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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的变化
1985年,我走下飞机,踏上西藏的停机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天空是如此耀眼、湛蓝,令我深深地折服。在去拉萨的路上,我听说在这片广袤、明亮、尘土覆盖的辽阔土地上,有画在岩石表面的佛像。许多藏民野性十足的眼神和黑黝黝的面庞,诉说着人类所经历的最边缘的生活。
直到1950年,到过拉萨的西方人还不足2000人,而且直到这座城市再次对游客开放之前(也就是我到那儿之前不久),也没有太多人加入这一行列。一些刷白的房屋随意地聚集在布达拉宫(Potala
Palace)的周围——这是一座对于东西方而言都很静谧的寺庙,远处是牧民们用黑色牦牛毛做成的帐篷,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像从未经历过闪光灯和游客喘息声的打扰。
当然,当我5年后重返西藏,以及几年前第三次去那里的时候,我看到的不是新的、没有褪色的西藏,而是变化的本质,以及记忆和失落。它已经朝着适应世界的方向发展,而我自己也是如此。这里有数以百计的购物中心和卡拉OK练歌房,声色场所和华而不实的多层中式酒店比比皆是。
但即便不发生这些变化,它也不会一成不变。第一次游览是一次发现之旅,惊奇于所见所闻;第二次——或第三次,又或者第23次——则是这样的旅行:看看在你以前看到过的东西中,有多少如今已经看不到了,或许那些东西你原本就不曾真正见过。
被我们杜撰出的幻象
我发现,谈到朋友的问题,情况有很大的不同。不知何故,我总能看到第一次见到他们时的样子——甚至还活灵活现的:一位老同学,总是那个手指脏兮兮的14岁男孩,开着浴室里讲的玩笑(即使世界上其他人都知道他是个内阁大臣,或是位获奖小说家);一位旧日恋人,不知何故,在我眼里仍是她20岁时的样子,尽管事实明摆在我面前。第一印象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往往遮住了后来所有的印象;或者说,至少它们奠定了一个基础,使其它所有东西成为这个基础之上的一种发展。重返一个地方——地方会因为人而发展,而人却不会——你所注意到的,几乎全是它与原先是多么的不同。
于是也就有了游客们由来已久的悲叹:“那时候你应该可以见到……”,或是“我第一次到这里的时候……”。20世纪20年代,第一批来到巴厘岛的艺术家和知识分子,开始哀叹天堂的失落,而自那以后,来的每一批人都在发出几乎相同的哀叹,至今已有70多年了。
我们几乎从来不认可这些地方的发展方式。在故乡或最喜爱的度假地,让我们最受打击的是,那些格外宝贵的东西怎么没有了?拿我自己来说吧,20世纪80年代末,我每年都去古巴,还能幻想自己独享整个岛屿,沿着古巴那懒懒散散、几乎没有汽车的街道,我所能见到的其他旅游者只有几个脸色苍白的保加利亚人、几个胸前戴着他们“伟大领袖”徽章的朝鲜人,以及欣喜地在老“古巴国宾馆”(Hotel
Nacional)自助早餐前排队的前苏联人(宾馆还是人工操作的电梯),他们几乎不介意这个热带国家提供的惟一水果是桃罐头。
如今,古巴人大摇大摆的步态中流露的热情、沉醉以及古巴特有的莽撞,响彻树林的鼓声,沿海回荡的吉它声,当你穿过哈瓦那市中心时向你兜售海龟的孩子们……这些的确还和当初一样。但我告诉自己,我可受不了它那些新酒店、那种21世纪的喧嚣、那游人如织的景象和翻新过的街道。如果你在一个女人16岁的时候认识了她,那个时候,整个世界都在她眼前;那么,再看到30岁的她被吵闹的孩子簇拥着,就会突然变得让人难以接受——这时候的她,视野已经被占得满满的了。
的确,这都是头脑中的想象;是我们坚持的一种幻想:以为自己拥有某个地方,它应该一直属于我们。从各种意义上说,我们都不愿意看到那些地方发展变化;我们希望它们永远扮演着我们预先为其杜撰的角色。这与一种相关的信念差不多,即所有不发达国家应该始终风景如画、离奇有趣,不存在我们认为非常必要的手机、电视和星巴克咖啡店(Starbucks)。旅游者是不由分说的殖民者,常常是空想帝国主义者,不希望在自己选定的目标那里看到独立的迹象、或任何其它影响。
在我住的京都,东部山峦沿线的古庙,此时在秋日黄昏后敞开了门,因此你能看到月光里五角枫叶的光辉。在月色笼罩的竹林里漫步,听河面十三弦古筝轻拢慢捻,秋月高悬,投影水中。生长于斯的妻子告诉我,Kamo
River干流沿岸的步行道已打扫干净,因此她年少时迁离此地的白鸟,都终于飞了回来。焕然一新的街道上,到处都是咖啡馆,以及星巴克模式的户外咖啡店,令这座古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开放,也更为放松。
但不可避免的是,外国人更多地会看到,城镇中心的老式木建筑被拆除。从市区望去,一幢14层的酒店建筑破坏了东北部山峦的古典风景。汽车、摩天大楼,以及叮当作响的弹球房,对于我们所赋予《艺妓回忆录》(Memoirs
of a
Geisha)的梦幻生活是一场浩劫。现在,来到这个喧嚣城市的我们,正用自己的嘻哈版本,吟诵着17世纪日本俳句诗人松尾芭蕉(Basho)的凄婉诗句:“即使身在京都,我仍渴望京都。”
改变,意味着进步
或许,那些令我们留恋的地方,要么出于某种原因在时光中岿然不动,要么已不合时宜,因此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因为冬季暴风雨的缘故,加州大苏尔海岸线延伸部分经常性地会被拦腰截断数月之久(巨石阻塞了不稳定的单行道),以至于人口似乎在缩减——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仿佛整个地区变得越来越落后,越来越回归于岩石和海洋。
印度每天都会涌现新型高科技设施和熔岩灯餐厅,但当地的拥挤人群和多种形态的混乱状态似乎从未改变,即便它给这种混乱注入了新的元素。将目光从泰姬•马哈尔陵(Taj
Mahal)转开,遥望薄暮笼罩下的亚穆纳河对岸,那是阿格拉中心地带,但你几乎什么都看不到,除了一个孤独的剪影,和一只在河边漫步的水牛,身后是缓缓西沉的夕阳。印度的往昔时光依然驻留此刻,尤其是那些遥远的岁月。
我觉得,首次到一个地方,会有一种纯净感,那种感觉比仅仅是对新鲜事物的渴望更深。我不能说当我2000年初到达莫雷阿岛时,该岛已经被弄糟了,因为那以前我从未见过它的模样。而今初到巴厘岛的人,同样被它的迷人风光所折服——与我20年前一样,直到他们呆了下来,才开始抱怨天堂的失落。
全世界的大城市,都是数百年精力和成就的产物,正如泰晤士广场大屏幕上的影像所显示的那样——伦敦、纽约和东京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裂解与变革,往复不已。但当我们第二或第三次前往该地时,无论从哪方面讲,被弄糟的都应该是我们。我们身上的一些单纯无知不复存在,这时候我们成了哭诉的孩童,询问着——为什么一切不再是我们记忆中的样子。
旅游者很容易忘记,他的头一个问题不应该是自己有何感想,而是当地人有何感想。问问巴厘岛、哈瓦那或曼彻斯特的某位居民——倘若没有新建的高楼大厦和经济发展,她是否会活得更快乐?她可能会说“不”。每个孩子都渴望长大成人。“我希望看到马里、危地马拉和老挝的独特风情。”旅游者表示,“一个几个世纪以来丝毫都未改变的地方。”安提瓜岛、琅勃拉邦和廷巴克图的居民答道:“我想得到纽约、巴黎和洛杉矶的东西。”所谓改变,只是进步的代名词。
本文作者皮科•耶尔(Pico Iyer)是旅游随笔集Sun After Dark一书作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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