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牟宜之诗》
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鶏鸣.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权贵厮杀如豺虎,百姓躬耕似马牛.
世上美名尔享尽,人间坏事君做绝.
“明日再谈诗,不觉又扬眉”
——读《牟宜之诗》
两周前一个晚上,正在香港朋友家做客。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后,突然门外闯进一个北方大汉。此人神采飞扬、声若洪钟,扒拉几口饭后,便开始高声朗诵一本诗集,那就是刚刚出版的他先父的诗稿——《牟宜之诗》。
我以前从没听说过牟宜之这个人,也很久没读古体诗了,但那晚那北方大汉铿锵的朗诵一下子又把我拉回到那个仁人志士以格律诗抒情言志的辉煌传统,令我魂牵梦萦。网上一时订购不到那书,于是在接下来的十天里,我便趁出差的机会频频在几个城市里搜寻,都没有收获。沮丧的我径直给那大汉打电话,他说你现在快去书店,刚刚上架!
终于,这本书现在躺在我手心里了,愈发显得珍贵。这里我摘录几首我觉得有代表性的诗篇,和朋友们共享。
牟宜之1909年生于山东日照一个书香士绅之家,早年就有“救国图存”之大志。1929年,二十岁的他写下了:
少年行
一九二九年
少年颇负倜傥名,
略触谈锋举座惊。
足涉八荒志在远,
胸填五岳意难平。
王侯将相了无意,
农工学商各有情。
踏平坎坷成坦途,
大道如天任我行!
1931年,日寇入侵,二十二岁的诗人拍案而起,投笔从戎:
惊闻“九一八”
一九三一年
雁影横秋豆荚黄,
辽东消息断人肠。
廷犹舞鹤卫允灭,
羊不补牢宋必亡。
将伯狂呼徒缪策,
隐忧无计掩萧墙。
神州哪许陆沉了,
投笔从戎事国殇!
1932年,牟宜之参加了共产党领导的日照暴动,失败后遭通缉,被迫东渡日本留学。在客居东京时,他得以享受到片刻的柔美和温情:
客居东京一九三三年
东瀛居处亦清廖,
水竹萦回远市嚣。
纯真少女勤照料,
落难英雄暂逍遥。
柔情莫把仇雠忘,
清酒且将块垒浇。
木屐宽衣谁识我,
雨中缓过樱花桥。
多年以后,诗人之子还是在整理其先父的诗稿时,才发现父亲当年在东京,曾与女房东的女儿产生过一段热烈的爱情(《赠枝子小姐之二》,一九三三年):
窈窕婷玉立,谁家此女郎
在赞颂她细心、勤俭、朴素、端庄、性情温润、意志刚强等迷人之处后,诗人坦承与她“相交半载后,绻缱情意长”。同伴们开始“怂恿”,女房东也表示愿将小女嫁给他。这时,国难当头、流落敌国的诗人,反陷入深深的彷徨:
乍觉感荣幸,熟虑反惊惶。
彼心如明月,我意倍彷徨。
日夜苦焦思,饮食为之忘。
神志颇颠倒,天地觉玄黄。
间不容发迹,锥心作主张。
最后,他不得不做出那最痛苦的抉择:
迷魂速极返,头脑转清凉。
我本江海客,浪迹漫八荒。
微服出国门,逃难滞异邦。
常立拿云志,效力在疆场。
何况中与日,交恶为对方。
迎娶帝国女,是为大不详。
我欲归国去,携伊渡重洋。
伊亦难安置,愧对老丈娘。
不敢枉薄幸,岂能任轻狂。
迷海回头岸,悬崖急勒缰。
顽石不可碾,白璧无瑕伤。
决然舍之去,各在天一方。
终生不复见,有如参与商。
祝伊结好运,永世遥相望。
牟宜之旋即于1935年秋返回“关山破碎”的祖国,投入兵戈铁马的生涯:
反扫荡之二
一九四一年
鏖战终天日黄昏,
宿营收队入荒村。
几家房屋罹兵燹,
到处墙垣留弹痕。
誓拼顽躯歼敌寇,
欲凭赤手正乾坤。
今番又是何人死,
愧我归来暂且存。
出生入死的战争年代终于结束了。在新中国时期,诗人体验到的却是另一种人生沉浮。1957年,诗人被划为“右派分子”,被剥夺公职,受到批判。诗人不平地写道:
抒怀
一九五八年
岂有扶摇力,难为霄汉间。
麝珠适自戗,木石愿同顽。
谬负贤方举,难逃贝锦奸。
仰天搔白首,浑欲不胜冠。
自1959至66年间,诗集中收录的多为怀古之作。诗人借古喻今,抒发对古代高洁志士的崇敬和对当下世事的慨叹,如:
纪念杜少陵之一一九六〇年
经论堪作帝王师,
终生坎坷不遇时。
爱国忧民秉至性,
抒怀言志托名诗。
千秋怅洒同情泪,
异代悲歌有所思。
援笔狂吟呼杜老,
期从旷世结相知。
1966年6月,“文革”伊始,诗人被流放到黑龙江“劳动改造”。五十七岁的他,仍不减当年的大将军气概和一个傲岸独立的诗人本色:
碧血青山一九六八年
那堪往事已如烟,
兴致还疑似少年。
和璧隋珠皆粪土,
清歌妙舞不流连。
一口酒渴思吞海,
几度诗狂欲上天。
金戈铁马每入梦,
愿将碧血化青山!
在北方茫茫原野中,诗人写下充满温情的 “关系民生”的《自炊》系列,在寂寥中“无言独自舒清香”的《野花》系列、在暮春中“为济灾荒聊撒钱”的《榆树》系列,以及对亲友的热切怀念等等。就这样,岁月在无情地流逝,诗人豪劲的诗风中也开始融入一股苍凉之气:
岁月
一九六八年
无情岁月去悠悠,
花样年华似水流。
一阵凉气吹落叶,
漫言老气已横秋。
六十多岁的诗人深深地为当时国家的状况感到悲哀:
重阳之四一九七〇年
时光荏苒物华休,
萧瑟西风亦悲愁。
生活困顿无肴肉,
稼穑艰辛有忧愁。
五谷丰登人犹饿,
九月衣寒布未酬。
形势依然称大好,
回天乏力泪长流。
一九七一年九月,林彪乘机出逃,在蒙古温都尔汗坠几丧生。诗人写下《咏史》三篇,这里抄录其中两篇:
咏史之一
一九七一年深秋
寒林落叶岁月秋,
一世英雄寂寞收。
萧墙祸端何曾料,
宫闱秘事谁与谋。
权贵厮杀如豺虎,
百姓躬耕似马牛。
千古立废循环事,
江河无语任东流。
咏史之三一九七一年
周公王莽事可参,
自古由来信史难。
世上美名尔享尽,
人间坏事君做完。
水落石出终有日,
云开雾散见真颜。
天道无邪不容欺,
评说还需待后年。
李锐在诗集前言中这样评价《咏史之三》:“这是1971 年写的诗,正是‘文革’大树特树‘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时代。诗人借林彪之事,说更深层次的道理,享尽世上美名的绝不只林彪,做尽人间坏事的更有‘四人帮’等他人”但诗人站在历史的高度,做出如下宣判:不管等到何时,必将水落石出,云开雾散之日,历史不容歪曲,不容篡改,只是时侯不到而已。在左祸横行的上世纪70年代初,能发出这种振聋发聩之声者,实为凤毛麟角!
”
诗集中一篇篇作品排列起来,呈现出诗人四十多年的心路历程。那个四十多年前曾豪言“大道如天任我行”的自负少年,四十年多后只能将悲愤浸透在文字里,将希望寄托在一个理想化的“后年”了;而那个四十多年前“木屐宽衣”,携东瀛少女之手, “雨中缓过樱花桥”的美少年,在四十多年后面对的则是饱受连累、历尽困苦的老伴和子女:
补衣
一九七二年
老妻寂寥夜深时,
坐对孤灯补破衣。
自责妻儿多被累,
锥心味道有谁知?!
晨炊一九七三年
一夜未成眠,旭日已东升。
平沙千层雪,荒原万尺冰。
老妻事苦作,早期寂无声。
弱女尚酣睡,未忍俱相惊。
悄然披衣起,篝火为残羹。
默默复何道,依依不胜情。
困顿极边塞,晚年迫偷生。
当诗人偶尔看到四十年前的旧照时,怎能不为人生坎坷和世事沧桑而感到悲怆!
题旧照之三
一九七三年
缅怀往事感凄凉,
昨日青丝两鬓霜。
双袖龙钟忍老泪,
泪多恐溢黑龙江!
《论作诗》(一九七五年)是诗集中收录的最后一首诗,可视为作者最完整的精神自传。在诗中,诗人回顾自己这“忽然闹天宫,忽然掘泥犁”的一生,既为自己的“诗性淋漓”而自豪,也以自己一贯的光明磊落为荣——“喜爱真面目,厌恶弄妖姿”。在结尾处,诗人这样写到:
飞驰复飞驰,神志总不迷。
掷笔一长叹,泪为荒唐滴。
明日再谈诗,不觉又扬眉。
在一个癫狂的年代里,诗人度尽劫波,却始终保持神志不迷——这是何等骄人的成就!回顾过去,面对现实,诗人掷笔长叹,为这荒唐的世界洒泪;而想到“明日”,想到明日的诗歌写作,诗人“不觉又扬眉”——这是多么豪迈的气概!
诗人的精神和诗艺,将通过其作品长存。而此时的诗人本人,实际上已经没有“明日”了——他已临近生命的终点。1974年邓小平鉴于牟宜之的历史贡献,在信件上批示让他从北大荒搬回山东老家度晚年,然而当时的山东省领导人拒不接受。1975年4月29日,牟宜之在济南忧愤而死。
牟宜之(1909-1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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