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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烛之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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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9-12 09:00: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风烛之泪

陈九

他是电影演员,当年在台港也算个腕儿,一生演过九个国家的两百多部电影和电视剧,其中与李小龙合作的电影‘精武门’更是上乘之作。但我认识他时他已风烛残年,早不演电影了。提起冯毅这个名字恐怕现在已鲜有人知。我曾上网检索过他和电影‘精武门’,除李小龙几个字不断出现外,冯毅的名字仿佛从未存在过。人生一台戏,真像过眼云烟。

认识冯先生前,先偶然认识了他太太崔女士。崔女士是中国东方歌舞团第一批舞蹈演员。她的作品印度‘瓶舞’当年曾在亚非会议上轰动。十多年前我在纽约,除了整日介跟一帮影视界朋友折腾剧本筹划拍片之外,还在布鲁克林的一家医院做电脑工。一天中午,我正在医院食堂吃饭,就听背后有个女人用北京话问我,‘能坐您旁边吗?’,我好奇地赶紧转身请她坐下。她看上去五十多岁,依然一头黑黑的披肩发,体形匀称轻快,一看就是跳舞出身。您也是北京人?我问她,她说是。我们叙起乡情边吃边聊,交谈中才知道她先生因动心脏手术正在这里住院。她爽快地告诉我,她先生叫冯毅,原来在香港是电影演员。几年前娶了她,都是二婚,做个伴儿吧。冯毅,听着耳熟啊,他是不是演过李小龙的电影?对对,就是他。他就在楼上呢,要不要上去见个面儿,他也是咱老北京。我二话没说跟崔女士上了楼。

走进病房,我看到一位老先生躺在床上。他看上去略显虚弱,但一双眼睛依然充满神采。我使劲回忆看过他演的电影,唇上那侬浓的胡须让我一下确认眼前的老人就是冯毅。只是当年他在镜头上的翩翩风采与此时的状态相比,恍如隔世。崔女士向冯先生介绍我,他说什么也要坐起来和我握手。他的手巨大而疲软,给人以沧桑之感。没等我开口,他就对崔女士调侃道,看看,早知有客人,你倒是给我拾斗拾斗啊。拾斗是北京话,在这里是打扮的意思。我连忙说,我是晚辈,不论这个。不论这个?听你口音是东城人。真正的老北京不仅能听出北京话,还能听出是东城还是西城的北京话。这个区别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其实是一种非常细致入微的感觉。没错,我住九条。九条?那咱是街坊啊,我就住钱粮胡同十七号。钱粮胡同,不就往南一拐没几步?对呀,要不怎么说咱是街坊呢。

冯先生笑出声来,口水挂在胡子上都没觉出来。崔女士赶忙替他擦拭,仿佛她照顾的不是先生而是孩子。我被这笑声溶化,更被这情景感动,进门时的拘束感顷刻烟消云散。等等,冯先生装着把脸一收,再审审你,我遇见的北京人多了,一细问没几个货真价实的。钱粮胡同离隆福寺多远?嗨,钱粮胡同南边儿紧挨着隆福寺。隆福寺的牌搂朝东朝南?当然朝南了,不过您幸亏问我,年轻点儿的还未准知道,这个牌搂六四年就拆了。拆了?它碍着谁了,拆它干嘛?听您这么一说是有年头儿没回去。北京拆的多了,连四九城都拆得只剩下几个门楼子,别说个牌搂了。

崔女士点着头,轻轻叹了口气。冯先生却沉默下来。病房一下很静,街上警车的鸣叫把空气撕成碎片,散落在宁静的尽头。总想回去看看,打四九年就没回去过,我娘的坟还在不在都不知道,冯先生好像自言自语。老人家埋哪儿了?京西有个福安公墓,就在巴沟附近。巴沟附近?我心不禁一沉,那里现在除了高等院校和国家机关宿舍,哪还有什么公墓啊。不过我没说话,我看到崔女士一个劲儿跟我使眼色,好像要我别说太多。出门时崔女士送我到电梯。她边走边说,亏您没吭声,要不然非穿帮不可。我早替他打听过多少回,压根儿就没人知道这么个公墓。可哪敢告诉老爷子,这么大岁数了,何必给他添堵,您说是吧。

再见冯先生是几个月后在他家。崔女士打来电话,说老爷子亲自下厨做了地道的烧饼夹肉,配上大火熬的绿豆粥,非让我去褒贬褒贬,看比‘来记饭庄’做的如何。‘来记饭庄’当年就在九条西口往北走几步,烧瓶夹肉是它的一绝。我小声问崔女士,老爷子喜好什么,我得意思意思不是?崔女士犹豫一下,您非要带就给他带瓶酒吧,他就喜欢喝一口。那天我敲门时,冯先生开的门。他一见我就说,哟,陈儿来了,都等着你呢。陈儿这两个字不能分开念,不是陈,儿,要一块儿发音才对。老北京对熟悉要好的朋友才这么称呼。我受宠若惊,连忙把带来的威士忌奉上。他推却再三,又看看包装说,行家啊,不瞒你说,我就喜欢这个酒。

宽敞明亮的客厅里摆放着很多照片,黑白的多彩色的少。时光在此像泊岸的小船,无言地停靠在那里。其中一张他和李小龙的大幅黑白照片十分醒目,两人穿着柔道服,冯先生在帮李小龙纠正动作。这是李小龙?对,是那个混小子。那时我在香港青年会开柔道馆,我是柔道六段,日本讲道馆名人牌上现在还有我的名字。李小龙当时是我的学生。这张照片原本是记者照我的,现在他倒成主角了。这不是李翰祥吗?嘿,不简单,还知道李翰祥。当年我们都在邵氏拍戏,我和翰祥,胡金铨,蒋光超,马力,宋存寿,还有沈重结成七兄弟,名躁一时可不得了。那这些老外呢?这是阿兰德龙,这是维廉荷顿,这是简芳达,都是剧照。

崔女士喊着开饭。真没想到冯先生的烧饼夹肉绝不输‘来记’的原装。几十年远走他乡,他居然把一种感觉味觉原封不动地重现出来,这只有吃到心里才做得到。品尝他的烧饼夹肉,感觉一下被拉回到童年时光,清早端个锅往‘来记’走,边走边哼着‘水妞水妞先出犄角后出头’的歌谣。没错,就这个味儿,我斩钉截铁地说。不仅是这个味儿,最主要是肉炖得不干不湿,干了噎嗓子,湿了又太腻,这个分寸难拿。这几句话让冯先生孩子般地兴奋起来,他举起酒杯说,真说到点子上了,没吃过‘来记’说不出这话,要不怎么是街坊呢。来,走着,喝躺了就住这儿。

谁知没等我躺下冯先生自己就喝高了,崔女士几次劝他少喝都未奏效。他的话越来越多,还连说带唱,马连良的邓丽君的都会,别人很难插嘴。听冯先生说,当年美国影星简芳达向纽约前州长葛谟提起他,说他不仅是电影演员更是柔道专家。葛谟说正好,请他来训练警察。就这样他从香港移民纽约。一次上课,有个警察看他是华人就捣乱,还扬言要打碎他的蛋。冯先生说,来吧,不是打碎我的蛋吗?打碎了保证不告你,不过要是你的碎了也别告我。那小子扑上来,冯先生一侧身顺势一带,‘走!’,只听嗖地一声,那小子已在窗外趴着了。打那以后这帮洋人才老实起来。冯先生又说,他生下来体弱多病,他娘让他吃母奶吃到六七岁。那时就住钱粮胡同。长到十来岁娘死了,说是长噎疙,吃什么吐什么,没挺几天就走了。‘我娘现在还埋在那儿,老说回去看看,可,’说到这儿,冯先生泫然泪下。他下意识地用袖子擦了把鼻涕。这个动作让我一下想起深深的胡同,蹒跚的老人,半城宫墙半城树的古都黄昏,还有‘到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的古风遗韵。

后来和冯先生见面多起来。特别是有段时间我正参加一部电视片的拍摄,我在片中饰演一个台湾移民纽约的老板,可说什么也找不着感觉。用导演吴天明的话说,怎么看怎么像支部书记。我气死了,演电影真不是人干的活儿。没有幸福的微笑,缺少欲望的接吻,不成神经病就甭想当好演员!那天我又去看冯先生,把心中郁闷跟他唠叨个没完。他听我介绍了剧情,沉了一下,接着一口咬定,这人你认识。谁?就你演的这人。我怎么会认识他?忘了,几个月前在‘忆湘园’吃饭,我跟你介绍过的黄先生?我拼命回忆那次吃饭的情景,可怎么也想不起这么个黄先生。冯先生接着说,想起来了吧,也你这么高,他爹当过青年军的师长,后来跟白崇禧跑到台湾。黄先生原来有老婆,跟别人偷情被他堵在床上。他手枪都拔出来,可看到他老婆和那小子跪在眼前心又软了。他问那小子,你真爱我老婆?那小子点头。好,今天不毙你。往后你若变心再毙你不迟。就这样,他离了婚,孤身一人拎个小包移民了美国。你怎么楞给忘了,年纪不大忘性儿还不小。我突然醒悟,一个活生生的黄先生浮现眼前。我和冯先生会意地大笑,我真是心服口服。

一直说陪冯先生俩口子回趟北京,为他母亲扫墓的事不知怎么也成了我的心病。我打听了好多人,最后总算问到一位朋友的父亲,他也是冯先生的岁数,原来就住离巴沟不远的万泉庄。据他说,早先这地方叫娘家坟,是专埋宫里女眷的娘家人的。原来的确有个福安公墓,不很大,应该就靠近现在西四环路一带。上世纪五十年代盖房子给拆迁了,报上还登过通告,让亲属迁坟什么的,后来就没了。我琢磨着,即便找不到冯先生母亲的坟,只要能找到那个地方,让老爷子凭吊凭吊,也算了却他几十年的心愿。可没想到,眼看就要订机票,冯先生却偏偏这时又患上肾衰竭,每天必须到医院洗肾,回北京的计划只好暂时做罢。

那天我又去看冯先生。他躺在床上,床头柜上莫明其妙燃着一盏蜡烛,火苗不大,我们一说话就打颤,既像欢悦也似哀愁。怎么点个蜡烛?我不解地问。冯先生还是爱开玩笑,陈儿啊,亮着点儿好,走路不会磕着碰着。等它灭了我也就差不多了。崔女士马上打断他,说什么呢你,人家陈先生不还等着陪你去扫墓吗。您说他不是怎么了,非让我每天给他点支蜡烛。大白天的,点了一支又一支,这不活得好好的。崔女士虽这么说,可我分明看她眼睛红红的,显然是经常哭泣的缘故。我紧张起来,干嘛不换肾?我问道。左劝右劝,他就是不肯。崔女士说着竟抽泣起来。

我立刻通过北京的朋友帮冯先生联系换肾的事。我对冯先生说,您患的绝非不治之症,换个肾就齐了。他笑笑说,跟汽车换个滤油器一样?没错,可不就这么简单。他依旧微笑着,未表示异议。那笑容含蓄悠远,随身边的烛光摇曳歌唱。我打听到北京友谊医院有位刘大夫是这方面的专家,电话里也和他聊过,感觉不错。据刘大夫说,他每年要做几十例换肾手术,情况都不错。有的病人比冯先生年纪还大,身体状况也更复杂。如果冯先生来北京,他会尽最大努力的。这天我特意利用午饭时间赶到冯先生家,想把这个消息尽快告诉他,可敲了半天也没人开门。下班回家我又打电话,还是没人接。我隔几分钟拨一次,结果全都一样,听筒里的声音始终如一,令人心烦意乱。我的心开始咚咚跳得不行,躺下去又被震起来。

那一夜仿佛很长。我才注意到街上路灯的光是一种近似倾诉的黄色,让人萌发不可名状的肃穆和困惑。一大早,我下楼去买世界日报。打开社区版,一则消息突然映入眼帘,让我目瞪口呆,‘香港影人冯毅病逝’。消息说,旅居纽约的前香港影视艺人冯毅,昨日因心脏病,肾衰竭病逝,享年七十四岁。在早年台港影视界,冯毅的演出率很高,他的精湛演技也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

第二年春,我回北京参加我们那部片子的首映式。我特意邀友人一起到久违的九条老宅看看。那天风清云秀,残阳如诉。我们踱出西口儿,马路宽了车也多了,当年情景全然不在。‘来记’原址盖起高楼大厦,楼下是美式快餐麦当劳。看到年轻人拿着汉堡走出来,怎么看怎么觉得这汉堡是剽窃烧饼夹肉的知识产权。我情不自禁往南一拐。陈儿,你上哪儿去?友人问。钱粮胡同十七号。十七号,谁呀?一个街坊,一个老街坊。那咱得快点儿,你不是说还要去巴沟那边走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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