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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中一段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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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10-18 10:30:0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977年,美国“航行者”号太空飞船上的一张金唱片中,录制了中国著名古琴演奏家管平湖先生演奏的《流水》琴曲,二十四小时连续不断地向外太空发射音乐信息,成为人类向茫茫外太空寻找外来文明的一段心曲。人类认为音乐无国界,无障碍,音乐是人心最为善意的表达,以期得到外来文明的回应。但地球以外的文明到底在哪里呢?——人类正耐心地等待着。另外,早在公元353年,中国正处在东晋时期,王羲之即用毛笔写下著名的《兰亭集序》,其中有言:“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以及“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前者向无限遥远的过去寻找知音,后者向无限遥远的将来诉说衷肠!如此深刻的上下求索,说明了人类总在努力超越个体的有限而进于生命的无限。科学家研究物理世界的存在,努力于发现宇宙的规律,并以科学发明改造自然;思想家研究人文世界存在的合理性,以智慧的灵光照见了生命本体,至诚与万物同参,希望看到芸芸众生转凡成圣。生命何去何从?先知先觉向人们描述了西方极乐世界、天堂及地狱的不同遭遇,以唤醒人人内在的信仰,达到绝对的静寂。其实,无论社会的变迁如何,时风多么不古,我们始终生活在活泼泼的生命之流中,区别在于或麻木不仁,或走向生命本真。

  回观人世百态,有信誓旦旦,海枯石烂,至死不渝的;有花言巧语,舌如弹簧,巧言令色的;有顺风驶舵,拆东墙补西墙,落荒而逃的;有美丽的谎言,幻彩的肥皂泡,纸包不住火的……诸如此类,不是我想说的,我的心,早早被傅雷致黄宾虹的书简所吸引。

  傅雷与黄宾虹第一次见面于1931年9月19日,当时傅雷二十三岁,与刘海粟结伴从法国留学归来,蔡元培设宴于威海卫路为刘海粟与其洗尘,黄宾虹与叶恭绰、陈独秀、许寿裳、张大千、朱屺瞻、王个簃等应邀列席。[1]同年10月,傅雷受聘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以下简称美专),[2]任校办公室主任,兼教美术史、艺术论、名画家传及法文。次年二月,黄宾虹也到美专任国画理论教授,[3]时年六十九岁。考两人在美专的时间,傅雷仅仅到了1933年9月,就因母亲病故坚决辞去美专职务,[4]黄宾虹却早于1932年夏应四川艺术专科学校之聘赴川。[5]这样,两人在美专重叠的时间是1932年2月至6月,由于受“一·二八”事变的影响,当时美专停课半年,所以在这四、五个月期间,傅雷与黄宾虹很难有什么深交,两人真正的交往,是在十年之后。

  1955年3月25日,黄宾虹以九十二岁高龄辞世,而傅雷刚于前年11月9日携同夫人朱梅馥到杭州拜访黄宾虹,并在其家中看了两天画,不想竟成永别。据说宾翁病中尚道及傅雷的名字,[6]我不禁要问:是什么力量使其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念及傅雷呢?答案并不复杂,我们在1944年7月7日黄宾虹与傅雷书中,可以略知一二:

  昔大痴自谓五百年后当有知音;梅道人门可张雀,而自信己画在盛子昭之上;倪云林谓其作品画悬之市中,未必能售。古代且然,今以拙笔幸得大雅品题,知己之感,为古人所难,而鄙人幸邀之,非特私心窃喜,直可为中国艺事大有发展之庆也。[7]

  在宾翁写这封信之前,即1943年5月25日,傅雷则以后学的身份给远在北平的黄宾虹修书一封,信中盛赞宾翁论画高见,又品评法绘,谓其作品蕴藉浑厚,直追宋人而用笔设色仍具独特面目,拜领之余,珍如拱璧矣。[8]此时,傅雷三十五岁,黄宾虹八十岁,两人结为忘年交,若从这时算起,两人交往的时间长达十一、二年。查傅雷写这封信至宾翁7月7日信期间,每月通信不断,而其中最为重要的一件事为傅雷与裘柱常、顾飞等人于1943年11月19日至23日在沪举办“黄宾虹八秩诞辰书画展览会”,自始至终,傅雷亲自主持展览的一切事宜,如选择展览会址、会前宣传、印刷画集、请柬特刊、亲撰《观画答客问》、作品定价、邀请相关人士、将作品按年代、风格布置、费用收支等等。更可贵者是展览期间傅雷积极与观者对话,整个展览无论在品质方面、出售方面,均为历来个人画会所未有,[9]同时,刊印《黄宾虹先生山水画册》、《黄宾虹书画展特刊》。展读展览前后傅雷写给宾翁的书简,无不叹服于其中的每个细节,傅雷做到了毫厘不差,可谓既劳心又劳力,其精严负责一丝不苟的态度简直无以伦比。

  接下来,我们有必要进一步分析傅雷专为此次展览撰述的《观画答客问》。[10]这是《黄宾虹书画展特刊》的主打文章,署名移山。文章假设一观画者,目宾翁之画或纵横散乱,无物可寻;或草率、艰涩;或浓淡悬殊,犷纤迥异,似出两手等诸多问题,采用答问的形式为观者解惑,以期去蔽存真,目击道存,透过山水清音直接进入人文自然的精神境界。文章由三个层次组成,第一层谈欣赏距离;第二层论笔墨精神;第三层说宾翁之画。这是篇极好的鉴赏文。首先使囿于己见的观者不至于停留在画面之外,其次,将观赏者的眼光从画面引向画内,即笔墨层。笔墨者何物耶?一为骨法用笔,一为用墨。在傅雷看来,骨法用笔可指笔本身之变化,同时包含了操作者精神的贯注。宾翁用笔,已臻化境,有笔时见生命,无笔时亦见神机内蕴,余意不尽。同时,书画同源,画法与书法相通。笔之外现,是墨法,干黑浓淡湿,谓为墨之五彩,笔墨虽有内外表里之分,精神气息,初无二致。透过笔墨的表象,山水跃然而出,如山之奇峭耸拔,浑厚苍莽;水之深静至柔,汪洋动荡;烟霭之浮漾;草木之荣枯等等。[11]进一步,就是黄宾虹到底创造了一个怎样的山水境界?文章认为黄宾虹已经会通古今,在师古人、师造化时左右逢源,技术已然融会自然之性与人之性,黄氏兼采众长,已入化境,其画当属神品、逸品。[12]总而言之,傅雷从法则、意境、神韵三方面为观者解惑。

  9月25日,傅雷将这篇文章寄给时在北平的黄宾虹,并于10月5日收到黄宾虹寄来的回信及《说艺术》一文,文中写道:“画法即书法。习画者不究书法,终不能明画法。”并谓“艺术感化于人,其上者言内美而不事外美。外美之金碧丹青,徒启人骄奢淫佚之思;内美则平时修养于身心,而无一毫之私欲。”[13]一老一少,心意相通如此!如果说傅雷写了《观画答客问》是为了展览而作,而宾翁写此文则是因为讲课的需要,那么,我们至少可以在以后傅雷致黄宾虹的书简中发现这样的句子:

  “迩来国是日非,内外多故,触目惊心尤较战时为可怖。日惟书空咄咄,忧心如捣,仅在展玩尊制时神游化境,略忘尘扰耳。”[14]还有傅雷到昆明谋生时写给宾翁的信中也谈到:“敝藏尊画,除装有木轴者以过于笨重,留存上海妥友处外,余均携带来此,朝夕晤对,藉遣客怀。”[15]

  正如前文黄宾虹引傅雷为知己一样,傅雷亦以黄宾虹为精神的导师。孟子曾言教育的五种方式,当然,孟子所言教育不等于说教,而是感化,其一是润物细无声的生命感化;其次是培养品德,回到人性的至善;其三是培养才能,掌握相关的技能技巧;其四是对话、解惑;其五是私淑,即自学。[16]通过以上分析,又阅读两人的通信,可以断定这是“以友辅仁”的神交,傅雷在1965年10月27日致汪孝文的信中亦称“弟毕生钦服宾老。”查黄宾虹写给傅雷的最后一封信,宾老谓“画为无声诗,”可谓言为心声,宾老九十一、二岁的作品,目之似黄钟大吕,将其一生所推崇的浑厚华滋、刚健婀娜推至极致,符合《中庸》所言“悠远”、“博厚”、“高明”、“悠久”的精神。应当说,黄宾虹的生命突破了空间的限制而与时间之流相遇,他是跨时代的大师,而最先发现这位大师的则是傅雷。

  傅雷在十九岁时自费到法国留学,学习的是艺术理论,二十三岁学成归来,但傅雷没有让西方文化搞昏了头,特别在他们那个时代中国正处在内忧外患的时候,也是欧风美雨最为强盛的时候,在那样的情况下一位中国学人能有多少话语权可想而知,但事实上傅雷发现了可以代表民族古艺精髓的黄宾虹,并为弘扬本国文化艺术而不留余力,譬如至今尚健在的英国苏立文先生当年就曾通过英国文化委员会希特立君在傅雷处拍摄到黄宾虹的作品以作撰写现代中国画史的研究资料。傅雷收藏了许许多多黄宾虹各个时期不同风格的画,也赠送友人,即使在自己经济最为困难的时刻,还寄画费给宾翁,但宾翁寄画件给傅雷纯粹是知己之感,彼此之间的这种侠义之举,足令生当斯世的后学为之汗颜!黄宾虹的画,甚至对傅聪在理解乐曲上都起了莫大的帮助。

  1966年,傅雷因遭迫害而弃世,[17]1979年得到平反。在傅雷走向生命尽头的时刻,他很理性的写下遗书,交代身后事,读之恍如昨日,如果说宽恕是可能的,那么斯人已逝!如果说不可能,但时间之流却不以人的志愿而停留,或者回到过去。这就再一次将宽恕的问题抛给了后来者,应该说,宽恕的前提是不要让所宽恕的事情继续重演,只有让我们记住历史,以同样理智的诗思看待过去,我们才可能走近傅雷:一个用宝贵的生命捍卫了人格尊严的人;走近黄宾虹:一个用手中之笔描绘了传统士人那担当、宽厚、干净、自如的精神的人。宽恕,使我们面对深层的人性。

  写下这篇文章,刚好是傅雷逝世40周年,若按中国民间的说法,聪明正直之谓神,傅雷当之无愧,那么,时间之流将使傅雷的生命达于无限。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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