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应台接受专访 畅谈向胡锦涛呛声的心路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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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应台一支锐利无比的笔，这一年直指两岸领导人胡锦涛、陈水扁。因她《请用文明来说服我》一文，大陆被禁的《冰点》周刊在强大压力下复刊；李登辉更以《今天这一课──品格》一文示扁，在龙应台新书出版之际，《商业周刊》专访她谈过去一年的心境。她说：作为一个作者，我负责的只是透过最好的汉字，把我的思想表达出来。

艳阳已经连续发威了一个礼拜，下午一点多的台北，柏油路滚烫。可是车子一到金华街右转，车水马龙突然消失，整段路安静下来。在清大台北办事处，停车场的浓密绿荫让我开始有了清凉意。

龙应台在两点五分推门进来，今天的她，和往昔黑色套装长裙的打扮多么不同啊。一身白衣白长裤，里面搭件黑色背心，清爽的脸庞，架着墨镜；脚上，则踩着双细带木底凉鞋。平常知性的龙应台，今天多了一股中年女性难得的帅气。

在当天近一小时访谈中，她谈到〈请用文明来说服我〉的写作心情，谈到发现自己的作品对华人世界影响力的戒慎、被各方基本教义派万箭穿心时的孤独，但是访谈后谈到她十六岁的小儿子华飞，龙应台却笑得像在谈论此生最得意的「作品」。

以下是访谈摘要。

《商业周刊》问（以下简称问）：您从《野火集》开始，后来写《孩子你慢慢来》、《银色仙人掌》、《百年思索》，最近这本《请用文明来说服我》，好像又回到当初关心台湾政治社会的脉络，只不过焦点放在更大的华人世界。您是怎么定位自己的角色和阶段性任务？

龙应台答（以下简称答）：（点头，思索）做为一个作者，我只管什么东西触动我、感动我，让我生气或让我流泪。我负责的只是透过最好的汉字，把我的思想表达出来。到此为止。至于文章从我的书桌出去以后，它发生什么样的影响，以至于我被如何定位，都不是我的事情。

也就是说，我并没有计画说：好，野火二十年了，所以我要到香港，我要去影响香港，然后我要去影响北京。完全不是这样。我还是一个没有计画的写作者。

问：就像钱刚先生说的「蒲公英」？

答：（笑）有一点。我比较随缘。文字出去之后，它有自己的生命。

◆给胡锦涛信　绝对不是一时义愤之作

问：〈文明〉和〈品格〉（编按：指〈请用文明来说服我〉、〈今天的这一课──品格〉）两篇，让我觉得您的文字博弈，是一种「擒贼先擒王」的策略。这样的方式在中国会不会有问题呢？

答：对于我而言，给胡锦涛的公开信，绝对不是一时义愤之作。我不是天真的小白兔。我给大陆写的文章，二十年来，都是一种文字起义，经过深思熟虑。政治是刀光血影的东西，你不能是一头横冲直撞的野牛，有很大的责任。

但是走到这一步，我自己知道，是时候了。冰点事件（编按：见小辞典）的发生，我觉得，是该把话讲清楚的时候了。也就是做了打算，好，我要付出的代价是：一，以后得不到签证。二，我所有的书要下架。三，文章以后不能再发表。这些都是要考虑进去的，你才能写这样的文章。既然进入了「革命的进程」，我必须谋定而后动。

问：你把对中共政权的挑战，当作革命起义？

答：用引号吧，「文字起义」。我也不是把中共当成一块铁板，因为共产党内部都有很强大的要求革新的力量。这篇文章刊出后，最可悲的是台湾的反应。

问：我看到一篇新加坡的记者的短文，说台湾只看到你说「马英九讲了一个从政以来最不及格的笑话」。

答：对，她写得非常好，台湾太荒谬了。像一个哈哈镜，所有东西都扭曲了。华文世界都在讨论中共跟胡锦涛的责任。只有台湾没有，只有台湾在炒马英九。这凸显台湾对大陆，一不了解，二不关心。

问：所以，您真的对台湾还有这么大的信心吗？您过去写了许多为台湾民主辩护的文章。

◆对台湾民主　仍旧充满信心，愿意辩护

答：（笑）老实说喔，〈品格〉这篇文章，本来是没有的。○四年我写〈五十年家国〉，写台湾的文化精神分裂症，那是对陈水扁和民进党政权最大的批判。引起万箭穿心的反应，说我是统派。到了两颗子弹，整个华人世界都在批判台湾，我写〈为台湾民主辩护〉，轮到统派的人给我万箭穿心。

大陆网民的回应很强烈，说我是「陈水扁的御用文人」，我甚至收到电邮，说「大陆解放台湾后，我一定要亲手杀你全家」。两边的基本教义派，箭是这样穿的。（双手伸出，再收向自己）但是陈水扁弊案爆发好几个月了，我一个字都没有。

那么，回答你的问题，我是不是永远那么有信心？不见得（苦笑），当我没有文章的时候，是表示说，我都凉了。看那些弊案一件一件出来，然后整个国家就在烂泥巴里打转。

有一天我跟陈国慈（清华大学荣誉讲座教授）见面，在这里吃便当的时候，她竟然说：「应台，你的缺席好明显喔。」有人看出来我缺席（笑了），这个缺席是不是不太应该啊？我才回去反省，那是六月二十号。我二十四号开始写，让文章在二十七号罢免案当天发表。所以，还是勉强自己去尽责任。

我还是的（加重语气）。到今天为止，我还是对台湾的民主充满信心。而且我在任何时候，都还是会跳出来为台湾的民主辩护。因为，即使是陈水扁家族弊案连连，过去六年，台湾所有的能量被吸收消耗到这一块烂泥巴里。我还是觉得，这是一个社会要成熟必经的过程。

◆看中国问题　不是两岸，而是全球问题

你看美国，这个全世界第一名的民主国家，因为一个布希总统，让它变成侵略的国家，使得美国的族群被撕裂。如果它走了两百年，都会有这样的危机，那我们才走了二十年，更是理所当然可能发生的，对不对？

就算不跟美国比，跟华人世界比，北京的腐败，是百倍、千倍、万倍于台湾，但是它是被遮盖住的。因为它是集权，你不要只看到它在纸上画一条线，高速公路就出来了，画几个圈，奥林匹克运动场就建起来了。你要知道，它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你不能只看到一将，没有看到万骨枯，就说我们台湾多差。对不起，台湾不能这样的没有人文思考。

问：大部分的人，包括商周的读者，可能比较容易看到那一将功成的部分。您接受商周的采访，是不是对我们的读者也有所期待呢？

答：有的，有的。我想就算是产业，也一定是想长远的，而不是说捞一票就走，对不对。而且全世界都在讲企业的社会责任，这不只是利他，也是利己。这两条线一并思考的话，商周的读者也一定会同意，我们怎么培养出有人文关怀的、有长远眼光的，更重要的是，有创意的人才。这样的一代要如何出来？他不可能建立在一将功成（敲桌子）的价值观上。

从这点来看，我觉得我们不必看到中国的快速建设而着急，我们的过程虽然满痛苦，但却是在建一个让万骨不枯的欣欣向荣的社会，在一个共生的价值观上。

问：但是台湾的人，因为对这边失去信心，而往其他地方流动，我们该如何看待这样的趋势呢？

答：民进党是一个打草根牌起来的政治力量，执政后，立刻要面对全球化最严峻的考验。他没有了解中国问题根本不是两岸问题，而是一个全球问题。他只看到两岸，又只看到两岸政治，才会有那么多恐怖的决策。

如果欧洲、美国有那么多人赶着去学汉语；当「如何跟中国打交道」变成一个这么热门的「显学」，那你台湾在干什么呢？经济要用很冷的眼光来看，他就像一个大漩涡，你是一叶扁舟。你一定要夥同其他的扁舟，去研究因应的方案，这完全是专业的讨论，必须跳脱政治。

◆谈台湾的后势　握有软力量、特别的钥匙

如果其他强权都在研究中国崛起的意义，那我们在旁边的影响更大，「中国学」在台湾更应该是显学才对。

我们因为懂汉语，手上有一把特别的钥匙，这是一个优势，是台湾人如何在别人之前打开那一扇门。这不只是经济，包括学术研究，通通都在内。我在〈五十年家国〉中写过，台湾虽小，但是可以做为中国的暗夜灯塔。台湾有一种软力量，soft
power，公民素养、文化，是你的钥匙，可以去开启那个地方。但我这篇文章三年多前出来时，是被非人待遇的。

问：当您被各方基本教义派万箭穿心，您的心情？

答：嗯──还好啦。（停顿）你当然会觉得很孤单，但是，你心里一定要有一把比当下还大的尺，一个不同的历史尺度，你才能坚持这么久。

问：您怎么打造这样的一把尺？您在《百年思索》里，要台大学生读历史、读文学、读哲学，除此之外，您游走这么多国家是不是让您在打造这把尺上更……

答：对，你说得很对。这把尺有两个坐标，一个是纵的，是历史的坐标。当看到司马迁是怎么被对待的，看到苏东坡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你比较容易稳定，把持自己，知道什么是「是」，什么是「非」；另外一个是横的坐标，横的就是其他地方是什么状况。你看到德国的历史，你再看去中国化，以你的血统来分类你，你知道他们是不对的。你可以很笃定。

小辞典：《冰点》事件

今年1月，中国共青团中央下令《冰点》停刊。曾受邀为该刊写〈你可能不知道的台湾〉一文的龙应台，决定给胡锦涛写一封公开信〈请用文明来说服我〉，全球华人世界声援的浪潮，不断涌向中南海。20天后，中共史无前例的下令《冰点》复刊。

（原载《商业周刊》第97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