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由于体内癌细胞的吞噬,周恩来的身体加速崩溃,整日与癌痛的煎熬苦斗。对于政局的逆转,他已是自顾不暇了。在生命最后的日子里,周心情非常压抑,百成杂陈,回首一生,内心的伤心难过更甚于恐惧悲愤,一直让播放越剧《红楼梦》中"黛玉葬花"和"宝玉哭灵"这两支曲子。
周恩来病情的急遽恶化,解除了毛泽东批邓的后顾之忧。在此之前,毛之所以暂停评《水浒》,批"投降派",是因为不知道周的病到底还能拖多久,担心一旦批邓,周会运用他在政治上的影响力,从中作梗。现在,周恩来已经命在旦夕,周,邓二人的联盟不攻自破,于是可以放手大干了。
实际上,毛泽东在表面上批评江青搞评《水浒》、批"投降派"是"放屁"的时候,就已在另辟蹊径,更新选择了批邓的突破口。其后,他对邓小平转送的清华大学刘冰等人状告迟群,谢静宜来信的批示,便是精心选择的"石头",而毛远新则是指派的打手。
还在周恩来九月二十日那次手术之后,毛泽东就已经在暗中调兵遣将,展开批邓的部署。他怀疑一直给自己当联络员的王海容、唐闻生是周恩来、邓小平的人,于是把在政治上跟江青很紧的毛远新从辽宁调到身边来,充当向政治局发号施令的联络员。在这前后,毛特意征询了毛远新对时政的意见,既是交底,也是搜集批邓的炮弹。
当周恩来的病势危重以后,毛泽东认为批邓的时机巳到,遂发动攻势。他指派毛远新找邓小平、陈锡联、汪东兴等人开会,对邓所主持的中央工作,大兴问罪之师,一连提了十一个方面的问题;与此同时又把几个月前下放到上海"帮助工作"的王洪文召回北京,准备换马。
邓小平虽然对形势的逆转已经有所准备,却没有看出这是毛泽东故意采用的惹战激将法,因而在四人会上和咄咄逼人的毛远新顶了起来,驳斥了他的指责,说:"你的描述,中央岂不是执行了修正主义路线,而且是在所有领域里都没有执行主席的路线?说毛主席为首的中央搞了个修正主义路线,这个话不好说。"毛远新自恃有毛在背后撑腰,也不示弱,回敬道:"给我扣这么大的帽子,我不接受。"双方不欢而散。
邓小平的顶牛,正是在幕后坐镇指挥的毛泽东所预料到的。他在听了毛远新的汇报后,表态说:"你和他吵,顺着不好,顶他,这就叫帮助。"随即下令扩大会议范围,从四人增加到八人,指定张春桥、李先念、纪登奎、华国锋参加进来,在政治局内部展开对邓的批评和对文化大革命评价的讨论。
与此同时,毛泽东把早已准备好的"石头"抛了出来,让清华大学传达他对刘冰等人来信的批示,直接点了邓小平的名,称:"清华大学所涉及的问题不是孤立的,是当前两条路线斗争的反映。"
当然,毛泽东一开始并没有想把邓小平一棍子打死,但前提是他必须低头认错,就像周恩来屡屡做过的那样。为此,毛提出由邓主持作一个肯定文化大革命的决议,总的评价是"三七开"。但被邓所婉拒,表示:由我主持写这个决议不适宜,我是桃花源中人,"下知有汉,无论魏晋"。
在这种情况下,毛泽东见邓小平"死不改悔",遂下决心把他拉下马来。继在清华大学点火后,毛又下令召开党、政、军负责人和老同志参加的打招呼会议,中央并为此发出了通知。这样,以批邓为目标的"反击右倾翻案风"运动随即扩展到全国各地,整个形势由此急转直下。
周恩来十月二十四日所做的手术没有也不可能创造奇迹。进入十一月后,由于体内癌细胞的吞噬和消耗,他的身体加速崩溃,整日沉绵病榻,与癌痛的煎熬苦斗。对于政局的逆转,他已是自顾不暇了,尽管邓小平在和毛远新谈话的当天就赶到医院把消息告诉了他。周知道毛泽东这次批邓决心已下,准备全面重用党内文革派,今后的园步将更加艰难,而他本人日后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即使生前逃过,死后也难免受到批判,诸如"伍豪启事"和几篇文章一类东西便是可以使用的炮弹。
为此,周恩来预先作了某些防范,绝不在他身后留下任何可能被人拿来做文章的东西。他在病重时把江青等人私存一九七三年十一、二月间政治局扩大会议批斗他的会议记录的情况,告诉了邓颖超,让她在思想上有所准备。"关于丧事,他和邓颖超商定了三条:不搞遗体告别,不开追悼会,不保留骨灰。其中第二条是他俩早在五十年代就约定好的,不过当局势恶化后,他又再三叮嘱邓颖超,一定要遵守过去的约定,把骨灰全部撒掉。此外,他还当面嘱托邓颖超的秘书赵帏"照顾好大姐"。
不言而喻,整个局势的逆转和自己在劫难逃的不祥预感,使周恩来在生命最后的一段时口里心情非常压抑,百感杂陈,内心极为矛盾。他这时的伤心难过恐怕更甚于恐惧悲愤。因为他毕竟已经跟着毛泽东走了一辈子,在政治上亦步亦趋,守分尽忠,从无二心,可是直到临死也没有得到毛的谅解,相反还以欲加之罪不肯放过,这又怎么能不让周氏伤心之极呢?
不过,深受中国儒家文化传统中忠君思想影响的周恩来还是恪守所谓"君虽不仁,臣不可以不忠"的为臣之道,伤而不怨,绝口不提心中的伤痛,相反还以重病之身又向毛写了检讨,而且在病中念念不忘关心毛泽东,多次问起毛的身体,起居、饮食和安全等方面的情况,就是在后来陷入昏迷醒来后也仍然如此。
当时在党内高层中,与周恩来相知最深的要数叶剑英。自周卧床不起后,叶剑英基本上天天前来医院看望,守在床边,和他长谈。尽管周氏对他内心的伤痛绝口不提,但是叶剑英还是能感觉出来,知道他心理有很多话没有讲出来。为此,他曾叮嘱周恩来身边的工作人员准备好笔和纸,说:"总理原则性强,很多事很多想法和委屈闷在心里不讲,特别是对中央里的某些人,在最后时刻有什么内容要发泄,你们一定要记下来……"然而,一直到最后,周恩来还是什么话也没有说,用他对邓颖超所说的话是:"我肚子里还装着很多话没有说",而永远埋藏在心底了。
十一月下旬以后,周恩来已是风中残烛,不过神志依然十分清楚。眼见形势在"反击右倾翻案风风"的敲锣击鼓声中天天恶化,缠绵病榻的周氏已无力阻止时局的逆转,起到某种缓冲作用。据身边的医护人员回忆,这时他很少言语,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凝想心事,不时发出长长的叹息。尽管如此,周在这期间还是利用人们前来探视的机会,在病榻上力所能及地做了某些工作。比如叮嘱叶剑英要注意斗争方法,无论如何不能把权落到江青他们手里:提醒王洪文要切记毛泽东关于"江青有野心"那段话。
当然,最让周恩来放心不下的还是眼下处境困难的邓小平,一方面担心他受下了毛泽东在政治上突如其来的翻脸,另一方面又为他毫不妥协的作法感到忧虑。为此曾让叶剑英去劝他不要硬顶,"再去找主席谈谈"。但邓不肯改变态度,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决不会在原则问题上让步"。在这种情况下,周只好把邓找到医皖来做工作,当面进行劝说。
邓榕在回忆她的父亲邓小平在文革岁月的一书中提到了这件事,不过藏头露尾,语焉不详,书中说,周问邓:"态度会不会变?"邓答:"永远不会!"周听了以后,"从内心感到高兴",说:"那我就放心了!"
应该指出,书中这种描述不大像周恩来一贯的为人。换句话说,周不大可能在背后鼓动邓小平土对抗毛泽东,即使对毛的决定有不同意见,也不会正面硬顶,而是采取更策略的方式,这才是周恩来一贯的为人处事之道。至于书中周所说的那句"那我就放心了",依作者之见,不过是在劝说无效后的一种无可奈何的表示罢了。
实际上,由于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是毛泽东本人的意图,周恩来即便心里再有想法,也绝不露出一句不满的话,就是对相濡以沫的老伴邓颖超也不说。周病重以后,邓颖超天天到医院来陪伴他,两人经常是手捏着手,相对无言,避免去想那些政治上敏感的话题。这已经是他们夫妻之间多年来心照不宣的约定。
在这种情况下,周恩来内心的抑郁和苦闷只好靠另一种办法来排解了。据身边的医护人员说,周在生命最后的一段日子里,一直让播放越剧《红楼梦}中"黛玉葬花"和"宝玉哭灵"这两支曲子。工作人员觉得曲调太悲伤压抑,不肯给他放,想换支轻松点的曲子给他听,但一换不同的曲子,卧床不起的周氏就觉察出来,用微弱的声音问为什么不放?坚持一定要放下去。
需要指出的是,大陆官方一直对于这个情况讳莫如深,不敢提及,唯恐会损害周恩来在政治上的"形象",其实恰好相反,这正好透露出他临终前悲苦的心境,让人们窥见了他内心深处不为人所知的另一面,而这正好是对周氏留在世间形象的某种补正。
在死神日益逼近的时刻,周恩来本人求生的欲望仍然十分强烈,十分配合治疗,与体内的癌魔作殊死的搏斗。但可悲的是,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病情远比他想的更严重。根据毛泽东的指示,医疗组并没有把九月二十日手术的真实情况向他全部和盘托出,所以周完全被蒙在鼓里,还以为自己膀胱内的癌瘤已经被摘除干净了。这样一来,更增加了病人配合治疗的难度。医疗组以及主管这项工作的中央领导人不得不隐瞒真相,对周支吾其词,搪塞他,就连老伴邓颖超也不得不这样做,按照上面的口径守口如瓶,不告诉他真实情况。
不过,周恩来本人很快发觉出情况不对,他自己已经摸到了下腹部提起的肿块,而且由于肿瘤溃烂,膀胱内大量出血,凝成血块,所以每次换药都极为痛苦。更让周受罪的是,为了执行毛泽东的意图,上面一度不让医疗组使用放射疗法来控制体内出血,怕这样一来,周病情的真相就瞒不下去了。
眼见情况在一天天恶化,伤口每日出血不止,周恩来非常着急。他认为九月二十日和十月二十四日两次手术的"战略目的不明确" ,提出要下决心开刀,摘掉整个膀胱,彻底解决问题。对此,医疗组有口难言,只好按照中央定下的口陆,劝他先要恢复体力,然后再说,否则他的身体禁不起大的手术。周很不满意这样的解释,认为越等只会越坏,身体这样一天天垮下去更不行。
为此,周恩来他帮持要找卫生部长刘湘屏谈下一步的治疗措施,周氏还在一时冲动之下,拔掉了他身上所有的插管,说是要"自力更生",掌握主动权,"弄得情况一时很紧张"。后来还是医疗组对周施行了放疗后,才基本上控制住膀胱内的大出血,暂时稳住了病情。
应该说,医疗组为延长周恩来的生命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然而,对于周本人来说,活着已成为一种极大的痛苦和煎熬,在体内癌细胞的肆虐吞噬下,从十一月下旬开始,他身体各器官的功能己经明显不行了,身体下部的膀胱等部位整个溃烂,同时由于肠梗阻,进食已经十分困难,此外痰中带血,心脏也出现了危象,尽管战胜病魔的希望已经变得很渺茫,但周恩来还是不想放弃最后的努力,继续与病魔苦斗,甚至还打算用二至六个月的时间恢复体力,然后再做摘除膀胱的手术。
为此,周恩来强迫自己进食,"我要多吃几口饭",成了他这段时间常说的一句话;但是他每咽一口都会引起强烈憾心呕吐的反应,满头是汗,每次吃饭都有如一场艰巨的战斗。周在工作人员帮助下,用数数的办法,一口一口地"消灭",尽量争取多吃一点。
然而,这种情况并没有撑多久。到十二月中旬,周恩来的肠道已经完全梗阻,无法直接进食,只好全靠鼻饲、输液、输血来维持生命了。与此同时,由于大量使用各种抗菌素,引发霉菌病,全身高热持续不退。在这种情况下,周的体力很快便消耗殆尽,时常昏睡不醒,已经接近油尽灯枯。
同所有癌症晚期病人一样,周恩来在生命的最后时间里也经受了癌痛惨烈而持续的折磨。据他身边的工作人员说,周死后,对他的遗体做病理解剖时,发现他体内的癌瘤已经扩散到整个盆腔和腹腔,盆腔内已成"冰冻"状态,即盆腔内的脏器互相粘连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大硬块。
不过,周恩来的忍耐克制能力,一如其在政治上的隐忍功夫,却是超平常人的。每当剧痛袭来,他往往大汗淋漓,整个身体不由自主地抽动,疼得死去活来,但他总是暗自强忍,在清醒时始终不肯哼一声,只是在昏迷中偶尔发出轻微的呻吟。只有当痛得实在不行的时候,他才请求医生给他打一针杜冷丁。然而,止痛针使用次数多了,效果不免递减,开始时还可以管上四、五个小时,后来最多只能管两、三个小时,又不能连续打,间歇时还得独自承受剧痛的煎熬。
每当痛到极处时,周恩来常常下意识地紧紧握住在一旁陪伴的邓颖超或医护人员的手,或是让放《国际歌》来激励自己战胜病痛的意志。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周还是竭力控制他自己尽量不要露出过分痛苦的表情,以免让别人为他难过,甚至还吩咐他的保健医生说:"你去给中央打个电话,告诉他们,党要我活几天,我就活几天。"
当然,周恩来的这种掩饰瞒不过众人,反而让旁人心里更难受。邓颖超见他人痛苦,怕他挺下住,用"共产党员呀!要坚强、要忍耐"这样的话来给他打气,但在私下里已经实在不忍看下去了,凄然地对医生表示:"这么痛苦,太难受了,他太难受……"
这种恶性的刺激,也是后来邓颖超率先赞成"安乐死"的原因。
到十二月下旬,周恩来已经被病魔折磨得不成样子,只剩下奄奄一息,往日的神采再也不见了,完全判若两人。这时他已经是眼窝深陷,形容怙槁,整个人都脱了形,抽缩在一起,躺在床上,除了身上纵横交错的各种管子外,在几米远处几乎看不到他的身躯。再加上自卧床不起后,周就再也没有理过发,几个月下来稀疏灰白的须发杂乱蓬长,把嘴唇都遮盖住了。这种样子实在让人不忍卒睹。曾在周氏身边工作过的人在见他最后一面时,看到这种情景,无不踉跄而出,痛哭失声,不能自已。
一九七六年元旦前后,周恩来的病情继续恶化,已近弥留阶段,气若游丝,多数时间处在昏迷之中。元旦前夕,邓颖超来医院看望时,带了本刚出版的《诗刊》杂志,其中发表了毛泽东十年前所写的两首词《重上井冈山》和《鸟儿问答》。在年后的头两天,大概是"回光返照"的缘故,周恩来从昏迷中醒来后,精神显得比往日要好一点,几次让身边工作人员把这两首词念给他听。他除了悉心静听外,偶尔还说上一两句话,当读到"不须放屁,试看天地翻覆"时,甚至露出了笑容,还喃喃自语道:"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六天后,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周恩来离开了人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