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麒
在音樂的畫廊上, 如果樂譜是畫作的話. 演奏家就是觀眾的眼睛.
一.
十五年前, 一個不太小的小男孩偶然地受到了一個小小的挫折, 他不安地生活著, 總希望能得到一些安慰. 有一天, 他得到了兩捲錄音帶: 貝多芬的悲愴和莫札特的小提琴協奏曲. 他突然迷上了那種貝多芬式的, 充滿張力和高貴的感傷. 一直到有一天, 小男孩在房間裏呆了兩個小時之後跑出來告訴我: " 我再也沒有辦法忍受莫札特的虛偽的, 塑膠的宮廷音樂".
就這樣, 我看著他從我的眼前消失.
二.
和所有的故事一樣, 小男孩總是會長大, 而且還長得蠻快的. 我們的小男孩也長大了, 大到他已經忘了曾經有過的, 小小的不如意. 或著該說他習慣了, 本來小男孩就都是這樣長大的, 不是嗎?
現在他的書架上依然放著幾張CD張片, 獨獨看不到那兩捲錄音帶. 他也許不再需要它們了吧! 只是在小男孩的印象中, 還些許的殘留著他對貝多芬的祟拜和他對莫札特的不屑. 只是現在情況不同了, 他已經聽過了不少的錄音帶和CD. 多到足已對作曲家品頭論足, 至少他認為是這樣. 有時候他會談孟德爾頌如何如何, 布拉姆斯又如何如何. 這種作法, 有時為他贏得欣賞的目光, 但多半是免不了一番口舌之爭.
那一天, 天氣顯得暗沉, 小男孩因為等不到公車, 跑到一家唱片行避雨. 可能是由於天氣和下雨的關係吧, 小男孩感到非常的無聊, 就站在唱片行門口, 把堆在地上的特價品 CD 翻來翻去...
忽然間, 他的眼睛一亮, 在那堆 CD 中找到了一片莫札特的CD, 他以一種近乎輕蔑的態度把這張CD買了回去, 準備充實他的古典曲目. 過了一天, 他來找我, 用他一貫的, 不屑的態度批評:
" 這種爛音樂, 真該丟到垃圾筒去!"
" 何必呢?" 我回答他: " 你本來不就是從垃圾筒撿來的嗎?"
儘管他多麼地不情願, 我還是希望他至少能把那張唱片, 好好的聽個兩遍, 至少 "不要辜負演奏家的辛勞". 他很勉強地答應我了, 便匆匆地離去.
事後, 每次我見到他, 他就向我抱怨, 說我虐待他的耳朵. 有一次, 他說他想要把那一張唱片丟掉, 我想一想, 對他說:
" 有必要嗎? 如果不喜歡, 就送給別人吧!"
" 我何必要害人家. 如果你要的話, 送給你好了."
" 我不要."
" 好吧, 那我留著墊其他的CD片好了."
顯然他的莫札特情結, 超過了我的想像.
三.
小男孩顯然還沒有完全長大. 這一天, 他又遇到了一點小小的挫折, 令他覺得他沒有辦法承受的, 小小的, 小小的挫折.只是這一次, 他不再依賴音樂了. 他深深的了解, 對他而言, 那不過是一種自我表現和休閒的工具, 他已經無法從音樂中, 得到那一種歸屬的情感. 就在一個下著雨的午後, 他一個人從新店, 騎著摩托車出門.
也不知道雨下了多久, 他一面淋著雨, 一直騎著騎著, 慢慢地, 從新店騎向淡水的海邊. 他一路騎著騎著, 到了關渡附近的時候, 已經接近黃昏. 雨慢慢的停了下來. 這時海風吹了過來, 溼透了的衣服使他冷得幾乎無法動彈. 刺骨的寒風使他開始幻想著自己是活在悲劇中的英雄. 同情起自己的遭遇:
" 世界之大. 竟然沒有我容身之所."
當時, 小男孩的確認真的這樣想. 想著想著, 不覺悲從中來. 不一會的時間, 就騎到了沙崙海邊. 小男孩使力的爬過了早已被破壞的圍墻, 走到海邊, 努力的吸了一口氣, 企圖讓自己看得更清楚一點. 這時候, 小男孩看到了稀稀疏疏的人群, 和黃昏時漫天的紅霞. 幾個小朋友在沙灘上跑著, 他們的叫聲把他拉回現實:
"看, 有人騎馬!"
小男孩朝著孩子們的腳步, 看到遠方有兩三個人騎著馬, 一步一步地走過來, 這時候, 剛退潮的海灘上, 淡淡的映著晚霞, 成群的螃蟹和寄居蟹跑來跑去. 小男孩的心中突然響起了一個旋律, 一種屬於幸福的旋律, 這些音符, 曾經是那麼熟悉 ,卻又那麼陌生:
"不是孟德爾頌, 不是布拉姆斯, 不是貝多芬, 到底是誰呢?"
正當他想了半天還想不出來的時候, 忽然有一陣風吹了過來, 把他的外套吹了起來, 他才發現外套早已被風吹乾. 他決定立刻起身離開:
" 奇怪, 到底是誰呢? 管他的, 肚子餓死了, 先去吃魚丸, 回家以後一定要把他找出來. 沒有什麼事難得倒我這個音樂小神童, 哈哈哈!"
後記
我最近一次見到小男孩的時候, 他問了我一個問題:
" 當初你為什麼不要我的CD唱片呢?"
" 你說呢? " 我從CD架上取了一張CD, " 你了解了吧!"
" 哦!" 他看了之後很滿意的離開了.
事實上, 有一件事一直令我難以忘懷--同一張CD片, 我買的價錢竟然比他買的貴了一倍多, 我的天! 好了, 明天我決定要到各大唱片行的特價區走透透, 我一定要買到安達的莫札特第二十一號鋼琴協奏曲.
五千年的中華文明孕育了我這個小人物,而我則以此為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