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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射雕英雄转》里杨康的悲剧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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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0-3 08:39:4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杨康为什么会有同类题材难以逾越的层级,这是一个很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只是每每都蜻蜓点水而过,似乎提到了,但总嫌不够,虽然稍可解渴,还是觉得不能通透。

  我怕是也不能讲得很通透,更或者这本来就是一个不可通透的问题,尤其是讲杨康必要牵出郭靖,要牵出杨铁心、包惜弱、完颜洪烈,更要牵出穆念慈,这许多的脉络枝节一一点出来,并不使主题更加鲜明,反倒是模糊了。观者往往会忽略掉主题,反会对一句针对配角的无关紧要的不公平评价围追堵截,或者事情说过来兜过去,如果为他辩白,都只是在讲杨康的无奈和他的风采,其实远不止于此。

  金庸在创作杨康这个角色的时候,毫无疑问,只是简单地把他作为郭靖的对比形象来塑造的,郭靖木讷敦厚,他便轻佻倨傲;郭靖精忠重义,他便贪图荣华。只是金庸毕竟是讲故事的高手,是才能卓越的写家,他无论描画哪个人物,都不肯简单地将他脸谱化和平面化,于是即使是他笔下的杨康,也不单单仅仅是个背景,也有属于他的喜怒哀乐和矛盾痛苦,只是他懒于深化,点到即止,即使是如此,他那曲折突变的身世和廖廖几笔生动的外貌和形态描写,也能激起人几分同情和探求的欲望。比如穆念慈,因何在他轻浮来去的一场擂台游戏里,便会对他情根深种?为何会将他的断袖舞在手里,模拟他唇角那分调笑?就在不多的描写里,那少年的俊美和天然的,难以临摹的一段风流态度仍然使人过目难忘。作者写小说的时候,对人物当然有自己的喜恶和倾向,可是写了出来,读者的态度却超出了作者掌控的范围,金庸固然是没有想将杨康定位蕴含丰富悲剧元素的艺术形象,可是他不肯太过潦草的描写依然给了读者想象的空间。

  真正深化了这个形象的,无疑是八三版射雕的编剧,他简化了郭黄的爱情,而将更多的笔墨用于描绘另一段苦恋,他拉长了杨铁心与包惜弱的重逢到殉情这段时间,使得一切真相昭然大白,因而杨康的点点心路都看得十分明白。他使杨康的悲剧意味增强了,掘深了,开始具有一个不灭的艺术形象应有的基本素质,他将杨康在书中单纯地趋利避害,难舍荣华的思想有所提升,杨康追求过程中的强硬和坦荡,使得他的追求有了理想的味道。要感谢编剧的是,他没有使这个角色泛泛地成为一个简单的反面教材,而是有层次地递进式地让人看到他的内心,他的结局不再是干脆的因果报应而有了某种不可言喻的悲凉。最后,是苗侨伟的演绎使杨康活了起来,他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开始有了灵魂和精髓。

  阿苗经常谈他的演技,说射雕的时候,他并不满意自己的表现。一个演员对自己的演出是否满意,其实是最中肯的,就象一个作家评价自己最钟爱的作品,必然是深得其中三味的一部。可是我们为什么仍然觉得杨康无一不好,无一不美,那是因为当年的阿苗实在是翩翩少年郎。他无论做什么,即使是最为本色的演出,最为自然的举手抬足,都是杨康。

  他的杨康无须刻意地、用力地、拼命地演出,他扮上了装,穿了戏服,轻轻一抬眉眼,便是活脱脱的一个如假包换的杨康,他自然而然地有了杨康的神情,杨康的微笑。杨盼盼说,“在片场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的就是杨康,我觉得我很爱他,我很爱杨康……”她的普通话说的并不好,可是我完全能理解她的意思。

  他那时就是杨康,唯有那时的他,是杨康,他以前不是杨康,以后也不是杨康,除了他更没有别人会是杨康,唯有那时的他,就是杨康。

  张国荣生来便是程蝶衣,这句话很多人懂。我说苗侨伟生来便是杨康,只是这个意思。

  我似乎仍然没有归入正题。以上写了那么多,只是在讲杨康这个人物能立得起来的基础条件和外部条件,外部条件中,其实首功要推射雕这部小说,和八三射雕这部电视剧的流传之广,不过这个,我就不多说了。除此之外的事,都要归结于杨康这个角色本身。

  这才是正题。

  杨康无疑是个悲剧,所有与杨康相关联的事,都构成了这其中悲剧的元素,也可独立成章,也可混为一谈,而杨康则是这所有元素的集合体和承载者。可以说,杨康是他生命中所有悲剧的“集大成者”,他无从摆脱,无从救赎,也无从放弃,他的悲剧不是舞台的悲剧,而是人生的悲剧。

  杨康的悲剧始于父母的一代,杨铁心和包惜弱的悲剧,也包括完颜洪烈与包惜弱的悲剧。完颜洪烈无疑是所有悲剧的始作俑者,他掌控了一些人的生死,却无能于去掌控苍天幕后的命运,于是最终自己也陷入了悲剧之中。杨铁心和包惜弱的故事更加适合在舞台上,以戏剧的形式表演,他们的悲剧更加富有戏剧性,也具有一切优秀剧本的素质,包括故事的紧凑、戏剧的冲突和张力、大起大落的情感、大悲大喜的高潮,乍然而止的结尾,令人深思和唏嘘的余味。甚至在台词的改编和动作的排演上,也同样可以以舞台艺术的形式表达,因为他们所有的内心的情感几乎都可以用独白的方式抒发,音乐舞美都可以轻易地烘托,观众的情绪会被瞬间调动起来,最后他们双双殉情的时候,肯定会泪倾全场,这简直就是一幕优秀的话剧题材,凄美,高潮迭起,轰轰烈烈引人泪下。

  杨铁心和包惜弱的悲剧,在乎一个偶然,在乎完颜洪烈,他们完全有理由去恨,他们只恨完颜洪烈一人就够,完颜洪烈也有理由恨,他恨他自己便够,如果故事这样结束,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结果,毕竟最后,杨铁心和包惜弱都死得其所,都死而无憾。可是,他们的悲剧结束了,杨康的悲剧仍然在继续。他们悲剧的结束,是在杨康的人生中,增添了一抹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口。

  穆念慈的悲剧,未必适合拿到舞台上演,因为她太多的心事,都不能磊落在人前的,甚至连她自己都不忍时时去触碰。她没有轰轰烈烈的陈情的机会,唯有将一段心事慢慢酿成苦酒,慢慢啜饮着,浅淡的苦涩,沉痛的回味,直到她的生命最后一刻,看着那酷肖杨康的独子,叹息出“与你爹爹葬在一处”的时候,一切方才终于落幕。她的悲剧贯穿于杨康的悲剧中,一个女子将她一生所有的情感和祈望,所有的灰心和绝望都系在一个男子身上,至死不休,这虽然的确是悲剧,的确令人不忍,但却也并非世间独有。她的悲剧是沉重的,也是简单的,杨康若遂了她的心意,她就会有一个欢愉的人生,杨康若是执意作恶,她就会有一个灰暗的人生,只是欢愉也罢,灰暗也罢,终要和他脱不了干系,终要和他葬在一处,痴心女子痴心事,见诸多少笔端。

  穆念慈的悲剧与杨康的悲剧息息相关,构成了他人生的一个重要的部分,甚至在他死后,依然独自承担着余韵袅袅的悲音,只是这余韵,毕竟也只是他的余韵,悲剧,也只是在延续着他的悲剧了。

  那么杨康本身的悲剧,到底因何不可复制,因何是世上独有,因何具有令人深省的力量,因何掩卷之后,可以长思。

  也不仅是因为上述的悲剧都构成了杨康人生的部分,因而他的悲剧本身都带着更加深重的色彩和更加复杂的因素,更因为杨康的悲剧,是人生和人性的悲剧,不是舞台上相对震撼却失之简单的悲剧。舞台上难以描述他那么复杂的隐秘的心路,舞台上也难以描述那带有人生感悟式的历程,他更大程度上属于真实的人生和真实的人性。你难以从一个角度去切入他,从一种因素去剖析他,然后说如果他怎样,悲剧就不会发生,如果他不怎样,悲剧也不会发生。其实只要他是杨康,只要他在那个时代,就难免不会如此,你终难找不到一个喜剧的结果。站在杨康的立场,你很难讲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他哪一步是无缘由的,甚至站在局外人的观赏位置上,你也很难讲他怎么选才算是对。

  说到这个问题,难免又牵涉到该如何去鉴赏一部文学作品,一个艺术人物的问题上了。

  鲁迅评红楼梦的时候说“中国人鉴赏文学作品,不习惯把自己放在鉴赏者的位置,而总是惯于把自己代入一个脚色中去,于是失去了客观性。”太多的人看杨康,喜欢代郭靖丘处机杨铁心而发言,义正严辞的也未必不是因为把自己直接代入当时的宋国人的身份,以一个国家民族的立场站出来讲话。女孩则把自己想象成穆念慈,爱他的风流俊俏,却为他的邪恶幽怨地埋怨,如果真的把自己当成了杨康,却又难免牢骚满天,这大概是只站在杨康的一个面上代他出声的原因。

  杨康不能切成一片一片的,陈列在展览柜上,分别贴在标签,分门别类地展览,这是杨康的什么,这是杨康的什么,然后用手在整个展览柜上一挥,说:这便是杨康了。以局部是看不到一个人物的整体的,这在生物学解剖上是有用的,分析一个人物却难免以偏概全了。你可以对他的一个特点描述得绘声绘色,但不能以点代面,更不能让这一点脱离了整体,游离于杨康之外了。杨康是一个整体,他的每一个侧面都是统一于整体的,他的痴情与他的阴冷并不矛盾,他在母亲面前的撒娇与他对着属下的狠声恶气并不相悖。他无论怎样做,只是因为他是杨康。

  郭靖也是一样,他在黄蓉面前童心未泯,可在师傅和娘亲面前却并不撒娇,你说他矛盾,其实都只是郭靖的真实状态。

  穆念慈完全有理由埋怨杨康,丘处机完全有理由杀之而后快,郭靖完全可以义正严辞地痛斥他,杨铁心也完全可以一个巴掌搧在他的脸上。他们都是有道理的,对于这些也要指责,肯定只把自己当成了杨康的代言人,可是站在旁观者,作为一个读书人,完全不必如此代入,退一步,有时或者看得清楚些。

  又讲了题外话了,下面真的进入正题。

  叔本华是人生悲剧论者,他分析悲剧的发生,无非三种情况,倒也很有道理,第一种是由于出现了极恶毒的人,比如包惜弱与杨铁心的悲剧,无疑就是完颜洪烈造成的;第二种是由于偶然的错误,要归结于命运;而第三种呢“不需要布置可怕的错误或闻所未闻的意外事故,也不用恶毒到可能的极限的人物,只需要在道德上平平常常的人们,把他们安排在经常发生的情况下,使他们处于相互对立的地位,他们为这种地位所迫明明知道,明明看到却互为对方制造灾祸,同时还不能说单是哪一方面的不对。”

  完颜洪烈对于杨康,是否是算是极恶毒的人,要一分为二地看;而仅仅归结于偶然的命运和差错,似乎也不能解释全部,如果把第三种悲剧生搬硬套在杨康的身上,一定会遭到反对,被辩驳的哑口无言,比如杨康不算是“在道德上平平常常的人”而应该偏向于“道德低下”的人,比如“不能说单是哪一方面的不对”,一般人都会说明明就是杨康的不对。

  杨康被安排在“金国”,对“宋国”敌对,本身就使得“道德”和“是非”不再以普通平常的眼光视之了。如果他只是西域某一小国“柔然”的王子,忽然有一天知道自己的母国是“大月氏”,而依然留在了柔然,也许相对就要公允得多,又或者,杨康的身边不全是象沙通天侯通海这样不入流的九流货色江湖土匪,而多一些金国的“忠臣勇士”,那么他的形象也不至如此尴尬,当然,并非说那时的杨康就比这时的杨康高尚几多了。

  叔本华的悲剧论中,不知为何,没有点出人的性格在悲剧中所占的位置,对于杨康来讲,这一点似乎是尤为重要的,可能是因为他已将 “处在不同位置”这个元素的内涵里加入了一个人的性格,或者说,一个人处在一种特殊的位置,有他自己特殊的成长经历和影响,必然会产生出这样的性格。这三种悲剧对杨康都不能简单对号入座,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套用的,那就是发生第三种悲剧的人,无可埋怨,无不平之鸣,这种悲剧中的人,是彻骨的孤独的。

  杨康的孤独首先是因为他的选择,他选择的道路使得他只能独行,他的身边有很多人,但他行过的地方却象是一条极寂寞的通道,在精神层次上,他没有伴侣,也不可能有伴侣。

  杨康虽然是作为郭靖的反面来描写的,可他的故事除了与郭靖偶有交集外,还是独立成篇的,其实不管有无郭靖,只要他的身世有被揭露的一天,那么他的悲剧便在所难免。郭靖在杨康的悲剧里,最多是串场的作用,甚至黄蓉,也只是偶然的终结者。只是人们习惯性地去做这种比较,郭靖是怎么做的,杨康又是怎么做的,然后顺理成章地得出某种结论,其实郭靖的选择与杨康的选择从基础上和理由上都有绝然的不同,这种比较本身就是荒谬的。

  为什么郭靖可以舍弃荣华富贵而杨康不能,这个问题其实没有回答的必要,因为命题的前提就有漏洞。

  郭靖与杨康的身世有再多的相似,他也终究不是杨康,杨康确实有做出选择的机会,可是他即使做出了与郭靖一样的选择,心情也一定不会相同,他即使做出了与郭靖一样的选择,也难讲他就比这样的杨康高尚和高明。何况,在不同的前提下,什么叫做“一样的选择”?郭靖是人人都教导你成为,社会希望你成为,你自己努力成为,却明知自己没有那么高尚的人,他确实是难得的好人,无论谁在鸡蛋里挑骨头地指责郭靖的不好,都只是在挑剔。而郭靖和黄蓉最后的以身殉国,也更象是求仁得仁,不是悲剧,而是悲壮,是慷慨悲歌,无论在言语上,在行动上,还是在高层面的精神领域里,郭靖永远是不孤独的。

  杨康永远不会成为郭靖,杨康唯有孤独,无可埋怨地孤独,无可言喻的孤独,无可倾诉的孤独。杨康的悲剧,在于他对这种孤独有着格外清醒的认识,他根本放弃了摆脱的愿望,他披着这件与世隔绝的外衣,在他的寂寞里平静,他被逼得急了,只是恶狠狠地强调自己的坚持,却从不呻吟悲鸣,也在于此。

  杨康的孤独,理由有二。

  其一,他无人可埋怨。

  杨康冷傲,越到后期,这几乎成了他的标志,可这不是他与生俱来的,他或许骄傲,更多的是倨傲,不过是由于他从小娇生惯养,天潢贵胄的身份培养的纨绔性情。他是轻浮的,任性的,好顽的,调皮的,肆无忌惮的,可他并不冷。他在娘亲膝前撒娇,在父王面前嬉笑,在街上与漂亮姑娘搭讪,在赵王府里对三山五岳的人物彬彬有礼,他何冷之有?

  他渐渐冷傲,渐渐沉默,渐渐以一丝不屑的神情代替回答,何尝不是不得不然。

  他的悲剧骤然来袭,“娇生惯养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越是优越的成长环境,越显得这悲剧意味的明显,可是面对同样的一番震撼,他与包惜弱的精神冲击显然是背道而驰,是不能相容的。他爱母亲,可他不是母亲,包惜弱的精神和思想始终停留在那个风雪之夜的牛家村陋屋里,可是杨康的精神无一刻与那处陌生的地方相交接,包惜弱可以用狂喜来迎接这次意料之外的相逢,可是杨康却无谛于晴天霹雳。他与他最爱的母亲,在精神上事实上从来都是两分的。他们所珍视的所在意的东西有着本质的区别,而包惜弱似乎并不想拉近这种距离,直到巨大的转折来临时,却要求独子与自己同心同德。只是在她临死前,才意识到这种要求的“一厢情愿”,那句“你有你自己的想法,从此娘不再管你了”,未必只是一种哀怨的表示,也是平静的承认这一事实而已。

  这种评说,其实没有脱离大多数的剧评,只是现实心理的反映,要求他象郭靖一样,立刻油然而生起故国亲情,不现实更不合情理,问题的关键还不在这里。他与母亲的不能相容并不仅仅在人生道路的分歧上,还在于对完颜洪烈的态度,这一点直接关系到他自己的选择。

  面对这样的命运,杨康本来可以埋怨很多人,他完全有理由去埋怨,可是最后包惜弱可以恨,而杨康却不可以。包惜弱恨完颜洪烈,她恨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完颜洪烈唯有愧对,并无一言可对,他这十八年的付出与当年的罪过相比本来就不值得一提,况且这十八年原是建筑在当年的罪孽之上的,包惜弱有不领情的一切理由。

  杨康也完全可以不领情,如果他顾念完颜洪烈对他真心的疼爱,他可以选择不与母亲一起仇视,可他当然也是可以怨恨的。杨康是否真的不怨恨完颜洪烈,电视剧里,他冷然对完颜洪烈说:“那些事我不想再提了”,在小说里更是有答案的,在他临死前的昏乱里,曾经扑向完颜洪烈,嘶叫着:“你害死了我妈妈……”可是他将这种怨恨藏在了心里,藏在了他的潜意识里,藏在了他自己不想触及,干脆忘记的角落里。他不仅怨恨完颜洪烈,也因此而怨恨自己,剧中的他有一次流落在乡间命在旦夕的时候,不止一次对念慈和郭靖说,你们忘记我是怎么害死我的爹娘的吗?别人骂他是畜生,他既懒于去辩白,也无法去辩白。

  可是这种负疚不能让他抛弃追逐,他不想恨完颜洪烈,不仅仅因为他对他确实有一份很真诚的爱,还因为对于完颜洪烈带给他的命运,他同样是又恨又爱的。

  杨康从来没有在人前大喊着命运对他的不公,和他在其中的无辜。即使是他独处的时候,他更多的只是在思量他下一步要走的路,却不是他心中的痛。因为对于这改变了的命运,他并没有包惜弱和杨铁心那样的痛恨,他出自于他主观的选择,也使得他没有那么无辜。在他的身世之迷揭露之后,杨康到了牛家村,他穿着一身乞丐的服装来到那个风雪覆盖的小山村,到了那家铁匠铺去查访自己的身世,他在北京街头受到了侮辱,然后做出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选择。不能说,杨康庆幸他有这样的人生命运,不能说,杨康感谢完颜洪烈掳走了包惜弱让他有了不一样的人生,但是至少,他并不痛恨。

  他选择了他被完颜洪烈改变了的命运,因为他更倾向的,是那样的人生和那样的命运。他放弃了“他原本应该是的那个人”,选择了“他已经是的那个人”。完颜洪烈启动了杨康的悲剧,可是杨康的选择使得他的错变得淡然了。他的选择使得他不能去恨完颜洪烈,因为他的身份与完颜洪烈紧紧相连,从此之后,他失去了怨天尤人的理由,他谁也不能再埋怨,谁也不能再责怪,包括命运,包括完颜洪烈,包括包惜弱,包括那些原本可以改变他命运的人,比如包惜弱如果没有那么懦弱,比如丘处机如果能够将他带走,他一概不能再去责怪,因为他的选择,使得那些没有做过的努力变得毫无意义。

  无论如何,他想要完颜康的命运。

  可是这些人,都可以恨杨康,他的母亲可以恨他不能和她同进同退,他的亲生父亲可以恨他泯灭人性认贼作父,他的养父可以恨他与他离心离德私放他的亲生父母。杨康处在这许多的夹缝里,他并没有挣扎着要求每个人的谅解,去委婉地解释他的初衷,他的选择。他是不求任何人的谅解,他冷然地面对一切人,只做他该做的事,却不做别人巴望他做的事,无论背后的原因是正义还是邪恶。

  杨康的冷傲,正是对于这种孤独深刻的认识。他不能去埋怨谁,只能坚定地沿着他选择的路走下去,郭靖的热忱不能拯救他,念慈的深情不能挽回他,完颜洪烈的疼爱不能帮助他,真正明白他自己的人生,他所要的东西,他所走的路的人,只有他自己。

  他既是举世无言者,也是根本没有诉说的兴趣和愿望,甚至临死前,他只自嘲般地对念慈讲了一句“现在想不放弃也不行了”,然后便全是对她的安慰之词,那些男耕女织的话,想必连他自己也是不信的。梅超风对他略有了解,只是这一分的了解,这并不明确的认知,这仅仅是观点和态度上的相和,便让他大起知音之感,他对梅超风异乎寻常的好,其实是有原因的。

  总体上讲,他孑孑独行在这世上,从他选择了他的道路之后,在精神领域里就一直没有共鸣,也不求共鸣之道了。退一步讲,他即使选择了不同的道路,也未必会有人了解他心里的想法,一个带着杨康影子的完颜康,和一个带着完颜康影子的杨康,都是一个矛盾的,难以见容于世的人。他爱穆念慈,但对于这个他真心爱着,他情感寄托的女子,他同样没有任何向她倾吐的的欲望,不仅仅因为他们在意识和观念上原本就南辕北辙,基于她的立场,她根本不能试图去理解他,更因为无论他说些什么,她都没有理解的可能,这世上原没有人有理解的可能。无论他做出怎样的选择,都会有人做出理直气壮的批判,甚至他连辩驳的余地都没有,他所做的选择,或许是更容易的,或许是更艰难的,但不管怎样,他听从的是他内心的声音,而不是别人心里的声音。是错,还是对,观者可以基于自己的道德观作出评价,评价的声音总会随着时代的观念而不同,如果不是众口一词,那么其中总会有合理的成份。这一点儿深谈下去,又可独立成文,我们只要知道,他的选择,不违背他的本心。他有很多的理由,但少年的任性在其中却没占多大份量,很少人会以如此严酷的方式成长,他不再是少年,他没有少年的朦胧,他清醒而犀利。

  其二,杨康的孤独,在于他选择了完颜康的路,可是身上却永远带着杨康的影子。他对于他是“杨康”的事实是有着深刻的自觉的,一直到他死,他也没有想过摆脱这个身份。他知道自己是杨康,无论他有多么想做完颜康,无论他做得再好,他还是杨康。

  “杨康”对于他而言,更多地,是意味着另一条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他所要极力排斥的,也是那条道路。“完颜”这个姓对他而言无疑是重要的,更重要的,也是必须顶着“完颜”的姓的那一条完颜康的路。

  对于他要走的路,他从不曾后悔,也不曾回顾过,可是“杨康”的烙印却时刻灼痛着他,片刻也不曾停息。他高贵,骄傲,睥睨众生,目无下尘,可是在此之下,他知道牛家村的破瓦寒窑里藏着杨康的命运,他其实不是完颜康。于是那些本来属于完颜康的,无用的东西被他抛掉了,他不再在完颜洪烈面前孩童般地嬉闹,他不再闲逛观花显他的公子派头,他不再与欧阳克酒楼对饮品花论香,他不再去做那些他原本惯做的贵族少年的常事,他的纨绔子弟的习气忽然间就一扫而空,除了与他突逢大变有关,未曾不是因为,那些是正牌的完颜康才心安理得去做的事,而他,却并不真的是完颜康。

  他只做一些,他选择的那条路上,他应该做的事,不管他是完颜康还是杨康,他都只是他。他一再只身赴险,一再身先士卒,一再亲临危地,他在奔向他理想的途中从不犹豫,他比完颜洪烈还要坚定还要果断还要勇猛,就象知道来日无多一样地赶急。杨康的命运就象一根鞭子一样抽着他向前行,只有他成功,他身登大宝的那一天,他的另一重身份才不会再构成对他的威胁,他才能自由自在地喘一口气。只是至死,他都没有等到那一天。

  作为完颜康,他不能奢望去求得那些盼望着他成为“杨康”的人的谅解,他不恨他的父母,可是他迫不及待地要除掉丘处机和郭靖,不仅因为他们对他实际的威胁,更是因为他们是强拉他走杨康的路的身体力行者,也是他的巨大隐患。对于念慈,他哀求他欺骗,却在立场上和思想上从不和她妥协,也无法和她作灵魂的碰撞和共鸣。

  作为杨康,他更无从去让金国的民众皇室,让完颜洪烈去了解他心里的痛,他爱着的女子,是一个永远要唤他“杨康”的宋国民女,他深爱的母亲,亲口告诉他他的名字叫“杨康”,他随身带着的药瓶,经常抚弄的半截铁枪,显示着他对杨康这个身份的自觉,也显示着他对这个名字的爱恨参半,可是他只能藏着,隐着,匿着,埋着。即使对完颜洪烈,他也不愿意将属于杨康的那一面稍有显露,他要自己在完颜洪烈的眼里是十足十的完颜康。

  不是没有人想安慰他的创伤,也不是没有人看得到他心里的痛苦,只是没有人可以熨贴到真正的伤处,他也无从去指示,无从去解释,他只能狠狠揭过这些痛去,让它们沉寂在他不想去触的角落里,然后带着一丝绝然的冷笑,去走那条他自己的路。

  所以,杨康不能仰天长啸,痛不欲生。

  所以,杨康不能寻一知己,大抒胸怀。

  所以,杨康不能憎恨怨怼,悲愤不平。

  死生都寂寞。这是杨康的第一重悲剧。

  杨康的第二重悲剧,才提得到他的爱情。

  他的爱情与他的人生观,与他的选择当然是息息相关的,其实只是其中的一个支流,可是因为一章如此凄美如此夺目,所以才不能免俗地把它独立成章。

  穆念慈爱上杨康,只是穆念慈悲剧的开始,而杨康爱上穆念慈,才是杨康悲剧的开始。杨康是何时爱上穆念慈的,这一争论不休的问题简直可以自创一个“康慈恋考据派”,我就不淌这条河了,总之,他开始对她的态度,只是挑逗调笑,这一点当是没有疑问的。穆念慈爱上杨康,有着一见钟情一箭穿心的况味,而杨康爱上穆念慈,毫无疑问是渐进式的,还要加一些机缘巧合。

  如果完颜康永远是完颜康,我很怀疑他是否会放任自己爱上穆念慈,如果他心里没有他本是杨康的自觉,他或许根本不会任由自己爱上穆念慈。杨康意识到自己对穆念慈的感情,无疑是在落难被救之后,他甚至曾经为她有过片刻的犹豫,没有立即便奔回到完颜洪烈的身边,这片刻的犹豫对于杨康而言,也已经是难能可贵,除了为了母亲,大概也只有为了念慈了。杨康爱上穆念慈,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的。如果命运没有跟他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让他的地位实质一下子与穆念慈拉到极平等的位置,他或者不会正视他,如果不是因为他的父母双亡让他内心有愧,从而对念慈内心有愧,恐怕他也不会记住她那么之久,如果不是重逢她的时候,他恰恰正在落难,或许第一次意识到他王子的身份并不能真的救他的命或者让他脱离危难,而即使他不是王子,也愿意真心待他的人只有眼前的这个素衣女子,他也不会敞开他的心来,把她锁了进去。

  杨康是有危机感的,失去完颜康的这个身份,对他而言是不可承受的灾祸,而这个灾祸并非完全不可能降临,如果降临他会变得一无所有,如果说那时还能剩下什么,那一定是穆念慈。

  杨康爱穆念慈,拼命也要将她留在身边,哄骗也要她不离左右,在失去了无条件地全心疼爱他的包惜弱之后,他不堪失去一次,也不愿失去一次。穆念慈是他唯一可以全心全意毫不设防地去依偎的温暖,这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会在穆念慈帮助郭靖逃跑之后,他怒掴了她一掌的理由是:“你竟然为了一个外人连我都打!”杨康对穆念慈的爱情,最后只能用可怜来形容,他可怜地捧着这点烛光,无论如何不想让它熄灭,可是烛光要飘走的时候,他用尽全力也是握不住的。

  “明明知道对他的爱,开始就不应该,”这句念慈清唱的歌词何尝不适用于杨康。穆念慈的爱到底是温暖了他,还是更深地刺痛了他,恐怕他自己也难以得出结论,他们完全没有幸福的可能,也没有让步的可能,杨康选择的路绝不会更改,念慈的信念也不会改变,他以为至少爱情可以让他幸福,可是爱情终究一无所获,一无所得便黯然退场。

  穆念慈其实是爱不起杨康的,只是她以为她可以;杨康也是爱不得穆念慈的,只是他偏要爱得。更可悲的是,当这场爱情的盛宴终于结束的时候,爱本身却依然存留,杨康临死前为她摹画的幸福生活是给她最后的留念,念慈临死要与他葬在一处的遗言是为他始终的不渝,这并非一对怨偶,并非仇恨使他们分离,单纯的选择与人生观的不同,倒很有些现代意味。或许他们的选择都是无可厚非的,只是杨康活得太短,爱情又失去的太快,看不到任何价值就匆匆落了幕,倒似乎让念慈的选择显得有些狠心。

  杨康的爱情悲剧只是他人生悲剧的一角,只是显示着命运并不在任何一面宽待于他,唯一的温暖只是水月镜花,他在树林里奔跑的孤独身影和凄厉的呼唤,可能是他唯一一次对他悲剧命运用语言和肢体来展现,他毕竟年青,毕竟不是什么痛都可以承受。

  杨康的第三重悲剧,在于他命运可预知的悲剧收场,而他却没有这种意识。他在奋力抗争,可是他却无法摆脱人生的巨网和时代的巨网,他的命运一早注定,因为观者知道他的命运不可更改,于是他的苦苦挣扎几乎让人不忍卒睹。在这过程中,他伤人也伤己,最后终于轻轻一叹,不得不放弃。

  杨康选择了与完颜洪烈站在一边,事实上便已经选择了他的命运。作为选择了另一条道路的杨康,是绝没有善终的,郭靖知道,黄蓉知道,穆念慈知道,杨康却并不知道。

  “虞姬怎么演,都有一死。”在红楼梦所做的千百种后续的猜测里,没有一种可以让黛玉活着,无论是嫁而后死,还是未嫁而死,黛玉总有一死的。并非黛玉该死,只是这悲剧的况味早已圈得定定的了,没有人可以改变,即使是作者都无从更改。

  杨康,同样如此。

  郭靖的苦难是他励志的必经之途,杨康的悲剧,却是自出生便一步一步将他引向最终死亡的陷阱。无论有没有铁枪庙,无论有没有黄蓉高明的智计,杨康终是难逃一死的。他用尽全力想去撞开命运的罗网,他拼命地奔向自己理想的彼岸,他一路上披荆斩棘,遇佛杀佛,遇鬼诛鬼,他并不知道命运的尽头就在他前进道路上的某一处等着他,他更不知道那一刻是那么地近。

  他抗争的认真,更抗争得执著,他不允许谁在他面前说一个“不”字,凡是他想要的,他必要得到手中才罢。他不会听郭靖让他回头的劝说,也不会服从完颜洪烈让他放弃穆念慈的命令,这世上没人能够左右杨康,他不改变主意,神也不能让他改变,明明不可为的事情,他偏偏要做,江山美人便要兼得,当不可兼得的时候,他只痛苦,却不气馁。

  他的路是错还是对,没人可以为他做出判断,他在路上的奋斗,却是无比坚决的。郭靖在岳王庙里受了爱国教育之前,并不太明确他的人生究竟有何意义,可是杨康却早就已经知道了,他拿得稳主意,走得定步伐,却逃脱不了死亡的阴影。

  他的人生从出现第一个悲剧,便接二连三没有止歇,他所珍视的所看重的人一一离他而去,可是他仍然不改初衷,直到“不放弃也不行了”的那一刻。死亡就这样骤然而至,即使是这样的结局,即使他这样死去,他也没有怨恨谁。他仍然没有利用最后的机会向上天慨叹他的命运,没有嘶喊他的不幸,他几乎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他意想不到的归宿,他把握住最后的时候,温存地握住那个他爱的女人的手,依偎到了最后一点温暖。

  可是,他直到最后,也不试图向她讲明自己的思想,不求她了解,一分也不求。

  死生都叹息。

  杨康,没得怨。他至死都太明白,他选择了这样的路,因而有这样的结局,他该恨的人不是黄蓉,即使追溯到了头,仍然不能恨完颜洪烈,他更不想去恨自己,他尊重他内心的声音,即使因而而付出生命的代价,他或有不甘,却不愿后悔。后悔,便是对自己选择的路,自己的信念的全盘否定,杨康不悔,就是坚持他所选的路,即使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无论对错,他也不会再更改。

  因为这样的坚持,他的悲剧中有了力度和硬度,不再是软弱的苍白和单纯的可怜。

  杨康最后的不忏悔与不悲愤,他的淡淡的悲哀和淡淡的幸福,使得那些说他做错的人,无从去表达自己的正确。在这样的命运播弄之下,对与错只是一种内心的信念,杨康殉了他的信念,郭靖看着他,在他人生的最后一刻,选择了沉默,甚至流泪。他并非无话可讲,只是已经没有任何说教的必要,杨康死了,他的错也罢,他的选择也罢,他的悲剧也罢,都随他入了土。

  如果黛玉死在贾府藉没以前,纳兰公子亡于明珠势败之初都可称一种幸运,那么杨康唯一可庆幸的,就是没有随着金国的颓败而死,没有看着他的理想一一幻灭之后,没有看着他的选择和他的付出都成泡影之后绝望而死。

  倘若杨康不死在铁枪庙,他的性命得以保存,他的理想也注定成空,

  就在杨康偶尔转身凝眸间眼中闪现的阴霾里,那不知是为什么而笼罩的忧愁,虽然淡淡的,却是让人震慑的寂寞。一个人是真的可以担负这么多吗?一个人是真的可以不必呐喊吗?一个人是真的活该生受,罪有应得吗?

  在可控诉与不可控诉的悲剧里,不能比较哪个更惨烈,只是就心境而言,后者更为灰暗。不可控诉的悲剧是否仅仅因为自作自受?这个也很难下断语,完颜洪烈的确是自作自受,可是他未尝没有付出代价,即使你不必对他付出的代价加以同情和惋惜,但完全视而不见我却也做不到。这是一个悲剧的规律,就是一旦启动,悲剧就会脱离制造悲剧者的掌控,甚至连他自己也难免卷入其中。杨康的悲剧里,其实是没有单纯的看客的。

  杨康是不是自作自受,这个问题也曾经探讨得如火如荼,我每每在想,无关他犯了什么错误,只是在一个不变的前提下,如果他走的是一条别样的路,他的人生是否就会幸福就会闪光?如果他归宋,那么他金国赵王世子的头衔是否能让他在宋国安宁渡日,即使他能隐居山野,他那一颗丰盛的野心是否就会从此甘愿,不再波动?如果金国必亡,宋国依然必亡,他是否就能从此脱离了悲剧的宿命?答案是否定的,那么杨康的悲剧就是不可避免的。

  因而还是那句我重复了无数遍的老话,杨康选择哪一条路才是对的,本是老天都不能给出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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