挣扎中，李文峰眼镜的度数从600度上升到2700度。

　　李文峰的九年挣扎，引起了国内法学界、医学界和新闻媒体的关注。最高人民检察院自去年7月起对此案进行调查。今年2月，最高人民检察院的检察官在调查中得出以下结论：第一,他们找到了1996年6月6日陈子菁生化一套化验报告单的原件，发现陈子菁血钙正常，而血糖却大大低于正常指标，因此可以断定安徽省立医院是故意将血糖数据遮盖。第二,调查发现，陈子菁呼吸困难伴抽搐30分钟的事实基本成立，而安徽省立医院为逃避责任，有意将抽搐时间涂改成5分钟。第三,法院向司法鉴定所送审的材料有不真实的情况，法院应该调查取证，却未做调查，并以此作为定案依据，是违反相关法律规定的。

　　据此，最高人民检察院认为，此案判决认定事实的主要证据不足、违反法定程序，可能影响案件正确判决，依据《民事诉讼法》向最高人民法院提起抗诉，请依法再审。

　　这是最高人民检察院针对医疗损害赔偿案件发出的第一份抗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