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爱情是什么?爱情小说为什么有永久的魅力?
《情爱论》作者瓦西列夫说:“爱情是人类精神最深沉的冲动。”
德国先哲费尔巴哈说:“爱,就是成为一个人。”
根据古希腊神话的浪漫解释,在远古,人是一种圆球样的东西,有四只手、四条腿和四只耳朵,一颗头颅上长着可以同时观察相反方向的两张脸,力大无穷,神通广大,可以让奥林匹亚山的众神感到不安。天神宙斯最后决定,用一根头发把人像切鸡蛋那样切开。人从此变得软弱了,只能用两条腿走路。
人被分成两半后,每一半都急切地想扑向另一半,纠结在一起,拥抱在一起,强烈地希望融为一体……
于是,尘世间产生了爱情。
爱情是文学作品的永恒主题,一代代作家探索爱情的秘密和爱情的魔力。爱情描写随着时代发展而发展,一曲《西厢记》轰动文坛,杜丽娘还魂又几令西厢减价。蒲松龄继承前人又超越前人,《聊斋》千姿百态的爱情具有非凡的魔力。
《聊斋》构建了一座姹紫嫣红的爱情百花园,春兰秋菊、夏荷冬梅,纷纷绽放自己的美丽。让我们通过具体例子看蒲松龄怎样绘声绘色地描写爱情。
宦娘:人鬼情未了与柏拉图式恋爱
《人鬼情未了》,这是部好莱坞大片,男主角森被害,他是好人,该进天国,却不肯离开人世,因为他放不下与之心心相印的恋人摩莉……生死隔不断恋人的情丝,《人鬼情未了》荡气回肠的主题曲感动了多少中国少男少女的心!
其实,早在距美国建国近两千年以前,中国汉代就有人在写人鬼之恋了。而蒲松龄最擅长写的正是这种“人鬼情未了”式的爱情,其中《宦娘》堪称经典之作。
温如春擅长音律,有一个偶然的机会让他学得了“尘世无对”的琴艺。
一天他回家途中天晚了,又正下雨,便匆忙跑到一户人家,遇到个天仙似的姑娘。姑娘一见他就回身走进屋子,然后出来个老太太,温如春要求借宿,老太太同意了。温如春问刚才的姑娘是谁,老太太说是她侄女儿,叫宦娘。温如春马上求婚,老太太说绝对不可能。问她什么原因,老太太说这很难说。
由于老太太拿来的草垫子很潮湿,温如春就正襟危坐,鼓琴以消永夜。半夜时天晴了,温如春连夜回了家。
此后,他到一个叫葛公的人家里弹琴,又和葛家喜爱弹琴的女儿良工一见钟情。他向葛家求婚,葛公嫌他穷,拒绝了。良工还惦记着他,想听他弹琴,但温如春再也不肯登门。看来,温如春梅开二度的爱情之花又要凋谢了。但就在这时,围绕没有任何越轨行为的温生和良工接连发生了三件莫名其妙的怪事,最终促成了他们的婚姻。
第一件怪事是良工捡到一首《惜余春词》,上面有这样的话:“日日为情颠倒”、“自别离,只在奈何天里,度将昏晓,今日个蹙损春山,望穿秋水”,显然这是一个女人在抒发对心上人的刻骨思念。良工很喜欢,便抄了一遍放到案头,被父亲发现以为是她写的,葛公很恼火,为了避免闺门丑事他打算把良工赶快嫁出去。
接着第二件怪事发生了。有钱有势、才貌出众的刘公子前来相亲,葛公很满意。但刘公子走后,葛公在他座位下边发现了女人的睡鞋。葛公很生气,便不肯把女儿嫁给他了。
第三件怪事紧接着出现。温如春家的菊花变成了绿菊,而绿菊是葛家秘不传人的祖传品种,由良工在闺中培育。葛公怀疑良工和温如春有私情送给他绿菊,于是前去探察,偏偏又在温如春的案头发现了他认为是女儿写的淫词,还有温如春写的带“色”评语!温如春见状立即把葛公手里的词夺走,像做贼心虚一般。葛公断定女儿跟温如春私相往来,怕丑事暴露,就把女儿嫁给了温如春。温如春和葛良工一对有情人莫名其妙地终成眷属了。
婚后,良工发现冥冥中有人在向温如春学琴,并且学得很执著,越弹越好。小两口拿着一面可以照出鬼魅的古镜到有琴声而没人影的书房一照,温如春当年钟情过的少女宦娘出现了,说明了前因后果。
宦娘是死了一百年的女鬼,喜欢琴筝。她对温如春倾心向往,但人鬼有别,她就想方设法给温如春撮合佳偶,报答温如春对自己的感情。宦娘这是“调他人之琴瑟,代薄命之裳衣”——清代《聊斋》点评大家但明伦的评语。她对温如春说:“如果有缘,再世可相聚耳。”这是多么深沉的爱情!少女为音乐生情,帮助心上人跟他所爱的人结合,自己再跟心上人相约来世。
在蒲松龄之前,还从没有人探讨过这样的问题:男女之情能不能在性爱之外以精神契合为终极目标?蒲松龄以《宦娘》使人鬼恋进入更高级的精神领域,像雪地上永不凋谢的花朵。
《宦娘》写恋爱,不涉及性爱,只涉及精神上的联系,在古代小说里是少有的纯美情节,是人鬼恋,是精神恋爱,是柏拉图式的爱。柏拉图式的爱要求男女在纯精神享受的云中畅游,具有“天使般的纯洁”,这种爱常常只是超脱尘世的幻想。
如前面所述,《宦娘》写的精神恋爱跟蒲松龄的经历有关。《宦娘》结尾表达的相约来生的欲望,跟《伤顾青霞》“牡丹亭下吊香魂”中表达的感情有微妙的联系。
《宦娘》是人鬼恋,是知音之恋,是精神恋爱。这个故事是蒲松龄栽种到神州爱情百花园中的异种。
连城:舍命剜肉为佳人
连城是个美丽的才女,知书达礼,擅长刺绣,她的父亲史孝廉拿她的《倦绣图》征少年题咏,其实是想挑女婿。“倦绣”,是少女怀春的意思。贫士乔生写了两首诗,其中有两句:“刺到鸳鸯魂欲断,暗停针线蹙双蛾。”这是形容少女刺绣刺到鸳鸯时非常失落,停下了针线皱起了眉头,在想什么呢?当然是想自己年轻美貌却不能像鸳鸯那样成双成对。
乔生读懂了连城对爱情的渴望,跟连城产生共鸣。连城看到乔生的诗,很高兴,于是对
父亲极力称赞乔生。但史孝廉嫌乔生穷,原来史孝廉征诗择婿,征诗是幌子,挑有钱人做女婿才是真正的目的。连城逢人就夸乔生,还伪称父命派佣人送银子给乔生让他安心读书。乔生说“连城我知己也”,思念连城,如饥似渴。
连城和乔生取得感情契合时还从来没见过面,这和因外貌吸引以“色”为标志的一见钟情有本质区别。
连城想通过帮助乔生金榜题名来实现洞房花烛的梦想,但父母之命却替金钱说话,史孝廉把连城许给盐商之子王化成。连城因此病倒,奄奄一息。有个西域头陀出了个偏方,要用男子胸头肉一钱做药引子。这时,以父母之命选择的女婿王化成露出了自私的面目,嘲笑史孝廉“痴老翁,欲剜我心头肉耶”。史孝廉一气之下宣布,哪个男子肯割肉给连城治病,就把女儿嫁给他。关键时刻,知己之恋发展为向心上人献身。乔生登门,亲手割下胸前肉交给头陀。史孝廉被感动了,想实现诺言。
这时,在生死考验面前畏缩的盐商儿子又跳出来坚持对连城的占有,声称要告官。史孝廉只好把乔生请来,准备用一千两银子致谢,乔生拂袖而去,说,我不爱惜心头肉是为报答知己,我不是卖肉的!
连城派仆妇劝乔生说,我梦到三年必死,你何必跟人争“泉下物”?乔生明确表示,他对连城的爱是知己之爱,“士为知己者死,不以色也”。只要连城和他同心,婚姻不过是可有可无的形式。
连城信守忠诚,在盐商逼婚时忧愤而死。乔生前往吊唁,一痛而绝,相从地下。乔生对连城说,你死了,我怎么能自己独活?他追索连城的托生地,想继续追随,结再生缘。他们的痴情感动了一位在阴司掌权的好朋友,给他们争得复活的机会。
经过生死相从,连城和乔生在阴司完成了自主婚姻。连城和乔生为了爱情,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生死死不变。这是生死恋,是知己之恋,是超越贫富之别的知己。
在这个爱情故事里,以封建家长、官府为一边,以真心相爱的青年男女为另一边,双方白热化相拼,在金钱不能诱、威武不能屈、生死不能隔的恋人面前,父母之命、金钱官府被打得落花流水。《连城》是一曲顽石亦为之点头的知己之恋颂歌。
《聊斋》中还有个描写知己之恋的小故事《瑞云》。瑞云是杭州名妓,身价很高,清贫的贺生喜欢她,却没能力跟她相聚、给她赎身。不久,有位异人在瑞云额头上按了一指头,结果在瑞云脸上留下一块墨痕,一天天变大,美女瑞云变得丑状类鬼。
这个时候,贺生毅然将她赎回家。瑞云不肯以正妻自居,贺生大义凛然地说:“人生所重者知己,卿盛时犹能知我,我岂以卿衰故忘卿哉!”
故事结局是喜剧性的,异人帮瑞云恢复了如花的容颜,而且感叹:“天下惟真才人为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也!”古代小说中的妓女形象个个美丽,蒲松龄却写个丑状类鬼的人,而且让她的情人经受了考验,唱了出知己之恋的轻喜剧。
像《连城》这样男女主角已经共历生死但还没见过面,当然不会是见色起意。而《瑞云》把古代小说中常见的惊艳、猎艳发展到不以妍媸为念的境界,这是很大的进步。
《聊斋》爱情在人鬼恋上出彩,在知己恋上出众,那么在前辈作家最常写的题材上能不能出新呢?比如,古代作家最喜欢写凡间男女一见钟情,那么,蒲松龄又是怎么写的呢?
王桂庵:十七世纪的《魂断蓝桥》
中国古代因男女之大防,青年男女要有意外际遇才能见面,往往一见钟情,产生以外貌吸引为主的爱情。《西厢记》张生在佛殿看到崔莺莺,“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上半天”。蒲松龄对这种佛殿相逢的爱情模式驾轻就熟,“色”和“性”在《聊斋》的爱情中占了相当重要的位置。可贵的是蒲松龄给一见钟情赋予了一些新的内容,我们以《王桂庵》为例看一下。
王桂庵,大名府世家公子,刚死了妻子,南游泊舟江边,看到邻船有个绣花女很美,“风姿韵绝”。他高声吟诵“洛阳女儿对门居”,绣花女看看他,低下头绣花;王桂庵丢了锭金子过去,绣花女捡起来,不屑一顾,便又丢回;王桂庵又把一股金钏丢到她脚下,绣花女还是低头绣花,好像没看到。这时女子的父亲回来了,王桂庵害怕他发现,正焦急万分,绣花女却不动声色地把金钏藏了起来。等到绣花女的父亲解开缆绳把船撑走,王桂庵又后悔没及时把婚事定下来,立即追赶,赶不上,就沿江寻访,还是找不到,便害起相思病来。
这是典型的一见钟情,还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爱情已油然而生。王桂庵对绣花少女,从对其美色的迷恋开始到下决心求婚,已经有了人格因素。少女美丽自重,蒲松龄写她,不侧重“美”而着眼于“韵”,“风姿韵绝”是说少女不仅漂亮,还特别有韵味。她对偶然相逢的贵公子谨慎观察,一开始她抬头看了王桂庵一眼,是因为王桂庵吟诗,说明这个人是个风雅之士,她有好感;王桂庵丢金子给她是以金钱为诱饵的举动,她立即“拾弃之”,有骨气;王桂庵再丢金钏,她心领神会这是爱情信物,就机警地藏了起来。
王桂庵对他认为的“榜人女”——船夫的女儿——一见钟情后,痴迷地寻找,后来干脆买条船住在江边,天天盯着来来往往的船仔细寻找,找了半年也没有音信。他坐卧不宁,废寝忘食,还拒绝向名门大户求亲。有一天,他做梦梦到了个美丽的江村,在一所门前有一树马缨花的农舍看到了日夜思念的少女。还没来得及说话,少女的父亲回来,他的梦也醒了。
再过了一年,他有一次偶然的机会到镇江,居然在跟梦境完全一样的地方与梦中情人相遇。他急切地述说起相思之苦和艰难寻找的经历,描述自己做过的梦。
少女隔着窗子认真询问王桂庵的家世,同时问他,既然你是官宦人家,哪儿找不到好媳妇,怎么只想着我?王桂庵表白说,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早就娶了。这时,少女才告诉王桂庵,她也一直保存着金钏,等待投金钏的人来找,她也为他拒绝了好几家求婚。她让王桂庵赶快派媒人来,至于想非礼成耦,就是不经明媒正娶而私通,则绝对不成。王桂庵喜出望外,扭头就跑,少女叫住他说,我叫芸娘,父亲叫孟江篱。
这是多么有趣的细节!两年寻寻觅觅,再度偶然相逢,感情尘埃落定,女主人公的名字才浮出水面。好莱坞名片《魂断蓝桥》有个很有名的片段,男女主角一见钟情,直到申请结婚登记,男主角柯洛宁才想起来问女主角玛拉:你姓什么?这被看成是好莱坞经典影片的趣笔典范。其实,在近三百年前一位中国的穷秀才蒲松龄,早就写过这样的故事了。
《王桂庵》里描写的一见钟情有着优美的思想意蕴。一个富家公子对不知姓名不知乡里的贫家女一见钟情,留着嫡妻的位子苦苦寻觅,整整找了两年。无独有偶,他想念的少女也在等待,并为了这无望的等待几次拒婚。
一对青年男女为了偶然的惊鸿一瞥,为了电光石火般短暂的感情交流,为了一个不知姓名,也没有留下地址的人,在茫茫人海中或殷切翘盼或苦苦寻找,这样的爱情既是不可思议的,又是真诚纯净而坚如磐石的。两人意外相逢后,芸娘明确告诉王桂庵不能非礼成耦,把两人的关系定位于平等婚姻。
王桂庵原以为以自己显赫的家世向船夫之女求婚,岂不是太容易了?没想到,当他以百金为聘而求婚时,芸娘的父亲孟江篱却拒绝了他,说女儿有人家了。芸娘明明没订婚,她父亲为什么这样说?
王桂庵当夜辗转反侧,想不明白。这位贵公子不得不冒着娶“榜人女”的耻辱请很有地位的亲戚出面求婚,这才弄明白:孟江篱不是船夫,而是读书人,他拒婚正是因为王桂庵的大把银子,“仆虽空匮,非卖婚者”。蒲松龄的文笔妙不可言。
两人结合后,新的考验来了。王桂庵带芸娘坐船回家,煞有介事地开玩笑说,你这样慎重这样聪明,却上我的当了,我家里有妻子。芸娘听了,脸色变了,稍作思考,便毫不犹豫地跳进了滔滔江水!芸娘为了维护自己的人格,宁死不做妾!为了追求平等的爱,不平等宁可死!
王桂庵因为贵家子弟的纨习气而开“家中固有妻在”这样的玩笑,芸娘就以死相拚,让王桂庵忧恸交集。当然,结局是花好月圆,儿子寄生襁褓认父,夫妻得以团圆。
《王桂庵》写的是一见钟情,是真挚爱情与门当户对观念的对抗。
一见钟情的爱情在《聊斋》中比比皆是,但常有不同的内涵。《青凤》也是著名的《聊斋》故事。狂生耿去病遇到借住于他本家荒园的狐仙一家,对美丽的青凤一见钟情,拍着桌子大叫“得妇如此,南面王不易也”,然后立即狂热追求。不料,他却受到青凤叔父的阻挠,老人家还带着青凤搬走了。
耿去病一直想念并寻觅青凤,后来偶然遇到被猎狗追赶的受伤小狐狸,抱回家后,小狐狸变成了青凤,一对恋人最终走到了一起。有的研究者把这个故事解释为青年男女违抗父母之命、以爱情为基础的自主婚姻,这大概是比较正统同时也比较乏味的解释了。
中国古代讲男尊女卑,女人总是“第二性”,是受男人控制的。狐女凤仙偏偏像个严师,把丈夫从一个纨子弟改变成知道读书上进的人。
刘赤水十五岁中秀才,由于父母死得早,少调失教,他终日游荡,不求上进。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得到一个情人,这情人有点儿“捡”来的意味。
刘赤水家的经济情况只能算中产阶层,但他喜欢修饰,他的被褥、床榻都非常精美。有天晚上,他被人请去喝酒,忘记熄灯就匆忙走了。酒过数巡才想起,匆忙返回家中,听到自己的房里有人说话,伏在窗边一瞧,看到一个青年抱着个美人儿正睡在他的床上。
刘赤水知道两人是狐狸精,但他并不害怕,径直进入房间,训斥道:“我的床,怎么能容忍你们在这儿酣睡!”两人光着身子仓皇逃走,匆忙中丢下一条紫色绸子裤,裤带上还系着个小小的针线荷包。刘赤水很喜欢这个小荷包,就揣在怀里。
不一会儿,一个头发蓬乱的丫鬟从门缝挤进来说:“我家大姑说:‘如果刘公子把东西还给我,我一定送他个好伴侣作为回报。’”刘赤水就把绸裤和荷包交还给丫鬟。果然在一个夜晚,有两个人用被子兜着一个女郎进门,说:“送新媳妇来啦!”笑嘻嘻地把女郎放到床上就走了。刘赤水近前一看,那女郎睡得沉沉的,还没有醒,浑身散发着酒香,脸儿红红的,醉意朦胧,却漂亮得人世间无人可比。
他喜欢极了,就抓住女郎的脚,帮她解袜子,又把她抱在怀里,给她脱衣服。女郎睁开眼看到刘赤水,却四肢不能自主,怨恨地说:“八仙这个淫荡的丫头把我出卖啦!”刘赤水亲热地拥抱她。她嫌刘赤水的身子凉,说:“今夕何夕,见此凉人!”刘赤水回答:“子兮子兮,如此凉人何!”于是两人就亲热起来。
这就是美丽的狐仙凤仙的来历。凤仙姐妹三人,嫁给三个不同贫富的年轻人。三姐妹给父亲庆寿时,二女婿丁某衣帽光鲜,岳父格外高看一眼,亲手捧了几个水果给他,还说是从外国带回来的。凤仙很不高兴地说:“女婿岂是可以用贫富来决定爱憎的?”然后又埋怨刘赤水:“你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你就不能让床头人扬眉吐气吗?黄金屋就在书本里边,希望你好自为之!”说完拿出一面镜子给刘赤水,说:“你如果想见我,就得到书本里边找。否则的话,永远没有见面的机会啦!”
刘赤水回到家,看看那镜子,凤仙背对着他站在里边,离他好像百步之遥。他谢绝了所有的宾客,闭门专心攻读。有一天,他忽然看到镜子里边的凤仙现出了正脸,满面笑容。
过了一个多月,刘赤水上进的意志渐渐减退,到处游玩,当他再看那面镜子时,镜子里边的凤仙好像马上要哭出来了。
第二天,镜子里边的凤仙干脆拿背对着他了。刘赤水这才知道,镜中凤仙的变化是因为自己不好好读书的缘故。他关上门读了一个多月,镜子里的凤仙又和他正面相对了。刘赤水把镜子悬在自己的书房里,就好像对着严厉的师傅。这样读了两年,刘赤水考上了举人。
我过去给学生讲《凤仙》时总是说,你们看,科举制度对社会的毒害达到什么程度?连闺阁里的人都如此利欲熏心!现在,我们换个角度来看这个故事,《凤仙》之所以受到那么多读者的喜爱,主要因为它还是一个有趣的爱情故事。一个男人不好好读书,他的妻子督促他,让他成为有上进心的人,不是很好吗?
《凤仙》是最早传到西方的《聊斋》故事,在二十世纪美国著名的“少男少女丛书”中收录过,同时收进的还有《种梨》,印了有近百版,作者却换成了曾到过中国的美国人弗郎西斯·卡彭特。
江城:河东狮吼与胭脂虎的女权主义
按照中国的传统观念,夫妻之间应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非礼勿动。蒲松龄却偏偏要描写女性操纵男人,操纵婚姻,胭脂虎江城就是其中的重要代表。
江城是有据可查的著名悍妇。明代《五杂俎》记载:江家有姐妹五个,人称五虎。有个凶宅哪个也不敢住,江家姐妹说“哪有这种事”,她们拿刀住了进去,鬼魅再也不敢露面。
蒲松龄把胭脂般的美貌和老虎般的凶狠巧妙组合,塑造出“胭脂虎”江城的形象。她美丽、聪颖,敢于向封建纲常挑战,善于把握自己的命运;她占有欲极强,心狠手辣,工于心计,变兰麝乡为狴犴(牢狱),整得二三其德的丈夫俯首帖耳,交降书顺表;她不讲孝道,不讲人情,有虐待狂倾向,把公婆威严彻底打掉,把男人虐待女人、公婆虐待儿媳的历史彻底颠倒。
江城是穷塾师的女儿,本不具备到富有的高家做儿媳的条件,但她能利用自己的美丽和聪明跃上高枝。她跟高生本来青梅竹马,长大后天各一方;两人偶然再见面时,江城立即把握住自己的命运,以美丽多情使高生痴迷;当高家担心江城家上无片瓦不堪联婚时,江城打扮出一副娟好的模样,征服了爱子心切的高家父母,进入高家。
江城进高家,“悍”芒初露,被公婆下令休弃,“逼令大归”。在父母之命肆威时,失势的江城以韬晦应对。被休弃后,江城马上收敛凶焰,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用温情挽回丈夫的心。再返高家后,江城擒贼先擒王,将凶焰直接烧到公公婆婆眼皮底下。她当着翁姑之面殴打丈夫,丈夫见了她就像小鸡见了老鹰。江城将封建家长的威势、三从四德的法规、至高无上的夫权,统统踩到脚下。
江城之“悍”,用到公婆身上,用到父母身上,用到丈夫的朋友身上,导致公婆与她分家,父母被她气死,朋友再不敢登门。
江城驭夫,“妒”是主要特征。江城的妒,是妒之极,也是妒之智。江城的丈夫属于那种“既熊又不老实”的角色,他两次“红杏出墙”都被江城捉个正着。
第一次,江城得知受父母之命跟她分居的丈夫通过李媪招妓,就机智地先制服李媪,从李媪的“神色变异”断定她心中有鬼,用语言恫吓,尽得高生荡行始末。
然后,她冒充高生喜欢的“陶家妇”亲自侦察,结果“生喜极,挽臂捉坐,具道饥渴”,“女默不言”,平时暴跳如雷的江城居然能如此沉着、如此耐心地让高生把心里话都说出来,完全抓住把柄,再后发制人,真是一次成功的偷袭!
第二次,江城的化装侦察更成功,高生托辞参加文社而去招妓饮宴。江城立即扮成美少年,自始至终盯着高生,仔细地看高生如何与妓女调情,而她“对烛独酌,有小僮捧巾侍焉”。
她装扮得如此高明,人们皆认为这是一个洁身自好的书生,“众窃议其高雅”,连做丈夫的都没有识破她的化装术,一直在那儿与妓女“倾头耳语,醉态益狂”。一切破绽,都落入“胭脂虎”眼中,事后高生只好老老实实地回家,“伏受鞭扑”。
江城对猎色丈夫的惩戒本无可厚非,但她的虐待又令读者触目惊心:“摘耳提归,以针刺两股殆遍”。
江城之“妒”,是占有欲的表现,也是刚强的妻子对二三其德的丈夫的有力报复,这“妒”几乎可以说是男女不平等的婚姻中女性的自觉反抗,正如江城不合情理之“悍”,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对封建宗法制的以毒攻毒。
但是,根据蒲松龄的正统观念,男子可以寻花问柳,女子却必须做到不妒;家长可以随意干涉晚辈的婚姻,直至“出妻”,妇女永远要俯首帖耳。按照这个标准,江城是妒妇、悍妇,是不可容忍的夜叉;但她又美丽聪明,是“胭脂虎”。
江城之“悍”,按照蒲松龄的构思乃是前世注定,因为江城前身是佛前小鼠,被高生的前身踏死。
从现实意义来说,江城的泼悍是封建时代的妇女对夫权压迫的畸形反抗。蒲松龄在这个故事的“异史氏曰”中说,“每见天下贤妇十之一,悍妇十之九”,封建纲常越来越显示出其软弱性,越来越受到妇女的各种形式的反抗。耍泼施悍玩嫉妒,是封建婚姻中女性不得不采用的手段之一。
《歌德谈话录》有语曰:“艺术的真正生命正在于对个别特殊事物的掌握和描述。此外,作家如果满足于一般,任何人都可以照样摹仿;但是如果写个别特殊,旁人就无法摹仿……每种人物性格,不管多么个别特殊,每一件描绘出来的东西,从顽石到人,都有些普遍性。”
《聊斋》中胭脂虎似的妒妇,就是很别致的“个别特殊”,除江城之外,还有《马介甫》中的尹氏、《邵女》中的金氏,以及《阎王》里的嫂子,似乎蒲松龄对妒妇有特别浓厚的研究兴趣。《马介甫》篇末还集中了中国古代关于女性嫉妒各种典故的来源,一句一典,如数家珍,几乎成为一篇“中国妒妇史”,对妒妇这一社会现象有研究兴趣者不妨一读。
《聊斋》中的爱情不像话本小说那样纯粹写实,述说男女间的悲欢离合,而是着眼于诗意美和空灵美的创造,《聊斋》的爱情常有诗意化氛围。
《晚霞》像是歌舞剧,晚霞在龙宫一出现就带着迷人的风采:“振袖倾鬟,作散花舞,翩翩翔起,衿袖袜履间,皆出五色花朵,随风扬下,飘泊满庭。”晚霞和阿端的幽会地点是地上的莲花池,叶大如席,花大如盖,花瓣堆梗下一尺多高,荷叶幛蔽,莲瓣铺地。
《白秋练》写书生和白豚的爱情,他们以诗传情,以诗疗病,诗和爱情构成男女主角的生命主体。《宦娘》写人鬼恋,音乐和爱情构成男女生命的主体。其他一些名篇如《连琐》《莲花三娘子》《西湖主》,都是情景交融,像一幕幕诗剧或一幅幅美丽的水彩画。
歌德说:“诗人之所以是诗人,就因为能从平凡中发现诗。”蒲松龄之所以是位了不起的小说家,就在于他能从各种各样的爱情中发现诗性,用诗化的笔触描写爱情。
《聊斋》里的爱情有鲜明的封建社会的特点,蒲松龄欣赏以男性为中心,欣赏嫡庶和美、双美一夫,强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聊斋》写过不少“双美”的故事,如张鸿渐、青凤、莲香、小谢、巧娘以及竹青。两个女性跟同一位男性发生感情纠葛,“二美一夫”或者男性家有妻外有情人,这些故事常常有一个中心——子嗣,甚至出现像《林氏》中写的那样不可思议的现象——为了求取子嗣,做妻子的千方百计把丈夫和丫鬟弄到一张床上。
所以说,蒲松龄在创造这姹紫嫣红的爱情百花园同时,还用生动复杂的艺术形象反映出封建婚姻的本质。
《聊斋志异》创造了各种各样的爱情,有人鬼恋,有情痴和生死恋,有知己之恋,有精神恋爱,也写出了家庭婚姻中令人触目惊心的争夺和悲剧。《聊斋》给古老的爱情描写带来更坚实的社会内容、更深刻的道德教益和更迷人的韵致。
读罢《聊斋》,掩卷沉思,爱是什么?是身心交融、魂魄相从的眷恋,是跨越生死、超越贫富、涤荡心灵的清泉,是雪地上永不凋谢的花朵。神鬼因爱入人世,人世有爱赛神仙。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