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共党史著作中的“成王败贼”观念

红叶

中共党史著作中的“成王败贼”观念
李蔚

历史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而胜利者总免不了要美化自己，贬低敌方。同样是反叛，成功了就是“王”，备受尊重；失败了呢，就变为“千夫所指”的“贼”。由官方编撰的中国历史著作，尽管有许多是后人所写，和前朝自己讲述的会有所不同，但是由于资料的限制，加上编撰人受既定思想观念的束缚，许多又是前朝的遗老遗少，总是无法摆脱“成王败贼”的基本色彩。这是我们史学著作命定的一项顽固的传统。作为后人的我们，在读史时，不能不加以注意。
中国共产党人决心要“和传统观念彻底决裂”。但是，遗憾的是，在我们的党史著作中，这种传统的史学观念，并没有能够消除，甚至比历史已有的情况还要严重些。近年来，情况有所好转，在实事求是方面有进步，但是，进步的步伐不大，基本情况还没有改变。因此，仍值得提出来说说。
先说“成王”。历史的事实是：遵义会议上，张闻天代替博古成为总书记；毛泽东只是被增选为政治局常务委员，成为当时七位政治局常委之一。军事则仍由中央军委主要负责人朱德、周恩来指挥，周恩来为下最后决心的负责者，毛泽东仅为周恩来在军事指挥上的帮助者。毛泽东既不是政治负责人，亦非军事上的决策人。他是直到1943年3月20日的政治局会议上，才被选为党中央主席的，就是说，他是在遵义会议八年后，才成为中共的最高领导人的。可是，几十年来，中共党史总是说：遵义会议确立了（或开始了、或事实上确立了、或开始确立）“毛泽东同志在全党的领导地位”。举其要者：
1945年4月20日，中央《关于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说：“遵义会议……开始了以毛泽东同志为首的中央的新的领导”；
1951年，胡乔木在《中国共产党的三十年》中写道：“遵义会议……确立了毛泽东同志在全党的领导地位”；
1981年6月27日，中央《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说：“遵义会议，确立了毛泽东同志在红军和党中央的领导地位”；
1991年，胡绳主编《中国共产党的七十年》里说:“遵义会议在事实上确立了以毛泽东为核心的党中央的正确领导”；
同年，中共中央党史研究室编的《中国共产党历史》（上）说：“遵义会议……实际上确立了毛泽东在党中央的领导地位”；
2006年6月，全国干部培训教材编审指导委员会组织编写的《中国共产党历史二十八讲》说：“遵义会议……开始确立毛泽东在党中央和红军中的领导地位”。
这哪里是实事求是的科学态度？难道毛有功劳，是“成功人士”，就可以这样闭上眼睛瞎说？

事实是：在遵义会议上，针对博古的错误报告作“反报告”的、受委托起草会议决议的、在会上被选为总书记的是张闻天。此后几年，张闻天即召开和主持中央会议，实施对全党的领导，代表党中央和以中央名义行事。

邓小平同志自认为“党的第二代领导核心”。此后，所有的领导人讲话、所有的历史著作（不仅党史），都是按照这个基调来叙述的。所谓“第二代”，当然是指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党的领袖的排列：第一代毛泽东（1949-1976）；第二代邓小平（1976-1997）。而事实是：1976年4月，北京发生“天安门事件”，参与中央领导工作的邓，被撤销了一切职务。这些职务,是一年多以后，才得以恢复。此后，他担任过政治局常务委员、政治协商会议主席、中央军委主席、中央顾问委员会主任、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1990年，辞去最后一个职务——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央军事委员会主席。从此成为“普通一兵”，直到1997年逝世。邓小平在党的最高领导机构——政治局常委会里，只是普通的一员，是七位或六位政治局常委之一，而且为时只有短短六年（1981—1987），他从来没有担任过党的最高领导职务——中共中央主席或总书记，怎么会是从毛泽东1976年9月逝世到1997年2月他自己逝世、整个二十一年间“党的第二代领导核心”？难道党中央在民主选举出的领导机构之外，另有一套不是由选举产生的组织机构，另有一个合法的、且是更重要的领导核心，必须承认其为“正统”？
前期的毛泽东（1935-1943）、后期的邓小平（1976-1997），分别在军事斗争、经济建设上取得了成功，有大贡献，成为党内的强势，应当肯定，但是不能因此而夸大他们的地位，把他们“进升”为党的最高领导人。按照中共党的组织原则，领导人是选举产生的。没有经过选举，没有正式的领袖名义，自封的或他封的“核心”，都不能算数；就是暂时“僭位”，在历史上终归也是站不住的。
在中国历史上，没有相应名份而掌握国家实际大权的大臣、宦官、外戚、嫔妃一类，比比皆是。但是，从来没有一个人因此而列名于“国家领导人”的行列。丞相诸葛亮治蜀功大，无人出其右，却并没有因此而被看作蜀国的“一把手”。刘备而后，算作皇帝的，仍是阿斗。秦始皇死后，宦官赵高声震山河，先杀秦始皇长子扶苏，立胡亥为二世皇帝，接着杀胡亥，立子婴为帝，权势熏天。但是，历史学家并没有把他的当政列为一个时代。在秦始皇之后，进入皇帝系列的，依然胡亥、子婴。在东汉，外戚梁冀，顺帝死后，与其妹梁太后先后立冲、质、桓三帝，专断朝政几二十年。但是，史籍并没有将他列为“国家的一把手”。晚清慈禧太后垂帘听政，执掌朝政近半个世纪，生杀予夺，一任所为，此事尽人皆知。但是，作为“国家领导人”的清帝系列里，并没有她。
中国人的信条历来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不在其位而强谋其政，人人如此，天下岂不乱套？前期的毛泽东、后期的邓小平能够左右朝政，这本身应当承认，是反常的，虽然它对历史的发展也有好的一面。这种现象的形成，完全是时势使然。这里面，完全说他们越职擅权，固然可能重了，但很难说没有他们本身对当时“一把手”不够尊重、在许多方面越俎代庖的因素在内。现在的历史著作没有采取冷静的态度，客观地、实事求是地分析这种不正常现象产生的原因，从中引出教训，防止今后类似事件的重演，影响党和国家正常秩序的建立，影响社会的安定团结，反而对此鼓吹、拔高，予以美化，甚至不惜违反事实，将其列入“正宗”，这无论如何不能看作是史家对历史事件的郑重态度。
再说“败贼”。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有三位党的领袖对党和人民的事业作出了重要的贡献。首先华国锋，主持粉碎了祸国殃民的“四人帮”，基本结束了“大抓阶级斗争”的时代，重申了把我国建设成为具有高度文明、高度民主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的奋斗目标，实现了共和国历史上一次新的转折。但是，要建成社会主义现代化强国，前进道路上的障碍不扫除是不行的。胡耀邦应运而出，领导推动了“真理标准”的讨论，主持平反了大批冤假错案，从思想和组织两个基本方面，为我国建设事业的蓬勃开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道路扫清了，那么，向哪里前进，又如何前进呢？赵紫阳根据“改革开放”的总方针，对政治体制改革和经济体制改革制定了明确的具体政策和相当稳妥的进行步骤,在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史上，在列宁、斯大林、毛泽东的铁血手段之外，破天荒地创造性地提出了“在民主和法制的轨道上”解决社会矛盾的新的指导方针。他们三位连续当家十三年（1976-1989），在老一代革命家的帮助下，就这样接力棒式的，正确有力地引领着当代中国历史潮流的不断前进。
可惜，历史的发展不以人们的善良愿望为转移。华、胡、赵三位尽管有功，可是在领导岗位上都没有能够善终。在党内的权力斗争中，他们既已失败，按照“败为贼”的政治传统，他们作为“准贼”、犯大错误者，分别受到了猝不及防地、疾风暴雨式的粗暴批判，在相当长的时间里，销声匿迹了。直到现在，仍然得不到应有地评价。书籍、电影、电视、广播、报刊、网络、展览里，他们应有的位置，不是被贬低，就是被取消。第一代领袖毛泽东，第二代领袖邓小平，第三代领袖江泽民。作为党和国家在不同时期的领导人，在相应的历史时期，他们三位的领袖位置就这样不见了，他们的历史存在就如此这般地被否认掉了。
不说他们的贡献，就算他们确实犯了大错，难道因此就可以抹杀他们作为党的最高领导人的历史地位吗？过去的皇帝，混蛋不少，但是史学家从来没有因为他们的胡作非为而否定他们的皇帝身份。残暴至极的殷纣王、秦始皇；以“百姓饿死，何不食肉”的名言而永载史册的白痴晋惠帝；昏庸无能、为找美女、到处搞得鸡犬不宁的明武帝，……在史籍里，他们之中，有哪一个因为人品极坏而被从皇帝的位子拉下了马？为什么我们偏偏却要否定三位最高领导人的历史存在呢？
在明代，接明太祖朱元璋的班的是他的孙子朱允炆，为建文帝。作为叔父的燕王朱棣，冒天下之大不韪，发动叛乱，向侄子夺权，取得了成功，即位为明成祖。不仅“清宫三日，诸宫人、女官、内官多诛死”，杀故文学博士方孝儒，杀故兵部尚书铁铉；尤为可笑的是：干脆取消“建文”纪元，“仍以洪武三十五年为纪”，伪造历史，抹杀了朱允炆为帝的历史。但是，历史就是历史，是独夫民贼所掩盖不了的。后世所有严肃的历史著作，没有一部不承认公元1399——1402年间中国的皇帝是朱允炆的。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的领导人，可以由于他们的错误，其领导者的地位被抹杀，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前，并非主要领导者的，却又可以因他们的错误而“荣升”为党的领袖。中共第一次至第五次代表大会会议，选举的总书记都是陈独秀。六大，向忠发被选为总书记。从七大开始，毛泽东担任主席，直到去世。其间，瞿秋白、李立三、王明（陈绍禹）都曾在中央临时负责。但他们几位的身份仅仅中央政治局常委或临时中央政治局常委而已，没有“总书记”、“主席”的头衔。只是由于他们在短期（有的甚至只有三个月、半年）主持工作期间，犯有后来被定性为或“左”或“右”的错误，为了用以反证毛泽东为唯一正确，英明伟大，他们的错误被夸大，他们的身份也因此被抬高。无论在毛的历次讲话中，或在党史著作里，他们都因此被“升格”为同总书记陈独秀同一等级的领袖人物，成为一个接一个的所谓“错误路线的头子”，位置摆得比叛变了革命的真正总书记向忠发还要高。不明就里的，还真会以为这后面的几位也都是如何了得的人物。人们的这个“创造”，可以叫“败者为王”。而从前，从没有人将没有皇帝身份者纳入“国家领导人”系列的。
近年来，中共党史宣传情况有些变化，但是，将二十世纪上半叶几十年的中国历史主要归结为中共的斗争史、又将中共的斗争史基本归结为毛泽东同党内不同政见者斗争的历史、从而夸大毛的作用，抬高毛的地位，这一基本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
靠“力”取胜者，相信“力”的伟大，必然习惯于造“势”、夸“势”。中共党史著作中，所以渗透了“成王败贼”观念，又如此长期得不到克服，直到现在也没有人在党报党刊上对这一问题提出公开讨论，恐怕同我们的江山是靠武力打下来、因而过份看重实力这一历史有关，同我们党的某些不健康的文化传统（例如，人在台上大吹大捧，一旦有事打入冷宫）有关。这实在不是一个好的传统。
“第一代毛泽东”、“第二代邓小平”、“第三代江泽民”、“第四代胡锦涛”一类不实的宣传，应当纠正。如果分代，那么从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1949）到现在（2009），六十年来，党的领导人名次，应当如实地排列为：毛泽东（第一代）、华国锋（第二代）、胡耀邦（第三代）、赵紫阳（第四代）、江泽民（第五代）、胡锦涛（第六代）。
历史事实难道不是这样吗？
（2009．4．12）
转自作者博客：http://blog.sina.com.cn/u/1461058122
2009.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