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我常常在自我惩罚里与懦弱讲和。我不预备擦拭血痕,匿名的敌人埋伏四处,可以随时伺机出手。懦弱到遍体鳞伤里,虚妄和矫情多少会部分死亡。我有这个权利,也仅仅剩下这个权利——我能放置自身于远处,远到苍山之远。
开始忽视自己。这是一种由衷的自我奖赏。不关心神给他们的光辉,不担心身上的魔鬼成为王者。就像他们曾经眼中的印象——这样懦弱而卑怯的人。我相信,我不会询问,我仅仅当着歌儿哼唱:
世上有妖魔在吗?在,他来了,又走了
心里有神灵在吗?在,他曾经来过,但已经离开了。
2
黑夜如次降临。我不惊奇和哀伤,也没有所愿的期待。就像曾被内心极力包裹的爱情,火焰般地熄灭。一切都是无可救药,他们的醉,和我失眠着的醒。此夜的黑和彼夜的黑,没有本质的不同。我为自己从前的认知羞愧__重复并不是一件不好的事情。
而我也不预备纠正自己,我并不像他们所说的__能清楚看见自己,或者什么。那个镜中人,对着自己微笑,就在自己的身边,可是它不知道,微笑里掩埋了多少秘密和强颜。至死,嘴巴与心灵都不能和解。我想,重复__不再为着改弦易辙而绞尽脑汁,这是无意中的意义。我在黑夜里会心,那个诡异的面目,远在苍山之远。
我们只在黑夜里相对而坐,我们热烈地交谈,彼此怜惜,甜蜜安慰。我们相对而不相见。
3
风吹过来又吹过去。门打开又关上,再打开,关上……我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我丝毫不准备关心——我是去关上,还是干脆打开……门。它和风热烈交谈,激情亲吻。无休无止。旁若无人之境,理所到自然。这是它们的习惯,也是所有的习惯。一如,我们曾经用漫天的情语覆盖苍山。
它们以为我看不见。我们以为苍山看不见。“它们”,“我们”认为荣获了被上苍或神灵恩准的自由,然后,理直气壮地标榜,放之四海。但我刚起的羡慕之心顿灭,何以神灵离弃?莫非他已经洞悉……凡间的破晓,多大程度不是自以为是,或者自我安慰到遮掩?苍山之远,我们是看不见苍山,而它们也只是看不见我。
这是懦弱所在。我却用它解决——自己,远在苍山之远。
“风活过来又死过去,死去又活过来。
一遍又一遍。
我们相遇在一起。
一遍又一遍。”
4
他饱蘸着时间的墨汁描绘:山川,河流,街道,王国,省区,房舍,器具,星辰,地图,战争,荣耀,马匹,港湾,巧合,诡异,循环和死亡。但他不幸被自己言中而亡,因为,他发现倾注心血、耐心勾勒的纵横线条竟是他自己的模样。他死于参破神灵遮盖的秘密。
他那时候喜欢的是荒郊、黄昏和破败、忧伤,而现在他向往市区、清晨和宁静。时间却把他耗损,他被掠夺了光明和声音。
于时间而言,循环小数里的每一次回归是起源,也是终点。于我而言,夜的周而复始是过去,也是未来。我为自己庆幸,并心满意足。我的浅陋被神灵以忽视的方式而奖赏,神灵行走在即将破晓秘密的路上,谁能与他相逢?
我款款而去——苍山之远,不存在到达希望。时间仍然把我耗损。我不预备忧伤。
5
雨后,苍山空朦。云雾缭绕成空镜子上的水汽,一层层地在苍山环绕、盘亘,苍山面孔是沉郁的,双唇紧闭、心事严密。它把盘亘的水汽当成嘴唇边的升腾烟雾,一遍遍吮吸、吐纳……烟雾,兴奋或者沮丧。它用尼古丁来振奋自己,拨冗往昔,还是一时兴起的惯常之为?
我以为这可能是苍山的面目,客观而实际。但我马上羞愧。苍山云雾是冷寂的,有触肤的冰凉,它的袅袅或沉郁只是文字好为人师的通病。云雾仅仅想用冷却打击我的妄想——苍山远在苍山之远,很难企及而已。苍山的云雾粘稠,风在山林里低沉呜咽,潮水在地下奔涌。我把自己贴在苍山,就像把自己面庞贴在镜子上。这是愚蠢而可笑的。镜子里呈现的面目,昨天不同于今天,此时已非彼时,对镜子的依靠纯属对欺骗的依靠。
但我还是心事翻涌:远的苍山培植了肥沃,简直让人难以置信。同时,我心有所悟:肥沃也是一次不大不小的攻击,它与时间合谋,策动哗变的事情。
6
我只剩下她。我无数次仇恨,又无数次宽恕并热爱。我把她叫做文字。起先,我怀揣着她,想让她给我一瓢清水,缓解我的焦虑。但她跳出杀人者的行列,制造了更大的分裂。她并没有清洗我的骨头。
我暂时放逐,就像自己的一次流亡。我可能要去的是苍山之远,而她愿意吗?
7
像一切庸碌者那样,我总是免不了引经据典地宽慰自己。我把他人的含金言论搭建成和解矛盾的桥梁,我毫无畏惧地行走之上。
也像所有庸碌者那样,我的桥梁时时断裂。但幸运的是,我跌落在稀软的沙滩上,我除了裹上一身污泥,竟然毫发无伤。我得感谢自己的老谋深算,脚下的每一步都可能是烂泥塘。我又以懦弱的名义沾沾自喜,脚下的每一步,不是脚步都需要走的每一路。
我再次为自己记下。卡氏的语言——我们之所以有罪,不仅是由于我们吃了认识之树的果子,而且还由于我们没有吃生命之树的果子。有罪的是我们所处的境况,与罪恶无关。
8
阳光已经冷却下来。时间之战里,只有风从不枯萎,一阵阵,吹过来吹过去。它有雄心壮志把阳光打败。这是十一月的阳光和风。曾经浩大严整的阳光,进入初冬,再也无法拯救自己。
我亲眼看见,一枚手掌般大小的叶子,形容枯槁,挟裹着灰尘仰躺地面。叶柄的经脉命悬一场风或者雨。叶子边沿卷起,临近腐化。一个脚印,就奏响了它入土的哀乐。我无意于观察,但我对此情景烂熟于心。曾经高高在上的,已开始俯身、下坠、跌落,肉体腐烂的过程必定是与世界或者现实完全和解的终结过程。叶子做得彻底、干净。
我被人赞誉或者鄙夷,皆缘于我对一枚叶子或重或轻的目睹。我还是要卑怯地说出,真正的死亡,我从不想预见。这仅仅缘于我对消亡、腐烂的恐惧。而有人用神灵的声音发出——从反面推论的真理更现实,你说的世界,没有谁愿意并能够与之真心实意地和解。
这个声音来自苍山。或许是隐藏在我身上的魔鬼。
9
我以为时间可以平息,仇恨、哀伤、眷念、焦虑、恐惧、向往、强大、欢悦、自私、暴戾、欲望……一切。现在,我准备纠正自己,时间可以平息一些,但无法平息一种东西,那就是卑怯或者懦弱。我为自己贫乏、无味甚至错误的表达而焦灼不安。
亲爱的朋友,多年的积怨里,我唯一能看见的就是自己的懦弱,它比强大更有生俱来。只有在懦弱里,我才能心平气和地伸手触摸时间,正如我的期待——痛苦和欢愉被时间收场。我相信,我不会询问,我仅仅当作歌儿吟唱:
心中有妖魔在吗?在,他走了,又来了。
天下有神灵在吗?在,他曾经离开了,现在又来了。
世上有人在吗?在,花曾经谢过,却又再次开放。
作 朱朝敏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