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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3-29 15:0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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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军”?“共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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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夜十二时半“新报”派吉普车来接,驾驶兵并且拿到了当晚的“口令”。(口令系戒严时,卫兵向通行人员所要求之答话,该项答话,如“剿匪”,“南京”、“胜利”等,由警备总部临时规定。)
我到编辑部后,总编辑汪河清便和我商量,明日“新报”的标题,是否仍使用“匪军”字样,因为有几家报纸的总编辑和他通过电话说:情况很糟,是不是把“匪军”改为“共军”。我当时立即向河清建议:我们是二○七师所办的报纸,明天在报上即使我们管共党叫祖宗,在城破之时,他该捉我们,仍然要捉,如果我们不惧不惑,共匪反而可能看我们有几分骨气。于是河清下定决心:自己做了一版的头条标题,“我军与匪军在东陵一带有激战。”这是我过去半生中,自己感到很欣慰的一件事。
午夜一时,沈阳“中央日报”采访主任袁笑星打电话给我,他说情况已经好转,夜里将有两个师空运沈阳,我为了要证实那个说法,打了几个电话到几位要人的公馆,有的根本没人接听,有的是传令兵来接电话说:主人今晚不在家住。
十月三十日,是我过去这多年来,生命更上,烙印最深的一章,因为那一天,我曾跑了四次飞机场,准备逃命,而四次都没有成功。
十月三十日上午八点多钟,我和“申报”特派员韩清涛先生,一道到剿匪总部政务委员会去,看见各处室的大小官员,都在耳语,秩序非常混乱,气氛完全不对。于是我和清涛,便急忙返回办事处,收拾行囊,直奔沈阳城南的浑河机场,守机场的警备总部警卫团,正在布防,跑道上停着四架运输机,马达开动着,机旁边有一百来个人在蠕动。下午两点钟空军第一军区司令吴礼将军,驾车抵达机场。当时在东北很有地位的名女人朱纶,和剿匪总部副总司令陈铁夫人,立即包围了吴礼,朱纶当时是国民党的中央委员,她在沈阳的上流社会中,锋头很健,那一天她却显出了女人的弱点,她拉住吴礼将军说:“你要救救我呀!”接着她又补充说:“无论如何,也要把郑洞国的孩子带回去。”吴礼的回答很简单,“情况已经好转,不要焦急”。朱纶说:“但是你们都要走了”,……
不久那四架飞机,都空着起飞,没有一个人登上飞机,朱纶和陈副总司令夫人,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看着天上的飞机跺脚。
金条落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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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韩清涛的车子,紧紧的跟住吴礼的车子,他的车子折回城区后,转向东塔机场。三点多,东塔机场也挤满了一批人,比方才的浑河机场的人数少,但情况也很乱,大家似乎谁也顾不了谁,但卫立煌,赵家骧、高惜水、王铁汉、董文琦、王家桢和吴礼,都挤上了飞机,嫩江省主席彭济群,爬到机门,却被人挤了下来,在秩序混乱中,只见到飞机的旁边,落了一地黄金的金条,但没有人去捡它。
这时我和韩清涛,也在向前挤,勿宁说是向前冲。一个卫兵举着冲锋枪,向着混乱的人群说,你们再冲,我就开枪了!于是载着卫立煌的飞机起飞了!
我呆呆的望着丢在地上的金条,望着混乱的人群。看看守卫机场的卫兵,一脸愤怒之色。………
韩清涛和我再折返城区时,士兵正在布置拒马,情形比第一次出城时紧张多了!于是清涛和我商量,我们再跑一次浑河机场,碰碰运气,我们再度进入浑河机场时,朱纶她们仍旧等在那里,但机场里,没有飞机,于是我们第四次再跑东塔机场,这时卫兵们已经架了机枪,制止我们前进。于是我们无精打采的向后转。跑来跑去,最后回到城里时,已是黄昏时分,城内开始戒严了!
一切都是身外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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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四次赴机场抢搭飞机的逃亡过程中,第一次携带的东西最多,第二次在东塔机场看见满地金条后,把行囊里的东西,在回程中,丢了一半,那时候才了解到,除了逃命最重要外一切都是身外之物。第三次再到浑河机场时,东西又丢了一半,等第四次再赴东塔机场时,一切的东西,都丢掉了,仅带了一本贴报簿,里面贴的全是我在东北工作的那段期间,所写的文章。
当时一再抛弃东西的原因,第一是怕东西太多,卫兵不准搭机逃命,第二是在抢搭或在人丛中挤时,没有东西,比较轻便灵活。
当我和清涛,抢搭飞机没有成功时,回到城区后,知道自己的命运已经被注定,大概是没有逃走的希望了!于是我们一道赴电报局拍发电报,因为拍发电报,是由收报人付费,所以我们发起电报来,可以不带钱,那一天我发出的电报是:“卫立煌总司令,偕其司令部高级人员,今日下午离此飞往一未经宣布之地区,沈阳未来之命运,似已注定……”晚间再收到胡政之先生来电勉励,“沈阳失守后,请即化装逃出,社中同仁对吾弟工作精神,至表敬佩。”
三十日夜,我没有到“新报”上班,和清涛在办事处计划,如何逃难,当时清涛有个侄儿就在旁边听,在十一月一日下午,当共匪的军队进城时,清涛的这个侄儿,表明了他的身份,他说:他叔父和笔者,平常都是“骑在人民头上”的剥削阶级,他已经监视我们很久了,原来清涛的侄儿,竟是一个小匪谍,他是以“申报”的送报生来掩护他的身份。
那一晚“中央日报”的袁笑星,又接电话给我,他的嗓子已经沙哑,他抖颤的说:“一切都完了,没想到政府的首长,如此怕死,也许明天早上,一觉醒来,这城市已经换了主人,现在真是欲哭无泪”。
我接完电话,跑到院里去看天,天空没有云,星光灿烂。侧耳听。远处有隐约的枪炮声。那真是最长最长的一夜。我的心情,像是我读初中二年级那年,母亲逝世时,一样的沉重、凄凉,并且绝望。人在对一切都绝望时,有时反会有一张“白纸式”的一段时间的宁静。一种空虚感。感到心灵的深处,一阵凉森森的,什么都没有了!
十月卅一日晨,“中央日报”、“新报”、“东北民报”,都照常出版,其中“东北民报”,已经把“匪军”改为“共军”,称“国军”为“国民党军”。我推开房门,先看看街头的情形,一切岗兵如故,山河依旧,只是街头已无多少行人。
属于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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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铃声响了,来电话的仍是“中央日报”的采访主任袁笑星,他说:“属于我们的时间,大概不多了,准备逃命吧”!然后他讲他三十日下午的情形,比我和韩清涛抢飞机更惨,因为三十日下午他和几位同业,仍到剿匪总部去采访,当时总部里,只有几个兵在里面找东西,他们还以为剿匪总部在应变,迁到别的地方去了。后来一位电台上的勤务兵说:“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卫立煌这时候,已飞到北平了!”因为卫走时曾令台长发一电报到北平,但是台长在卫走后,气得马上拆了电台。
袁笑星在那样的紧张关头,仍然有闲情和笔者“闲话”,我以为他是为了排遣时间,但 后来我们逃到北平后他解释说:当时,他的感觉只像似人在水中,在要溺毙的一刻前,抓到一支草似的……
三十一日中午,市民们纷纷搬家。三轮车被人抢雇一空,洋面、皮箱、军毯,都纷纷由车站拖向旧城。下午突然地方性的“和谈”空气,传了出来,匪方派出代表为谁,无法获悉;地方及政府方面出面的人,则是商会会长卢乃赓,国防部第二区军法执行部主任赵毅中将,剿匪总部总参议苏炳文中将,还有地方闻人王化一和另外驻沈阳的部队,各推将级代表人员一名,这个和谈的酝酿,是起因于卫立煌逃走以后的三十日当晚,地点是赵毅的公馆,据说卫立煌逃走时,未通知赵毅,赵激愤异常。当时曾指挥过宪兵,到卫立煌住的第二招待所和机场去扣留卫立煌,赵并公开表示:捉回卫立煌后,“死守沈阳”。
但卫立煌给中央的报告则说:三十日清晨七时,沈阳东面匪军,已经进抵金家屯和沈海车站,沈阳北面的匪军,已经窜过大坝,西北则到了离皇姑屯约七里的地方,他在十时要召见五十三军军长周福成,到处找不到人,接着有情报说:有很多人通匪,卫立煌就更慌张。因而他向正驻节北平的蒋总统报告说:沈阳的五十三军已经哗变,并拟扣留中央人员,情形非常严重,中央相信了卫立煌的话,电覆卫立煌,准他于下午一时半,携高级官员撤离沈阳。
与虎谋皮的“和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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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立煌在抵达北平后,怕中央处罚,当然强调五十三军哗变之说,而事实上,五十三军一个师的投降。是在卫立煌逃走的两天之后,也就是十一月一日的下午。这段历史是笔者亲眼看到的。十月卅一日中午,商会会长卢乃赓,正式与匪方人员在沈阳郊外接触。那种接触,当然是变相的投降,然而那时沈阳周边的国军部队,仍然与共匪有着战斗。共匪向商会会长卢乃赓提出的要求是:市内弹药仓库,不得破坏,卢乃赓的条件则是保障各级人员的安全,遣送南方籍的官兵回乡,共匪部队和平进驻市区,免致人民涂炭。到了卅一日晚间,协商的条件,原则上成立,然而有问题的到是五十三军军长周福成。他仍主张“死守沈阳”,他并对主张“谈和”的人们表示:他只有战死和被俘两条路,除此以外,没有什么选择。那个消息传出以后,主张和谈的人,责骂周福成不识时务。就在这时候,周福成的一三○师正式向共匪投降,周福成也被迫下台了!
十一月卅一日的中午,“和谈”没有得到结论,共匪的代表,见一三○师已经投降,乃讬辞向哈尔滨总部请示,就在他们的“请示”还没有结果时,共匪的李红光支队,已经从铁西区突入市区,那是十一月一日的下午一时。从那个时候起,东北地区,除了十三军驻防的承德以外,全部变色。东北人民又被关进铁幕之中。在共匪李红光支队,进入沈阳以前的两小时,向共匪投降约五十三军一三○师,开始在市区站岗放哨,他们的记号是在左臂上绑了一个红布条子。
一日下午一时,笔者和韩清涛同赴电信局发电报,我发给上海“大公报”的电文是:“沈阳现正逐渐沉入红潮中,记者发此电时,着草绿色军服的共匪部队,正自铁西地区入城,此间今日天气晴朗,山河仍旧,惟人事已非……”韩清涛发给申报的电报,大意也是如此,没想到我们真的坚持到最后的一分钟。
夕阳残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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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正在发电报时,北平的电信局用长途电话告诉沈阳的电信局说:他们就要切断和沈阳的联络,要说“再见”了!沈阳电信局的人则说:现在有上海“大公报”和“申报”的两位记者,正在发新闻电报,等最后一则新闻电报发完时,就请切断线路。
沈阳变色了,它在三小时内完全改变了,我和韩清涛返回办事处,在小院落中,看着将落的夕阳,相对无言,默默流泪,因为我们已失去一切,我们空虚得一无所有。对于未来是死是活,也全然不知。
这时申报的送报生韩清涛的那个侄儿,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他训他的叔父和我,平日养尊处优,骑在人民头上,是不折不扣的国民党的“文特”,现在这所大楼,由他接管,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属于人民的,包括私人的衣物,也是属于人民的,不得移动。韩清涛和我没有和他争辩,我们离开办事处,真的什么东西也没拿,他大概以为我们已无路可走,绝对逃不出共匪的魔掌,所以也没有跟踪我们。于是我和清涛决定,分别躲到朋友家中,并且互相留了地址,俟机逃亡。
看到朋友,不敢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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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一日,沈阳已经很冷,我身上穿了一件皮大衣,仓惶跑到我前文中提过的一位卢姓同学家中,因为他们家住的是东关的贫民区,预料共匪在一两天内,不会搜查。
我一进卢家的屋子,卢伯母便要我脱掉皮大衣,换上短袄,我问他老人家,敢不敢收留我,她说:“为什么不敢,你就是俺的儿子。”一日的晚间,我就躲在卢家,睡在火坑上,但怎么也睡不着。
夜里国军的飞机,来轰炸铁西区的弹药库,爆炸的声音很大,大约每隔四五分钟,就有一次巨响,我们住在东关,距铁西区很远,所以不怕有被炸的危险。
十一月二日,卢伯母要他家的大儿子,到外面听听消息,我也把我的皮大衣和平日存放在卢家的一些衣物,拿到露天市场上去卖,以便换些钱,做为逃难之用。
在露天市场中,我一眼就看见了沈阳市政府教育局的主任秘书刘胜超,他打扮成一个乡下人模样,也在那里卖东西,我们见面了,但谁都不敢和谁打招呼,怕对于对方不利。然后互相背转身,悄悄擦眼泪,因为天气冷,擦擦眼睛,不致引起别人的怀疑。
晚间在卢家听收音机,知道“中央日报”的采访主任袁笑星和笔者,都被共匪列为第五级的地方性“文化战犯”。卢家大哥回来也说:“新报”中有些人是匪谍,其中有两个人,是经我考试进入“新报”的,其中一个是匪城市工作部的,一个是匪教育委员会的。那两个人的名字,现在已经忘记,那是总编辑汪河清和我共同主持考试,招考进来约六名记者之一。城陷后那两个匪谍,到处找我,所谓“文化战犯”也者,也是他们弄的。不过那两个匪谍,平日的表现很好,也没有“不满现实”的倾向。据说:他们对报社中人的言行,都有记录。接收“新报”财产的也是那两个人。
“四野”人马统治沈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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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阳城陷后,我感到真是如同“丧家之犬”,当时也体会到政治可以改变一切,一切都是在政治支配之下。但偶尔也发呆想,国军或者会反攻回来,否则又何必轰炸弹药库,并且炸死那么多人?
在卢家,一闭上眼睛,那幕大批国军,像被赶绵羊似的,赶到剿总军法处去的惨象,就在脑中出现。那真是一切都完了!一切都结束了!
十一月二日驻守浑河一带的青年军二○七师官兵,誓死不肯投降,他们从市郊西南,继续向城内猛攻,枪炮声整整打了一昼一夜,那是孤军奋战。据说二○七师是由一位旅长率领,可惜的是大厦将倾,一木难支,后来听说。他们退到长白山中,然而共匪则宣传“顽固的二○七师,已悉被消灭”。
十一月四日,共匪接收了沈阳的“中央日报”,改出“沈阳时报”,那是他们入城后第四天的事。那一天街上已有了稀稀落落的行人,但所有的人,都把西装脱掉,换上了破棉袄,街上走的,尽是穷人,沈阳立即变成了“穷人的城市”。
国军的伤兵,没有人收容,没有人理会,扶着拐杖,走在街上,向行人伸出乞怜的手,但却没有人敢对这群“失去了父亲的孩子”,发点慈悲心,于是共匪教他们抢大户,抢商家仓库,然后共匪的“沈阳时报”趁机发出警告,要市民注意防范他们──指国军伤兵──的“奸淫掠夺”。接着共匪宣布与人民“约法八章”和“城市政策”,在墙上写煽动性的标语。“解放”变成了时髦的名词,金圆券被一纸布告,害得失了灵验,“八路票”成了市场上的宠儿。
共匪在沈阳成立的第一个机关,是“军事管制委员会”,这一机构是共匪的最高军政机构,另外还有一个卫戍司令部,军管会由陈云为“主委”,王首道、张学思副之,卫戍司令则由伍修权担任,伪辽宁省主席是张学思,伪沈阳市长是朱其文。而张学思和朱其文,都是后来,才从哈尔滨赶到。突然接收沈阳那样大的城市,在当时的共匪而言,确也是手忙脚乱。
上面提到的这些名字,在当时都是林彪手下,第四野战军的当权派,谁会想到,这些人在二十四年以后,和他们的主子林彪一样,全被整肃。那也就是干共产党的下场。是必然的下场。因为共党在斗争之中,当“政治生命”结束时,“人身的生命”,也同时结束。这也就是真正读通了书的知识份子,必然不做共产党的原因。
沈阳城自一日下午沦陷,到四日下午的三天中,最刺眼的是他们到处挂红布条,满街都是红布,形成了“红色的恐怖”,直到现在,这多年来,我一看到一片红色,就有着恐怖的感觉。
在沈阳陷匪的三天中,我托卢家大哥,不断的和韩清涛联络,约定逃亡的日期,并作逃亡的准备。我则像小老鼠似的,躲在卢家,不敢出门。卢伯母给我弄了件破棉袍,棉袍子的面有好几处露出旧棉花,我自己则用黄粘糕涂牙齿,也不再刷牙。不再洗脸。让自己变成一脸风尘之色,卢伯母又把过去我送给他们的面粉,拿到露天市场去卖,大约凑足了二十几个银元,有几枚缝在破棉袍中,有几枚放在破皮鞋的后跟里,有几枚则带在身边。
烈士的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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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下午我骑了卢家大哥的脚踏车,绕市区一周,看看沈阳市的情形,同时也看看我自己像不像一个商人,一个小商人。因为我和韩清涛约定五日一早就上路,向关内逃亡。
在火车站前,看见了许多伤兵在讨饭,在最热闹的一条街道太原街上,我看到了盖着草席的一具尸体,尸体旁边写着一片粉笔字,大意是说:他是军校十七期毕业生,祖籍湖南,姓王,这次战败,他没有看见一个高级将领殉职,他相信杜聿明一直在东北,局面不会搞得如此糟,陈诚在沈阳,也不会弃城逃走,所以现在他要自杀,给沈阳市民看,给共产党看,国军中仍有忠烈之士。好多人悄悄的看过地上的遗书,再悄悄的走过去。
那是一个离乱时代的悲惨而动人的故事。那里面蕴藏着国魂和军魂。那一晚我自己找到了韩清涛,他躲在黑暗的一间小屋子中,他问我明天能不能走得成,我说:再不能停留下去了,听说共匪入城一周以后,要进行一次大搜查。
然后我再告诉清涛,我在太原街看见地上遗书的故事。清涛开始流泪,我则说:我到底在沈阳城中,国军身上,找到了,找到了我们失去已久的“国魂”和“军魂”。只要有了它,我们一定会再度回来的。
清涛也告诉我,他的那个做匪谍的侄儿,到处在找他,要向共匪邀功,所以他真是十分焦虑,而且度日如年。那时清涛的夫人子女,已在北平,他所担心的是怕走路不行。因为我们的预定是从沈阳徒步走到山海关。而且决定无论在路上,遇到什么事情,无论共匪如何留难,一定要坚持我们是一个商人,清涛的身份是“货郎”,他必须知道,针线、扣子、化装品,包括香皂,毛巾的价钱,我自己的身份则是在车站旁边买杂粮的行商。我要知道,高梁米、玉米粉,小米面的价钱。以便在路上应付共匪的盘查。
我过去自长春撤退时,领了一个准备避难的身份证,职业栏内,填的是商,这次可以派上用场,韩清涛在沈阳紧急时,也弄了一张身份证,职业栏内也是商。我们相信,大约可以冲出囚笼。
逃离那座古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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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晚我回到卢家,卢伯母给我包了三十个酸菜馅水饺,里面没有多少肉,他们全家则吃粗粮做的煎饼和稀饭,卢家嫂子,则用旧毛线替我织了一件毛衣,留着在路上穿。
卢伯母家,一直过的是苦日子,但是他们不欢迎共产党来,因为山东老家的来人,在过去已经把共匪的清算斗争和不人道的作法,包括带纸帽子,打锣,游街的故事,告诉了这些下关东的乡亲。所以卢伯母那晚上,特别嘱咐我路上要小心,像我这样念过大学的人,共匪是不会放过的,而一旦被他们抓去,一定凶多吉少。
那一晚,我仍然翻来覆去的睡不着,铁西地区,仍有飞机声和爆炸声,同时我怕共匪在半夜进门搜查,连累了卢家,我极其希望,在这最后一晚中,不要出事。
我看到纸窗一点一点的发白,在黎明时分,我走到室外去看天。天上剩了一颗大毛星。那一晚我想了很多事,我想我如果不做记者,不写骂共匪的文章,今晚的心情也许会宁静些。现在和共匪已经结下了深仇大恨,能逃掉算捡一条命,逃不掉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在天将亮时,卢家大嫂起来烧饭,我实在希望能再睡一会儿,但是睡不着,我也想到这一次走出,不知那年那月,才能够回去。也不知道,路上会不会被共匪看出破绽。
五日清晨,是沈阳沦陷的第四天,我终于离开那座古城,在大南门外的两百米的地方,我和韩清涛会合,开始我们以后十五天的逃亡行程。
静静的松花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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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北三年,时间过得仿佛很长,沈阳的落幕,又是那末仓促,从东塔机场抢登飞机未成,到躲进卢家,作逃亡的准备,那几天的日子,显得更长。东北从接收,到落幕,连头带尾,一共四年,真正的时间,仅有三整年,东北的三年,变幻太大,东北之失,失得过惨。
东北在惨痛的情形下一个城市一个城市接收,接收过后,又一个城市一个城市沦陷,而最后一个据点沈阳,也那样的轻轻的被葬送了!
东北三年,在后代史家写来,也许用四五行小字,便可结束,然而在一个身历目睹,在战火边缘上工作了整整三年的新闻记者,执笔为文时,却有着无限辛酸与沉痛。
我深深的记得。民国三十四年(一九四五年)冬,我飞抵长春时的心情,虽然那时长春插的也是一片红旗,是在苏俄军队占领下,但心情是苍凉悲壮的,民国三十七年冬(一九四八年)我逃离沈阳时,城内也是一片红旗,却是在林彪军队占领下,而心情则是恐惧而衰微的。
三年虽然仅有一千多个日子,从大摇大摆的出关接收,到化装逃出塞外,飞去爬回,恍如一场噩梦。
民国三十八年十一月一日,在沈阳失守一周年那天,我为“新闻天地”周刊为了一篇:“哀东北”的文章。那篇文章的开头是“一九四八年秋,十月十五日,锦州城陷,范汉杰将军被俘,是年十月二十日,郑洞国被迫投降,长春易手,十月卅日,卫立煌弃城飞逃,沈阳不守。仅仅半月时间,东北连陷三城,逾两月,林彪驱兵入关,平津又告急……回头看,一九四五年秋,十一月十六日,杜聿明率军攻克山海关,翌年春,大军过锦州,进驻沈阳。五月廿三日占领长春。数日后,驻马松花江畔。”
下午三时左右,共匪的后续部队,陆继进城,国军所使用的吉普车,马上换了红旗,车上的驾驶兵仍是旧人,但坐在车上的人却换了主人,大批大批徒手的国军,像一群绵羊似的,被赶入车站前剿匪总部军法处大厦内集中。
那是一个多雄壮的局面,又是一个多悲惨的局面。屈指算,一九四五年东北光复时出生的孩子,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能逃出匪区的,只是少数,大部份东北青年,却看不见祖国的旗帜。松花江的水,静静的流,长白山的雪,终年不溶,那里有漫山遍野的大豆高梁,那里有几千年用不完的煤矿和铁矿,还有三千多万朴质而善良的黄帝子孙。翘首北望,又岂仅呜咽而已!
奔向山海关
逃难的长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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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沈阳到山海关,约八百华里的行程,我和韩清涛先生,过去没有徒步走过这一条路,我们的计划是沿着铁路线走,但一出沈阳的大南门,就看见了逃难者群,于是我们很自然的加入了逃亡者的行列。
在逃难者群中,大部份是伤兵和由匪方发给“路条”——〝共匪的通行证〝——的国军俘虏。一路上的行人,像一条长龙,其中包括推独轮车的,赶北方大车的,人群走得极为散乱。那一大批逃亡的行列,每个人都无精打采垂头丧气,伤兵中照样穿着国军的制服,另外的一大批人,都是逃难的公教人员。不过每个人都经过改装,和老百姓一样。
我和清涛约定,一路上装作互不相识,如果有一个人被捕,另一个人,也不必等候,以免被匪兵对质。我们第一天,大约走了六十华里,那时候,还年轻力壮,走起路来,并不感到怎样吃力,只是担心被匪军发现我们不是商人。我穿着露出棉花的破棉袍,系了腰带,另外背了一个包袱,里面是一条破棉被。第一晚我们住在新民县的一个乡间小店,八九个人,睡在火坑上,韩清涛就睡在我的旁边。
半夜匪军的干部,提了马灯前来查店,我把在长春时领到的假身份证拿出给他们看,我的名字填的是于春财,兄弟栏内是春发、春福、春生一我排行第四,合乎“发福生财”四个俗气的名字,职业栏内写的是商。匪干问我到什么地方,我答以锦州。到锦州做什么去?我答去看姨妈。接着问清涛,他也很土气的答是到锦州去探亲,第一晚没有什么麻烦,但夜里被清涛推醒两次,因为我在睡梦中呓语。
说来也奇怪,在平常时候,我躺在牀上有看书的习惯。如果睡前不看书。就会闹失眠。逃难的第一个晚上,竟然能倒头便睡,不过我很担心我的那双破鞋,因为鞋后跟中,藏了几个银元。
磨老茧、睡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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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我们背起行囊上路,路上的逃难者群,比第一天更多,走了不远,共匪开始检查,他们仅看看行人的面孔。就发出“命令”,要逃亡者站成两排,有的被命令站在左边的一排,有的被命令站在右边的一排、第一次韩清涛就被分配到左边的一排,我则被分配站到右边的一排,我们不知道究竟那排要被扣留,那排被放行。
经过初步的盘查,站在右边这一排的大部份没有问题,站在左边的要被扣留。清涛在他的行列中向我以目示意,暗示他可能被扣留了!我们这排每人被盘问三两句,个个放行,但轮到我时,一个三十几岁的匪干则说:“我看你不像是个卖粮的商人,然后他要我伸手,检查手指上,没有老茧,于是他更唬吓着说:他认定我是个“国特”,不然就是“情报官”,但我告诉他:我在沈阳两孔桥下卖杂粮,根本不要费力,我只看守我的摊子,自然没有老茧。他似乎被我说服了,摆摆手放行。我眼巴巴的看了清涛一眼,不能说一声再见。一个人,无精打采的上路。同时默默的为清涛祝福。不过从这一次检查后,我学得乖巧了,一路上用小石头在手指上和掌心中摩擦。因为说梦话,晚间也不敢再住小店。由于失去清涛,我真是少了依靠,只有一个人提心吊胆的随着人群走,一路上没有卖东西的,便随着伤兵们讨饭。所谓讨饭,也就是作乞丐。
十一月的东北,已经飘雪,讨来的剩饭是冷的,喝的水也是冷的,但吃下去竟是十分香甜,而且肠胃也能消化掉。晚间打开包袱,取出棉被,就睡在山腰里,听呼呼的风声,但也居然能够入睡,这时真正体会到古人所说的“餐风宿露”这句话的意义。人到了仅需要保住一条性命,而且不存什么欲望时,凡事到可处之泰然。所以在山腰中睡了一晚,竟然毫无腰酸、背痛现象。第二天照常跑路,照常讨饭充饥。
那时候共匪干部们,正在各处搜查第九兵团的司令官廖耀湘将军,有的大乡镇的土墙上贴着“捉拿廖耀湘”的告白,为的要项是:廖耀湘,五十多岁,花白头发,操湖南口音,中等身材,是个胖子。那正像旧小说中描绘的“画影涂形”。
讨饭吃雪、长夜漫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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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因为仅仅二十几岁,而且自六岁由山东蓬莱下关东后,能说一口纯正的东北话,而且手上磨出了老茧,所以前四天到也未遭遇到较多的麻烦,于是胆子也就壮了起来,但自己却没有把握一定能顺利过关。
随着伤兵讨饭,看见匪兵就喊声“队长”,再加上一脸风尘之色,真像是一个北方老粗。我觉得在逃亡最初的四天中,我学了很多,但每天都要找一个背风的山腰,披被坐着睡觉,醒来后看看天上的星辰,渴了时,就在附近抓一把雪吞下去,然而却一直没有生病。
随着逃亡的行列,“晓行夜住”,除了怕被捕以外,心如止水,所以一路上脑子想的只有一件事,如何应付匪干,如何至死也不暴露我是“新闻记者”这个身份外,一切都是空洞的。从沈阳到新民,经黑山、北镇,度过大凌河,那时河水已经结冰,从冰上步行渡过大凌河时,心中生出无限感慨,回想过去两度出关,一次撤回,坐的是飞机,大凌河在机翼下,只是一条白带。而今逃亡了,却真是“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似漏网之鱼”,现在没有属于自己的政治力量来庇护,一条小生命,真像一只蚂蚁。再看大凌河竟是那样宽,水也结得那么厚,自然的一切,都没有改变,而个人却是无家可归,真的体会到“国破家亡”的这份感情,不禁悲从中来,但竟不能放声大哭一场,也不敢放声大哭一场,那该是人生的最大痛苦。
前路迢迢,自己走了多少路程,没有计算,也不便向人问路,走呀走的,渐渐的走得两腿发酸,再加上一路上讨饭过活,缺乏营养,渐感体力不支。不过自大凌河到锦州间,已经有北方大车,可以乘坐,但要每人化七块银元,并且讲好,如果在路上被匪兵留难,缴付的银元,不能退回,而且晚上车老板要住在什么地方,车上的人,也要住什么地方,但短程行旅,一天的日程,则要一块银元,我决定做短途乘客,因为晚上我不能和别人共同住店,怕说梦话,露出马脚。就这样我开始坐上大车。
凶狠的共匪儿童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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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逃难进入第五天的行程中,在黄昏时候抵达了一个小村庄,这次来检查的不是匪干,而是共匪的儿童团,他们把红缨矛—像似戏剧中张飞使用的矛——一举,拦住了大车,对每一个行人,包括伤兵,检查得十分细密,他们也许并不识字,但都要看每一个人的路条或身份证。
这些儿童团,虽然小小年纪,却都具有共匪的一付凶狠像,据说这批小东西,都是经过匪干训练不久,由匪干在后面撑腰,于是这批本来性善的第二代,却变成性恶的小匪干。我看到这些孩子,心中十分难过,因为在不久之前,他们还是农村的好孩子,而经过共匪短期训练,竟然走火入魔,装模作样的要管教起大人来。
在冬天的黄昏,在太阳将落的时候,看见那群孩子,唱看共匪的“军歌”,扛着红缨矛,耀武扬威的样子,心中有着一种极其沉重的感觉。
渡过大凌河后,沿途看到的防空洞很多,那些防空洞,仅能容纳一个人,而且小洞就挖在公路两旁的土崖上,共匪挖掘的防空洞,有些地方,一洞接着一洞,以防国军飞机的低空扫射,并投掷炸弹。
第五天晚上,也就是被儿童团检查的那个晚上,我就睡在“一人防空洞”中,以后的行程,每晚都如比,因为路的两旁,都有防空洞,所以可以寻找背风的洞中睡觉。
逃亡的第六天,没有再化钱坐车,但走累了就休息,逢到村庄就讨些剩饭吃,东北的民风朴厚,对乞丐向来乐予施舍,所以讨饭并不是件困难的事。而且有些人对于伤兵特别同情。除了给些高梁米饭,还加给咸菜。有些村庄,也住了匪兵,有些匪兵,并且和逃难的人聊天,但在路上,我们没有遇到匪军的大部队。偶尔有国军的战斗机飞临上空时,他们就进入民家。
在逃亡的第七天,在一个不知名的村庄中,忽然又遇到了韩清涛,原来他被匪干拘留了一天,经过盘查后,认为没有什么嫌疑而放行,坐了大车赶来。过了那个村庄,我们又走在一起,两人这次相遇,不禁热泪盈眶,恍如隔世。清涛说:因为他的年龄正是四十多岁,匪干曾怀疑他是什么“接收大员”,后来见他讲些粗话,甚至连“坦白”两字,都装做不懂,所以拘留了一天,也就把他放了!
一只手表,过了一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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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清涛在路上告诉我,对付共匪,就是要装得“傻里傻气”,尽量讲东北土话,至死也不要“坦白”,我也告诉他,我一路上在手掌上磨老茧的故事,清涛也开始用石头磨他的手指和手掌,同时我们再度重申,无论何人被捕,另一个人,要表现得毫不在乎,自己赶路。第七天的晚上,清涛也陪我住防空洞。我们两个防空洞相距有十步远近,不过第二天清晨,清涛告诉我说:他仍然听到我说了梦话,并且在梦中喊叫,但我本人竟然毫无所知。
第八天我们又各化了一块银元,坐上大军,黄昏时候,别人住进小店,只有我们两个新闻记者,继续前进。找郊外的防空洞休息,清涛并预料,前途大概“吉多凶少”,可以一道入关了,但第九天的中午,在一个大检查哨,列队搜查时,清涛被放行,我却被留住了!被留难的逃亡者,大约有七千多人,被拘留在一个大院落中,从中午到黄昏,没有匪干来审询,不过晚间却吃到了一顿热的高梁米饭白菜汤,那是九天来第一次吃到新出锅的饭,但由于心理的不安,吃饭时并不觉得香甜。入晚有匪干七八名,分别来审询,审问的内容,仍就是既然是商人,为什么忽忽忙忙的赶着去锦州,这次我的答覆是姨妈病重,必须及时赶到锦州去探望,他问住在那一条街,我告诉他是大南门外。那一晚大家都坐在大院落中的火坑上。大家坐着打瞌睡,但没有人互相交谈。
第十天的清晨,一个匪干拿出一支毛笔,要每个人写出自己的名字,那是他要试验被拘留的人的教育程度,轮到我时,我用舌头先舐舐毛笔,然后歪着头,用四支手指,紧握毛笔,姆指向上,用手写下“于春财”三字,写的歪歪扭扭,那匪干接着问我念过几年书,我说:私塾一年,然后注意到我的手表,问我小商人怎能带手表,我说做生意人,人人都有手表,然后他带我到一间耳房,似乎要单独审问,我想这下子真的是要被留下了,但结果却大出意外,他问我这只手表他想买,要多少钱,我说:队长喜欢,我奉送就是了!他说:“人民的军队,怎可拿老百姓的东西”?我说:没有关系,是我“心甘情愿”,于是我从腕上取下手表,交给他,他就放在他的衣袋中,然后告诉我,可以走了!我走了不久,又有十多个人,被放出来。另一些人的下落如何?似乎没有人关心,也没有人互相探询,大家都默默的走路,每个人都在设法保护自己,而且似乎都十分警觉。
菸斗带来的灾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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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逃难的第十天行程中,中午时分,又在一个共匪的检查哨被留下来,这次的被扣,是因为检查时,匪干注意到我的菸斗,我在逃亡时,买了半斤高丽菸叶,放在卢伯母给我做的一只菸荷包中,高丽菸叶,是东北俗称的旱菸,用旱菸袋吸食,当时我的烟瘾很大,所以荷包中装满了旱菸叶,一路上使用菸斗吸菸。
那个匪干要扣留我的主要原因,是使用菸斗,一定是国民党的高级份子,问我在那买的,我告诉他路上抽旱菸袋不够方便,我在沈阳做小生意时就使用菸斗,他翻了我的菸荷包,看看抽的并非菸丝,而是旱菸:对于我的话,似乎是将信将疑。
然后我就装满了菸,当着他点着火柴,大口大口吸菸,表现得一副老粗的模样,这下子他又开始看我的手掌,一路上摩的老茧,这回可有用了。他说。看样子到是个劳动阶级,我再问他什么叫劳动阶级,这时那个匪干笑了:“劳动阶级,就是做苦工的”!
然后他继续讯问许多人,却没有说放我通过那个卡哨,于是我就坐在地上等。直到日落时分,那个讯问过我的人说:你可以走了,前边就有村庄。我走了大约半里路远,怕那支菸斗,继续给我带来灾祸,就把它抛得远远的,同时在路上检了一张共匪的废报纸,把它放在菸荷包中,以后菸瘾发做时,就用报纸卷着菸叶猛吸。有时也分给伤兵们一支。
那天夜里,自然也和平常一样,住在防空洞中,越往西行,天气越暖和,也觉得逃出匪区的希望越大。
果然以后的五天行程中,没有再受到留难,而且在第十一天的逃亡行列中,又遇到了清涛,原来他也又被匪干留难过一次。自然我又将两次被拘留的情形,告诉了他,他也把他再被留难的情形告诉了我。他说:但愿上天保佑,以后再没有被留难的情形发生。我们能携手入关。
大车上的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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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以后的行程中,我和清涛坐大车的机会越多,但却是每天化一块银元,坐短途大车,而且我们分坐两辆不同的车。
在大车上因为我打扮得过于土气,而且有一副傻像,所以同车的人,都欺负我这个“老粗”,一辆大车要坐上十几个人,但是车上的人,全是逃亡者,我估计几乎全是化装逃亡的公教人员,他们坐车时,常常因为我伸了脚或者由于车身动摇,碰到别人,于是有人打我一拳,我不还手,忍耐下去,因为怕在争吵时,暴露了身份,由于第一个打我一拳的人,我未抵抗,也没有怒目而视,表示心里上的反抗,所以接二连三的连吃老拳,你一拳他一拳的,这个说我坐的位置太多,那个说我一副蠢像,于是我变成了大家的出气筒。
我终于忍耐不住了,那是在一个人又打了我一拳的时候,我开腔了,而且声音很大,我几乎是怒吼了:我说:“大家都在逃难,那个是真正的老百姓,为什么在逃难中,还有人欺负人,一旦拆穿了,一个人也跑不了,大家一道作俘虏,同归于尽”。这几句话,立即产生了效果,其中一个人出来打圆场说:“老弟说得对”,于是我身边的人,每人收缩了身子和腿,给我让出的地方,足可以躺下睡觉,但我却十分后悔。
从那以后,车上的人,对我十分客气,因为我的估计没有错误,全车的人全和我一样,都是要被共匪追捕的人。直到后来逃到“三不管”地带——没有国军,也没有匪军的真空地区——前所,大家表明身份时,才发现用拳打我的人,有的是县长,有的是警察分局长,有的是中学校长,那时候,我和清涛,也都表明身份,我们是新闻记者。
那是大动乱中的一项小插曲,当然我的怒吼,可能遭来横祸,被共匪拘留,但当时年轻气盛,而且化装得太土气,而致遭人欺负,事隔二十多年,现在回忆起来,车中怒吼的事和一天跑了四次机场,抢登飞机未成的事,在脑里的烙印最深。
国军飞机的扫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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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过了义县,沿途看到的共匪所挖的一人防空洞越多,几乎像似蜂巢,公路两旁的土崖,不到五步远,就有一个防空洞,过了义县,就是锦州,是范汉杰将军司令部的所在地。
屈指算,已经走了十二天,心里想,过了锦州,还有锦西、兴城、绥中、前卫几个大地方,共匪的检查,可能更严,但却也有了一种希望,那是逃出匪区的可能性很大。
当我和清涛抵达锦州时,战火已经过了一个月,但城内外却依然残破不堪,共匪围攻锦州所掘的地道,仍未填平,断壁颓垣,使人惨不忍睹,那座古城,完全给共匪的炮火毁了,毁得面目全非。
前文说过,在俄军占领长春期间,我曾随吉林省府的接收人员搭军机自长春撤退到锦州,然后搭车到北平,那是三十五年春间的事,所以我对这个城市,有一种特别的感情,三年后我再重临旧地,几乎认不出那就是山海关外的重镇锦州。
当时我也想到在锦州攻防战时,没有一个记者留在锦州,写一篇现地报导,所以范汉杰将军,打的那次硬仗,在报上的新闻也不多,但从全城房屋毁了三分之二的情形看,可以想见当时战事的惨烈,范汉杰将军和他的官兵,总算替国家、民族,尽了最大的努力。较诸那些“不战而降”的将军,在风格上,要高得多了!
过了锦州,在女儿河附近,有两架国军飞机低空扫射,当飞机扫射时,距离我和清涛,仅有两千米左右,我们迅速伏在地面上,因为当时我们正在步行。当飞机扫射时,清涛低声在说:如果不死于敌人的追捕之下,而死在自己飞机的弹下,那才惨哩!不过那两架飞机,仅扫一次,即行飞走,有一辆大车被击毁,两名逃难者受伤,我们急于赶路,不敢多管闲事,对那两名伤者,如何处理,也就未再加理会。
前所之夜、百官现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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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逃难,进入第十四天行程,经过兴城、绥中,在黄昏时到了前所,再一站就是国军驻守的山海关。
前所是共匪和国军的缓冲区,敌我双方都没有军队驻守,也没有行政机构,在前所的前一站前卫,是共匪的防线,当时我们预料,那一定是很难过的“关口”,但出乎意料之外,匪军竟没有查验,即全部放行。到达前所后,清涛和我手牵着手,高兴得流出眼泪。互庆“死里逃生”。那种心境,是难以形容的,也是半个月来,最快乐的一天。
前所是一个山海关外的小镇,由于我方与匪力均无兵驻守,所以当地人称为“三不管”地区。不过敌我双方都有便衣谍报人员在活动。市面反而较其他地方繁荣,因为那地方可以使用三种货币,第一是银元,第二是政府的金圆券,第三是匪军的纸币,当然那些货币,都有一个兑换率,是以纸币所能购买的东西,作为兑换率的标准。
在前所的那一晚上,我和清涛,住在一家小店中,我们买了高梁酒、猪蹄,吃了逃亡以来,最丰盛的一次晚餐,那一晚我们也逛了前所的夜市,由于前所没有电灯,夜市中摆着马灯,各种东西都有。
那一晚我们也睡了火坑,而且有了羊毛毡铺在坑上,入晚之后,许多逃难的人,都兴奋 得睡不着,大家相互微笑着打招呼。
那些化装逃难者,百分之百是政府的公务员以及军官,文官最高的是县长,武官中官阶最高的是军长。
其中有人“纵酒”高歌,有人痛哭流涕,有人长吁短叹,有人大骂共匪,但有一个共同点是大家都得庆更生,能逃出匪区。前所之夜,像是不同阶层的人,不同等级的官,在那里开了一个自然的晚会。
在烛影摇摇中,有人唱起“红烛将残,瓶酒已干……”抗战时期的老歌,有人高吟:“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畔、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梁。九一八、九一八……”,我和清涛、静静的听、静静的感受,清涛忽然说:“我们路上所遭受的罪,都是日本人带给我们的,因为没有九一八事变,就不会有西安事变,没有西安事变,共匪老早就被消灭掉,没有共匪,中国在战后,将是个强大统一的中国……清涛祖籍河北,他的祖先已迁东北七代,是不折不扣的东北人,他说:这些血债,总有一天,要追回来的。
山海关外、黄昏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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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逃难行程的第十五天中,我们抵达山海关外,那是黄昏时候。山海关内,灯光通明,关外则一片漆黑,关门之外,有一大批黑鸦鸦的人群,大家高呼,我们是来投奔祖国的,我们是冒者生命危险,向关内逃亡的,但城楼上,却没有反应。城门也不开放,大家席地而坐,我突然想起童年时看小说中:“罗成叫关”的故事。
我们一边望着城内的灯火,一旁听着远处的炮声,惟一的希望是有人出面开关,放我们进城,进了山海关,那才是我们自己的地区,那里有我们的政府,我们的军队,那里的一切,才真是属于我们的。当时我们并深深的体会到。惟有失去政治保障的人,才知道自己的政府,更为可爱。惟有失去自由的人,才会感到自由的可贵。惟有失去国家庇护的人,才知道国家的重要。
大约是晚间九点多钟,关上的城门开了,走出的是督察处的巡逻队,他告诉那些等候巡城的人,写下自己的名字,职业,来自何处,山海关城内,有没有认识的人。那时我一个熟人也没有,韩清涛到想起他的一个朋友高澜波,现职是十一行政区督察专员,可能在山海关内。
十点钟,清涛带进去的纸条,发生了效用,城门开了,十一行政区的督察专员高澜波亲自出迎,高专员一手拉着清涛,一手拉着我,缓步入关,关门又关上了,那一晚仿佛就允准我们两人入关。
进了山海关后,我们立即乘了专员公署的车子到了高澜波办公的地力,高先生要勤务兵替我们打水洗脸,并要我们更衣,是两套棉军装。然后他陪我们一道吃绿豆稀饭,细问路上情形,原来他和清涛是十几年的老友,在胜利之后并和清涛同乘一架飞机,自重庆返沪。那一晚我们才算真正的重获自由,下榻在专员公署的宿舍中。清涛躺下不久,就鼾声大作。
榆关一夜、今昔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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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日清晨我们一觉醒来,高澜波先生,己在外面的房中等候,陪我们吃了早餐,然后拿了两张招商局的船票送给我们,他并且说:在离乱的岁月中,在军旅中,他末能善尽地主之谊,山海关能守多久,他也不知道,那两张船票,是他送给我们的。我们除了感激得流出眼泪以外,连声谢谢,也没有说,现在清涛己身陷匪区,他是在自北平再度逃亡时,逃到山东德州,又被匪干截回去,不知道高澜波先生是否已来到台湾?廿多年来,我一直感念高先生的情谊,到处打听,总是没有他的消息。
高澜波专员在廿日早餐后,又陪我们看了一下城防,山海关驻满了军队,秩序也十分良好,在我们看城防时,我想到第一次自关外撤回北平时,我陪吉林省教育厅长胡体干先生,住在杜聿明将军的招待所内,第二天一早,看到了阳光照进房内,紫藤花刚刚发芽,那是多么闲适的意境,第二次在山海关内过夜,却是一个刁斗森严的晚上。抚今追昔,徒增无限感慨。
二十日上午十点多钟,高澜波先生亲自送我们到秦皇岛,登上海宇轮,不久船开了我们驶向塘沽。船在大海中,航行得很稳,当天我们就抵达塘沽,换乘火车,转赴天津。在黄昏时分,抵达天津车站时,清涛的夫人,已经在车站上等侯我们,原来高澜波在送我们上船之后,发了一封电报给韩清涛夫人,在兵荒马乱中,难得他想得那样周到。
天津车站,兵车辚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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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津车站上,我们看到大批军队在调动,兵车辚辚,天津似乎已进入战争状态中。因为整个车站,都堆满了军用物资,货运火车上装运的大炮,都穿着炮衣,车站上有着武装的宪兵在巡逻。十足是一副战时景象。那时我又发奇想,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再度随军出关,收复锦州。
时间过得很快,一转眼又是二十四年,虽然这二十四年,生活得很宁静,但我却永远忘不了那段忧患的岁月,甘四年前我只有二十七岁,现在已经五十出头,当年情景,仿佛就在昨天。北望中原,遥想当年山海关的灯火黄昏,天津的大铁桥,还有我逃亡时的伙伴韩清涛先生,他今年如果仍然健在的话,也已七十岁了!
人过中年,常常会回忆起往事,包括甜蜜的日子和苦难的日子,特别是我们这一代,五十岁左右的一代,一直生活在炮火的边缘中,在炮火中成长,在离乱中奔驰,我们所遭遇的是中国历史上最艰巨的时代,也是最促人奋发的时代,是最坏的时代,也是最好的时代。
近年来,每当更深人静,仰望天空的星辰时,我常常低吟放翁的诗篇:“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结伴好还乡”,虽然我个人的青春,在岛上的宁静岁月中消逝,但愿在最近的几年中,能再度随大军北伐中原,立马山海关外,以雪二十四年前,仓惶夜奔,微服逃难的耻辱。
让我在眼未花,耳未聋之前,再看看松花江的流水;大凌河的坚冰塞外的雪爬犁,还有一望无际的高梁田,六月三伏天的青纱帐。让我的脚印,重踏一遍当年讨饭逃亡所经过的地方,寻回我的青春,以及逝去的那些日子。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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