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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钢总经理被职工打死事件全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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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6 10:19:1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中国新闻周刊】

聚众

两天前,也就是7月22日下午,吉林省国资委向通钢集团高层传达了一项决定:建龙集团向通钢集团增资扩股至66%。

当天上午通钢集团董事长安凤成还在开会讨论“通钢向何处去”,接近安凤成的人士对《中国新闻周刊》称,安凤成事先对此毫不知情。当天,安凤成和另外3名通钢集团副总经理拒绝签字同意建龙扩股,并提出辞职。

7月23日,通化钢铁召开副处级以上干部大会,传达建龙集团控股决议。吉林省国资委副主任李来华、通钢集团副书记崔杰、副总经理张志东以及建龙集团副总经理李明东出席,原通化钢铁副总经理的陈国君出现在主席台。

随后,建龙集团控股的消息在通钢职工和家属中传开。2006年建龙集团参与通钢集团股份制改造后,曾大幅裁员,在岗职工实际收入也有所下滑,引起一些通钢职工不满。

吴敬堂得知建龙集团入股的消息后连夜赶制了横幅。他的横幅挂出没一会儿,就被扯下。拉扯过程中,吴敬堂摔倒在地。这时正值夜班职工下班,路过的职工为吴敬堂打抱不平,并追打起来。与此同时,聚集的职工越来越多。

中共通钢集团纪委一位退休工作人员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被打者跑向办公大楼附近的厂区1号门,职工也跟着涌入厂区,抗议队伍越来越大。一些退休的职工和家属也加入进来,吴敬堂被扯下的横幅在人群中再次举起。

此时,一个叫吴广大的年轻人举着了喇叭在喊,“现在是法制社会啊,大伙不要有过激行为,咱们就是为了为通钢讨个公道。”但当时,通钢1号门附近已经聚集大量职工,现场目击者称,一些没有穿工作服的人员也出现在队伍中。呼吁理性和克制的声音已经为群体的愤怒所淹没。

一场被吉林省国资委描述为“通化钢铁部分职工因企业重组问题聚集上访”的群体性事件终于不可逆转地发生了。

冲突

24日早上8点半,举着横幅的职工队伍进入厂区。

各种消息也开始流传:“建龙要让45岁以上工人全部内退”;“建龙已在吉林钢铁厂培训好200多名干部,现有的干部都要换成建龙的人”;“建龙征用吉林5000亩地,通钢将转移到吉林”。

信息四处传播,职工愤怒的情绪被进一步激化。

一些人开始堵塞炼钢高炉运输铁轨,致使1、2、3号高炉休风停工。此时,吉林省国资委副主任王喜东也赶到了现场,通化市公安局开始布控警力,但无法对铁路线采取隔离措施,抗议队伍也越来越大。

当工人得知由建龙集团委派的新任总经理陈国君在焦化厂时,抗议队伍开始向焦化厂行进。此前,陈国君正在炼钢厂和负责人谈话,焦化厂和炼钢厂是通化钢铁职工最多、矛盾最激烈的两个部门。

早在2006年陈国君就被建龙集团派到通钢集团,担任通化钢铁公司副总经理,事实上全面主持工作。一位接近陈国君的通化钢铁中层干部向《中国新闻周刊》表示,陈国君作风严厉,平时一发现有工人违法劳动纪律,比如劳动服的扣子没系上,也会对其罚款。

上午10点左右,抗议队伍迅速转移,将陈国君堵在焦化厂。通化钢铁4、5、6号高炉也休风停工。高炉停工前,炉内铁水放出,否则高炉将报废。这时,陈国君出现在焦化厂区,动员职工不要让焦化厂停工,因为通钢的焦化厂负责通化全市煤气供应任务。

陈的喊话,引起群众更强烈的反击。陈国君见形势不对,就由保安掩护撤往焦化厂办公楼二楼材料科办公室。一位在现场的抗议者说,陈国君仓促逃跑,一只皮鞋脱落后也顾不上穿。

人群开始冲击焦化厂办公楼。现场目击者称,有人拆下暖气片砸开了两道门,将陈国君拉出来殴打。被殴打的陈国君开始很愤怒,让现场各厂厂长指认现场殴打他的工人。但此后,随着现场的失控,陈表现出明显的恐惧,又被愤怒的众人反复殴打。

跟随通化市副市长巩爱平一同在现场安抚职工的通化市通钢协调办主任于连才,由于被误认是“建龙的人”,也被错打,晕倒在地,被送至通钢医院。8月初,仍然躺在医院的于连才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当时不知道人群里谁喊了一声打错了,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与于连才一样被错打的,还有巩爱平的秘书宋玉清,肋骨断了两根。

从上午10点半起,事态开始失控,通化钢铁已经大部分停产,人群全部涌向焦化厂。陈国君被殴打的同时,建龙集团董事长张志祥在远离厂区的通钢宾馆,并未受到抗议队伍的冲击,于上午10点半在武警的保护下撤离通钢宾馆。

此时从焦化厂现场回到办公楼的吉林省国资委副主任马明,向在当时也在通化钢铁的吉林省副省长王祖继汇报称,在有人身攻击的情况下,企业工作人员已不敢出头做工作,建龙集团和省国资委工作人员的人身安全受到威胁。

僵持

中午11点前后,吉林省副省长王祖继传达了意见,调集警力,对现场布控。待伤者诊断出来后,再追究打人者的责任。

中共通化市市委书记齐晓光则要求,在场的通钢集团领导提供闹事者姓名。此时焦化厂附近已经布控有数百名防暴警察和武警。

下午2点,抗议队伍已经堵住通化钢铁的5个厂门。此时政府试图保住7号高炉的正常生产。

下午3点左右,7号高炉停工,整个厂区生产陷入停顿。

此时,焦化厂办公楼前聚集了近500名抗议者,而附近厂区聚众可能超过5000人。一位现场抗议者称,炼铁、焦化的道口是几十人围成一堆,最开始是老头老太太在前面挡着,后来是后面的小年轻拿着石头往上顶,把警察挡在焦化厂门外。双方陷入僵持。

半小时后,中共通钢集团党委书记崔杰在警车内向聚集在焦化厂的抗议者宣告,暂缓执行与建龙集团的合作通知。与崔杰一同出现在现场的还有吉林省政府副秘书长常明、国资委主任李来华、副主任王喜东。前述通钢集团退休干部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崔杰读完通告后,抗议者纷纷向其投掷石块。

下午4点半,一个围观者说,数度被殴打的陈国君被人用脚从二楼楼梯上踹下。倒在一楼门口的陈国君此时仰面躺倒在地不能动弹,口里喘着粗气,不能说话,看样子已经伤势非常严重,但还有人朝其扔砖头杂物。当时很多人拍了照。有武警官兵要求把陈国君抬出来,遭到工人们的拒绝。

此时,政府派出营救人员也从陈国君所藏匿的焦化办公楼内传来消息,称陈国君处于万分危险的境地。吉林省副省长王祖继接通化市公安局的上述报告后,要求当前救人要紧,要赶快采取措施。

解决

下午5点10分,吉林省国资委主任李来华再次来到焦化厂,宣布终止建龙集团重组并控股通钢集团的决议。

“看不出模样了,衣服黑糊糊的,头朝外,不能说话,光哼哼,吐字不清。”通钢一位退休高级工程师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当天下午6点半左右,他在焦化厂老办公楼的一楼楼道里,看见倒在地上的陈国君。

此时,公安人员从焦化厂传来消息称,陈国君已经不省人事,生命垂危。

晚8点左右,国资委的正式文件——《关于终止建龙集团增资扩股通钢集团的通知》开始散发到厂区职工手中。这一通知也立即在通钢电视台反复滚动播放,现场不断广播。

一个半小时过去了,聚集的工人们不断散去,聚集的人群只剩几百人。此时,武警排成方阵,进入焦化厂办公楼,将陈国君抬走。当时在救治现场的还有通化市卫生局局长李红玉、通化市医院院长杨立军。通化市医院一位医护人员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当天晚上11点,陈国君被送至医院时,已经死亡。目前死亡原因仍在调查。当晚,陈国君妻子开车从吉林市赶到通化。陈国君有一对双胞胎儿女,今年夏天刚刚中学毕业。

晚上10点左右,各厂和车间开始复工,大约只两个小时,八个高炉全部恢复生产。

7月25日早上6点,陈国君的遗体被运送回河北老家。

“心特别齐”

一出通钢办公楼,就是明珠广场。在通钢家属区中,这里是人群最集中的地方。每到傍晚时分,广场的大广播里,都会表彰先进车间和工人。稍后,吃过了晚饭的职工和家属,习惯走到这里来乘凉。孩子们玩滑轮、踢毽子,大人见面聊的是打麻将或者厂里的时鲜事。这使得广场无形中成为了通钢人信息、意见和情绪的集散地。

这个修建了不到10年的广场,现在看起来已经很残破,地砖多有裂痕或者干脆脱落,晚上连路灯都没有,音乐喷泉只是摆设。而在2005年以前,一位女职工说,“一到夏天,喷泉喷出来凉水,灯光一照可好看了”。而广场周围的体育场也因为失修,大厅开始漏雨。在游泳馆游泳,原来凭职工证只要几块钱,现在涨到了 10多块。

职工们很自然地把今昔对比的原因,归结于2005年入股通钢的建龙公司,及其主导下的国企改制。“建龙来了以后,把这些当作包袱甩给了区里,但区里也没钱维护,于是就破败成这样子。”

通钢人对这样的衰败场景摇头叹息。在通化,通钢工人,曾经是仅次于铁路工人的优越身份。七八十年代,爱显摆的青年工人穿上通钢的工作服在市里走一圈,往往会收获路人艳羡的眼光。通钢工人的收入稳定,相对比市里的小工厂偏高,导致这里的物价比市里还高。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来通钢采访时,正值“八一”建军节,这里却没什么动静。“这要搁2005年以前,不是部队文工团来厂里演出,就是我们的文工团上部队慰问,现在倒好,连文工团也没了。”从事财务工作的退休女职工钟珍(化名)说,不只“八一”,每每逢年过节,都是通钢人张灯结彩欢庆的由头。

这时候,鱼、肉、蛋的发放是默认的惯例。碰上过年,每个分厂都要出节目,厂里发票给大家看。各分厂组织汇演,年底表彰先进、劳模和积极分子,这些通钢人保持了近50年的生活习惯,却在2005年开始淡化或者中断。“有个气氛在这里,再困难工人也不叫苦,我们通钢人的工作动力不都是物质刺激的。”

除去政治教化的功能,这种高度组织化的生活,更多体现出一种时代特色鲜明的人情味。退休前一直从事党群工作的王殿昌向《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解释他的工作范围,“干部的思想工作,工人想不开的事,柴米油盐、吃喝拉撒,都得管”。

在通钢,解决职工生活难题的流程往往是:有事找工会,工会没辙去党委,党委问车间,不行找财务,最后写个收据,预借半个月的工资。

通钢的这种封闭性,或许与工人的来源渠道有关。通钢要进工人,在计划经济时代是靠接收部队转业军人和子承父职式的顶替,之后主要依靠吉林工大和厂里的技工学校输送,前者往往从事技术工作,后者主要是操作工。在技工学校的学生中,通钢子弟占了绝大部分,因为子弟可以在入学考试中享受加20分的待遇。这样一来,一家三代都是厂里的同事,在这里并不鲜见,通钢人由此觉得自己“心特别齐”。

贫富分化

“2006年6月6日,33个处级干部离岗,其中1/3是专业干部,我就是其中之一。这个举动让公司的干群关系出现了分化,党群关系科被合并,工会和纪委事实上取消了,此后,我3年没过组织生活,现在全凭自觉在交党费。”王乃谦说,“那时只发给我们1000元生活费,后来公司也意识到这个问题,现在年薪提到了6万,相当于在职同级干部的1/3。”

干群关系分化还有一个现象是,办公楼的二楼整得森严壁垒,把经理办公室都隔死了,门外有岗、楼里有岗,这种人为造成的隔阂让普通职工要见经理变得很困难。

今年“五一”时,一位熟悉安凤成的中层干部去办公室找他,“我一到门口,被拦住,有没有预约?

王殿昌说,建龙参股后,工人的工资虽然上升了一点,但是三险一金扣完,实际拿到手的钱比以前更少了。但工人意见最大的,不是收入下降,而是收入差距太大。 “1992年,我当处长那会儿,跟普通工人的工资相差1.5倍。如今一个处长,一年能拿60万~70万,你说差距有多大?”

张健回忆,从2006年起,不满建龙的职工就开始聚集起来要求对话。省国资委当时认为是一些内退的中层,在鼓动下岗职工,于是决定给退休的处长年薪提到6万,这些处长就都不吱声了。

“后来网上有人说职工偷废钢卖,此前哪有这种事。建龙的管理方法,就是太简单了,以前有什么事,还开开党员组织生活会,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张健说。

7月24日,一位通化的领导来通钢现场,问为什么职工对建龙这么大敌意。职工就三句话:以前挣多少钱,现在挣多少钱?!我正年富力强的时候,要我下了;二道江区政府有好几个月没开工资了。”

一位当时在现场的通钢原中层干部回忆说,“那位领导一听完,就叫司机开车,说到点了,该走了。”

“我求求你们,救救我,我还想活。”

这是《中国新闻周刊》记者了解范围内,陈国君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遗言。据一位目击者转述,这次求救并没能打动身边的工人们。“大家伙都说,你要活,我们就得死。”

在通钢职工的传言中,陈国君“要把通钢搞黄”。证据是,他在与职工僵持的过程中,做了一个让工人下岗的动作,并说“3年后我让这厂子姓陈,让你们回家”。

一位通钢原中层干部对《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说,7月24日上午,在与炼铁厂厂长荆玉起谈话的过程中,面对聚集抗议的工人,陈国君把荆玉起给骂了,还怒摔了一个烟灰缸。下午4点,听说陈国君被打之后,通钢的工人像瞻仰遗容一样去瞻仰他,一批一批地上去,转一圈,再回来。

而到了6点半左右,通钢一位退休高工赵忠和(化名)在焦化厂老办公楼的一楼楼道里,看见倒在地上的陈国君,他当时从二楼被拖下来,“脸已经变形,看不出模样了,衣服黑糊糊的,头朝外,不能说话,光哼哼,吐字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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