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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公元2010年5月27日,就是富士康老总郭台铭到深圳了解一连串员工坠楼事件,并对于无法阻止悲剧发生多次鞠躬道歉的第二天,我独自在论坛上跟帖,自言自语为富士康又发生十二连跳而感慨,就见有网友跟帖,小心而神秘地说今天凌晨富士康又发生第十三起跳楼事件了!网友并问道“老姚可为富士康跳楼者写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他就正告我,“老姚还是写一点罢,富士康的跳楼者们生前还是很喜欢看阁下的文章的。”
这是我所知道的,凡我所写的关于弱势群体的文章,大概是因为往往给当权者添堵吧,权贵们一向是甚为反感因而常遭封杀的。然而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依然回帖支持的就有他们。我也是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与死者毫不相干,但对于剩者,却大抵只能如此。倘若我真能够相信“今儿个老百姓真呀真高兴”之类的鬼唱,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十三个青年的血,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几个TV人所谓富士康企业文化及人文环境优良的阴险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二
真的猛士,敢于背井离乡只身勇闯天涯,敢于直面超低的薪酬和超负荷的劳动量,敢于承受工头的辱骂和保安的暴打,敢于站到最高处面向天堂奋力一跳…这是怎样的哀痛者和幸福者?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喉舌设计,以歌舞的翩翩和朗诵的铿锵,来粉饰太平,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27日凌晨已有十几个小时了,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三
这十三位跳楼青年,都是我的同胞。泱泱大国,同胞云者,我向来这样想,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应该对他们奉献我的悲哀与尊敬。他们不是“苟活到现在的我”的同胞,是为了追求理想的天堂生活而飘去的中国的青年。
四
我是在27日早晨,才知道26日晚富士康第十二跳的,心里就暗自担心,这样的连跳莫不是要惯性下去?我因为平素里常见些但愿不如所料、以为未必竟如所料的事,却每每恰如所料地起来,所以恐怕这事也一律。果然,特别的情形竟然真的发生了!不到两小时,就又听说第十三跳的传言了。但我对于这些网上传言,竟至于颇为怀疑。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猜想,来揣度中国底层草民生存环境的,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现实竟会残酷到这地步。况且始终微笑着的和蔼的打工者们,更何至于无端在自己祖国和平的土地上连续喋血呢?
然而即日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他们自己的尸骸。而且又证明着这不但是自杀,简直是自虐而死,因为慷慨赴死前,竟然不想携带些钞票以备到另一个世界的不时之需。
但有关部门就有令,说他们轻视自己的生命!
但接着就有TV流言,说他们不懂得享受工厂人性化的优厚待遇。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反抗中消失。
五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我没有亲见,听说他们,富士康跳楼者,那是是欣然前往应聘的。自然,打工而已,稍有人心者,谁也不会料到会有这样的悲局。但竟然在“母亲的土地”上走上了人生不归路。高强度的劳作,沙丁鱼的生活,永无小康希望的煎熬以及前几天网上还出现富士康企业多个保安殴打员工的画面,完全印证了公众对“血汗工厂”的猜疑。据说,富士康,它的保安就有一万多人,当地警方也对他“避让三分”的;还据说,当保安打人后,被打者如果报警,接警电话竟然会被其保安拦截。又据说,富士康25岁的年轻员工孙丹勇因丢失iphone样机,在接受公司调查时不但被“拘禁、殴打”,还遭人身和住所搜查。我当然更知道,富士康作为超大型台资企业,曾有着被多位首长莅临视察的光环。所以我就毫不奇怪当主流媒体介入调查后,居然得出富士康乃人间天堂的结论。
始终微笑的和蔼的第一跳孙丹勇君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他自己的尸骸为证;沉勇而友爱的数位追随者也死掉了,有他们自己的尸骸为证;只有一样沉勇而友爱的其他三位幸存者,还在医院里呻吟。当十几位年轻的生命毅然选择告别生他养他的父母和“母亲的土地”时,这是需要怎样惊心动魄的决绝阿!“咱们老百姓真呀真高兴”的歌舞,“今天又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的喧嚣,不幸全被这十几缕血痕抹杀了。
但是中外的TV们却居然昂起头来高唱和谐赞歌,不知道个个脸上有着血污……。
姚文嚼字:http://blog.sina.com.cn/yaowenjiaoziyzy
六
时间永是流逝,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十几个人的死掉,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当代年轻人心里脆弱的反证。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前途无望、崩溃者的必然选择。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师友,爱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和蔼的旧影。陶潜说过,“同胞或余悲,TV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来生别处托。”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七
我已经说过: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工会者竟会这样地缺席,一是TV们竟至如此之下劣,一是中国的草民面对奈何桥竟能如是之从容。
我目睹中国青年人的办事,是始于若干年前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干练坚决,百折不回的气概,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高楼上前赴后继,虽殒身不恤的事实,则更足为中国草民的勇毅,虽遭阴谋秘计,压抑至数千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死伤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的猛士,将更义无反顾地飘向天堂。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纪念富士康跳楼青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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