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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赣萍:硬战 -- 交警二总队与中原会战
在我身经的战役中,打得最惨烈、最残酷;在以一当十之下,胜得最奇异的一场硬碰硬的战争,则是交二总队配属黄伯韬将军指挥,参加“中原区会战”。那次是以“火海”对“人海”,打了刘伯承的“二野”,又打陈毅的“三野”,苦战一星期。最后一仗,打得我左腿右臂先后负伤,就在坚持“最后五分钟”的千钧一发全胜,黄伯韬与张绩武也因那一仗而同获“青天白日勋章”。我也曾获“宝鼎”勋章。
那是在四年勘乱史上,一场空前的大胜仗。不过,据我们亲历其境的人所了解,却胜得十分危险;假如陈毅的刘长胜纵队,在我负责的防守阵地,再发动一次冲锋的话,我固然早就“瓜得”,整个战局也要改观;又假如陈毅的“三野”,能在第六天再坚持下去的话;或者刘伯承的“二野”再加一点夹攻力气的话,黄伯韬整个兵团,连同被围的七十四军,都要像区寿年兵团一样“被吃掉”。
可是,我们不但没有被吃掉,反而打了一次大胜仗,这是什么原因? 这正如拿破仑所说:“我能坚持最后五分钟,但敌人不能”。也正如我国“战斗纲要”的总则所说:“我们感到最痛苦的时候,也正是敌人感到最痛苦的时候”,及“谁能支持最后五分钟,谁获胜”的道理。
民国三十七年五月,在河南黄泛区的“中原会战”,就我当时所知及现在还记得起来的敌我态势,大概是这样的:
共军陈毅的“第三野战军”,与刘伯承的“第二野战军”,以南北夹击之势,“二野”围困郑州(当时守郑州的部队,是交警第七总队长彭自强,湖南长沙人,原任交二总队副总队长,也是一个能打的总队。)策应陈毅的“三野”进攻开封。我军区寿年兵团(区是广东人,该兵团系商邱绥靖区司令周岩的基本部队)及七十二军驰援开封,均被围困,结果开封失守;我军邱清泉兵团与黄伯韬兵团,又奉命驰援。我交警二总队,则任商邱与朱集车站之防务。当时,战云密布,大战一触即发;我们在朱集车站加强防御工事时,见到黄兵团的主力二十五军及配属指挥之伞兵总队,源源西进,感到整个局势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因为商邱是否能保? 全看这一仗,而在徐州剿总所辖之“华东战区”,可以使用的兵力,差不多都投入到这一次的会战中来了。
我们担任城防的加强工事刚刚做好,忽奉周岩司令官命令,配属黄兵团西进,改任驰援区寿年兵团任务,防务由地方团队接替。说得明白一点,那一次是“倾巢出动”孤注一掷;等于“沙蟹”,商邱也等于是摆“空城计”。周岩司令官这一大胆冒险的决定,当不外乎基于两点:第一,区寿年兵团,是他的基本部队,也即是他的“本钱”;如果“老本”不保,他就成了“光杆司令”。在有兵才有官,有力才有势的现实环境中,他就是拼了老命,也想把这点老本救到。其次,如果黄兵团这次不能达到任务,共军挥军东犯,进攻商邱的话,仅凭我们交二总队这点兵力,也很难守得住朱集与商邱。与其将兵力分散,则不如将兵力集中;与其让我们交二总队坐守在朱集与商邱等待敌人来犯,则不如将我们交二总队派出去,加强黄兵团战力,挡住敌人在商邱以西的地区打。于是,我们奉令即行,沿商邱经宁陵、睢县、杞县、陈留到开封的公路线,向西推进。当时的行军序列,黄兵团主力在中,伞兵总队在右,我交二总队在左。说实在话,黄兵团的一般官兵,对我交二总队是不太“敬重”的;对穿着光彩,外表漂亮的伞兵部队,则另眼相看。事实上,从外表看去,他们一切的一切都比我们好,商邱的老百姓就曾说过笑话,说伞兵总队是“少爷兵”,我们交二总队是“化子兵”;尤其在服装上,他们也真似“大少爷”,我们的确像是“叫化子”。但经过那一仗之后,事实证明:“好看的部队不能打,能打的部队不好看。”这是后话,暂且按下不表。
我们跟随黄兵团,通过宁陵,进入睢县,到达杞县县境之后,即被共军挡住去路。共军采用“阻援打点”的战法,滞留我们援军行动,加紧对区寿年兵团的进攻。
黄伯韬这位既非“黄埔系”,也非“保定系”,是国军中行伍出身的“杂牌将军”,却是一位深识大体,能顾大局,具有指挥才能与道德的司令官(与我在中学、军校、参谋班三度同学尹叶兰,任黄部情报参谋多年。据告、黄伯韬原籍广东,生长河北,出身微末,是北洋军阀时代李纯的旧属,由传令兵而排、连长,甚获李纯欢心,将其干女儿嫁予黄为妻)。因为在以往国军中的一般将领,不是恃宠而骄,便是恃才而狂,个人英雄思想特别重。平时表现飞扬跋扈,不识大体;战时则保全势力,有我无人,不顾大局。这是我所见闻到若干将领所犯的通病,但黄伯韬没有这些缺点。就以那次在“中原会战”中的表现,他从始至终都是一派大将风度,所有的处置,不但令人敬佩,也令人感动。
我手边没有详细地图,当时敌我两军的位置,我已记不十分清楚,大致情形是这样的:我们抵达睢县与杞县之间的商邱店,黄兵团的前卫部队,已与共军打上了。从本队停止前进到黄伯韬下定决心的时间,大约只有一小时;他的决心是“攻击当面之敌”! 命令伞兵总队与我交二总队掩护他的左右(即南北)翼取守势,由他的二十五军担任攻击。
这个决心之明敏果决是值得人叫好的。第一,被围的区寿年兵团与七十二军命运,危在旦夕,他为了要驰救被围的友军,一抵达战场,即毫不犹疑的决心攻击;并且一开始便是猛攻,不计牺牲,前仆后继。与一般观望不前。畏头畏尾的将领自私作风,是不可同日而语的。第二,他的攻击决心,是否定了幕僚人员“稳扎稳打”的建议,先在商邱店一带做好防御工事再攻,以求进可攻退可守的“万全之策”。他的判断,敌人那次“阻援”的兵力,是由原任包围区兵团与七四军兵力分出来的,阻力可能不强。他要在友军尚未被吃掉之前,也即是被围友军尚有馀力吸引住敌人主力之前,即将敌人的阻隔力量突破,以求与被围的友军会合。在他这个判断与友军被包围之下的攻击行动,当然越快越好,越猛越好。如果迟疑观望,等自己做好防御工事再攻,说不定被围友军已被敌人解决。到时敌军倾全力对付自己,那就会攻既无力,守亦为难,我们也要重踏复辙,走上被包围的险境。
所以,他的攻击决心一下,即将他的基本部队二十五军,全力投入战场,毫无保留的猛攻猛打。因此,一开始即出现炮火猛烈的激战场面。可惜他的明敏果决,却未能与邱清泉兵团的行动配合紧凑(其中原因只是据闻而非确知,不敢妄言),所以终因心馀力绌,不但没有把当面之敌攻垮,反而因敌人尽力将区寿年兵团解决了,调出主力向我们取包围态势,开始反扑。
黄伯韬的二十五军猛攻不下。始终无法突破敌人的逾隔阵地,商邱店以西的几个村落,被炮火摧毁俱尽,双方伤亡惨重。等到被围的区寿年兵团不幸被解决,共军陈毅部,倾全力反扑黄兵团的时候,二十五军的战力,已被消耗得连招架之功也有困难了。
二十五军攻击的时候,我交二总队与伞兵总队分驻商邱店南北,担任侧翼掩护任务,是取守势的。我交二总队以陈岗村为中心,分据商邱店东南面四个村庄,起初两晚上(那时制空权全操在我军方面,共军的攻击行动,只能在夜间进行),共军对我们的攻击并不猛烈;从第三天起,二十五军攻势顿挫,整个黄兵团改取守势待援,我交二总队由四个村庄,撤守为两个村庄;将正面缩小,战力加强。我大队调回与总队部及第一大队的所在地陈岗村,加强防御力量,以待敌人来攻。二十五军与兵团司令部,则以商邱店为中心,守住附近几个村落;伞兵总队则防守商邱店以北。这几个村庄,以商邱店最大。有土围墙、有外壕、有街市。陈岗则是北方那种中等地主的村庄,陈家自住在一个小小的土围墙内面,全部砖石建筑物,总队部即驻在土围内。屋宇座北朝南,土围之外的正南面,有一大坪:坪的东南西三面,则是一些零零落落的佃农或雇农住房,多是土墙用高粱杆复盖,建筑简陋。该村防务,由第一大队与我们四大队担任,一大队任西面防守;四大队任东面防守,西北面是后方,通往友军黄兵团司令的驻地商邱店,由总队部的直属队抽出兵力担任警戒。其中最重要的一线,是陈岗村的正东与东北面,一条东西大道与一条东北大道均通过于此。只有十几家土墙房屋,无大坪阻隔。如果这一线被敌人突破,则可直达总队部所在地的土围之内,我队即任该村东北面的防守。第二、三大队则任陈岗北面另一个村庄的防守。
那次战争。官兵都心裹有数,是一场性命交关的殊死战。因此,阵战划分之后,即不眠不休的构筑工事。那时高粱尚未收割,遍地都是“青纱帐”,这是在北方作战最感头痛的一种农作物;高粱有如甘蔗,高达十尺上下,是一种利于防空,利于兵力运动,掩护攻击者接近阵地的最佳屏障。我们防御部队第一步便是“扫清射界”,将阵地前五至八公尺的高粱树木砍倒;在阵地正面,挖了一条深宽约二十尺的外壕,作为阻绝工事,用竹签树枝插在壕底。所幸河南一带,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沙土地。地质松散,挖壕颇易。另用木板树干,作为各种子母堡及机枪巢的复盖,上用泥土掩埋;以指挥所为中心,向前后左右挖交通沟,准备将这一场料想中的激烈防御战,完全在地下进行。幸好共军是画伏夜攻,而在前晚的攻势又不十分凌厉,故此我们有很充裕的时间,加强工事。
等到我们的防御工事已构筑得差不多了,残酷的攻防战也开始了。
我们配属黄伯韬兵团参加“中原会战”,前后有半个月之久,而由攻击改为防御则为七天。起初两晚,共军对我们的攻击是试探性的;从第三晚上,共军主力由西向而东移动,将我们回商邱的退路截断了。以商邱店为中心,整个黄兵团,陷于四面包围中。所以从第三晚起,战况才较为激烈;而打得最艰苦惨烈的肉搏战,则是最后两晚。
从共军刘伯承与陈毅部所虏获的文件证明,共军对我们交警部队的战力与火力是“另眼相看”的,他们训令上张明较着指出:“攻击国军其他部队驻守的村庄阵地,只要能突破阵地或村庄的边沿,战争即有结束的希望;惟有攻击交通警察防守的阵地村庄,突破边沿,才是正式战争的开始。”他们的文件上又说:“攻击其他国军阵地的时候,可以利用火力间隙跃进;攻击交警部队的阵地时,惟有在密集火力下冲锋,因为他们很少会有火力间断的机会给我们利用。”
那一次,共军对我们的攻击,即是秉从以上两个要点,完全用“人海”来抵制我们的“火海”。除了行破坏性与制压性的火力战之外,他们在冲锋的时候,很少用枪,所用的是胁从而来的“民兵”,也可能根本是老百姓的性命,把炸药捆缚在人身上,空着手扑到我们阵地前来,使人身与炸药一起开花,炸破我们的伏地碉,机枪掩体;再驱使成_成阵的人,作波浪式的冲锋,死了一批又来一批,用尸体填满外壕,用肉体堵塞枪眼,而为他们的正式部队“铺路”。这,就是举世知名,骇人听闻,惨绝人寰的“人海战”!
我在此只记叙那次“中原会战”,最后两天晚上陈毅的“三野”,在我防守阵地前面所表现的“人海”战迹,也就不忍卒睹,够伤心惨目的了。
共军对我们的包围圈形成后,攻击重点,由西南面,转移到东北面,正北面的伞兵总队阵地,首先被突破,造成很惨重的伤亡。黄伯韬的主力二十五军,自攻击顿挫之后,已经大伤元气,不但再无攻击的力量,连防御的力量也没有,杂兵夫都被抽调出来担任警戒任务;所剩下来的,尽是伤兵与非战斗人员。兵团司令部的安全,全靠我们交警二总队与伞兵总队,拱护司令部所在地──商邱店的外围阵地。如果我们的阵地不守,商邱店根本无法抵抗来犯的敌人。
记不起那是改取防御的第三天也还是第四天,伞兵总队防守的一个村庄,被共军攻占了一大半,只剩下靠近商邱店的一角还在据守中。那时,我们交二总队虽然也被攻,但并不费力即将来犯共军打退了。黄伯韬接获伞兵总队阵地岌岌可危的求救报告,因无兵力可以增援,要我们交二总队派兵反攻,协助他们收复已失去的阵地。真没想到这个装备精良,光彩得有如“花花公子”的部队,打起仗来竟会如此“水皮”。
据原在我交二总队一大队任职,而今日也在香港的谭云龙兄说,他们大队那次奉黄伯韬命,反攻伞兵总队已经失守的阵地,只有半天的时间,便将那个己被共军占据三分之二的村庄收复回来了。将阵地交还给伞兵总队之后,又归还制建,回到了陈岗来防守我们自己的阵地。
在轻兵器方面,伞兵总队是全国首屈一指,装备最精良的一个部队。他们的待遇好到什么样子呢? 我们交二总队在分队长这一官阶的人,有手表的就不多;而他们伞兵总队的士兵,大多数都有手表。从这一件小事物去比较,这个部队待遇之悬殊,也就可以想见了。他们的待遇如此优厚,装备如此精良,怎么会一打即垮呢? 据谭云龙兄当年目击他们阵地失而复得的情形分析,那一次他们也打得惨苦,伤亡很重,可是就没有打出一点名堂来。其原因,防御工事构筑不得法,火网组成不够严密,应战时沉不住气,不当打的时候,拚命的打;到紧急关头要拚命打的时候,又没有力气打。把火力与人力都消耗在敌人尚未接近阵地之前,等到敌人以“人海”来冲锋的时候,不是因为伤亡过重,而使阵地的防守力削减,便是由于已经射击很久的武器,在千钧一发时发生故障,因此未能将精良装备的功效发挥,造成伤亡严重,战绩平庸的后果,予人以“虚有其表”或“好看不好吃”之讥。
说了人家再说自己,绝非“丑表功”,那次“中原会战”,得以将危如叠卵的局面保持平安,共军发动陈毅和刘伯承的两个野战军,一共十多个纵队围攻均未能得逞,先期得归功于二十五军的攻击精神,后期改取防守,则完全得力于我交警二总队的沉着应战,官兵应命,每人都能以一当十;以百当千。
那是一场最强硬的战争,也是一场最残酷的战争!
攻防战进行到第五天,敌人牺牲在我火海下的人命,虽然异常惨重,而我方连续遭受五个晚上的输番攻击,不但士兵的伤亡数字日有增加,所有的防御工事,也被炮火摧毁得破烂不堪。所幸制空权完全操在我方,敌人只能昼伏夜动,我们就得利用白天的时间修补工事。但是,由于日工夜战,官兵们已经五天五夜没有休息过了,因此人人疲累不堪。那时,我们最感需要的是睡眠。
以我自己来说,战事进行到第六日早上,我去参加总队召开的干部会议时,他人在报告晚上战况,敌我伤亡,我竟会把头靠在墙壁上,呼呼入睡了。一直轮到我发表对战局意见,才被旁边的同事,把我推醒,从睡乡中拉回到现实中来。只是说:“伤亡太重,疲劳太甚,请求增援,或把我们调到第二线休息一晚。”
可是,我有伤亡;人家也有伤亡;我获不到休息,人家也获不到休息。因伤亡而造成的兵力不足,因日工夜战而造成的疲累不堪,几乎是全总队共有的现象。所不同的,只是轻重之分而已;但以我们防守陈岗的一、四大队最甚。
那时也是“夏日炎炎正好眠”的五月初旬。在我的生活体验中,连续不断的不眠不休共有过两次;一次是抗战时的“常德会战”,一次是戡乱时的“中原会战”。前者是冬天,在责任感与好胜心的驱使下,在没有生命危险的奔劳中,有十天左右未曾脱衣解鞋安枕过一晚;后者是夏天,在枪林弹雨的生命威胁下,也足有五天五夜未曾合过眼。但在比较上,由于天气与心情的关系,后一次的疲态,更胜过前一次;我自问在挥汗如雨的夏季战场上,任是金刚不坏身,也不可能支持一个星期不眠不休的。
我记得总队长张绩武在那次会议中,曾以痛苦的神情,沉痛的口语作了如下的总结:“根据昨晚上的战况,与从俘虏口中获得的情报,敌人的攻击重点,已很明显的指向陈岗村的正面了。现在黄兵团已自顾不暇,这位司令官的指挥道德,是不容我们稍有怀疑的;事实上现在商邱店兵团司令部的所在地,已经成了伤兵医院,非战斗人员,均露宿在街头,不但无兵力增援我们,现在存的炮弹也少得可怜,昨日就已不够一个基数了。如果今日再获不到空投接济的话,今晚上连炮火也不能作有效的支持。你们想调防休息,请求增援均无法实现。大家实在无法支持的话,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放弃陈岗撤守到商邱店去与黄兵团会合,和他们在一起死守待援;伞兵总队已经决定撤退到商邱店。第二、利用我们的轻装备突围。”
大家对突围一案颇感兴趣,由于在别动军时代突围当家常便饭,所以大家也颇有把握,于是,纷纷讨论突围的办法。有人主张出其不意;先向西南面冲出去,脱离敌人之后,再折转向东回商邱。张绩武对这一案下不定决心,他感到在道义上有对不起黄伯韬的地方;因为我们一走,黄兵团与伞兵总队一定要被共军“吃掉”。
最后,又轮到我发言,我反对他们的意见说:“对这两案我均不赞成。第一、黄兵团现在整个退守在商邱店,据说土围墙之内的人马密度,有如蜂巢;天上落一颗石子来,也可能打伤人,连杂兵夫都要拿枪任防守任务。我们去,也必定是担任土墙外围的防守,工事不如我们现在的好,地形地物又不熟习,说不定我们立脚未稳,部署未定,就要被敌人冲垮。与其垮在商邱店,则不如战死在陈冈,死了也可获得一个死不后退的名誉。第二、我反对以从前突围的经验,来估计这一次突围的后果;姑不论后果如何,起码,这几天专是我们四大队,负伤的数十名官兵,就要在突围的时候把他们抛弃在此地。他们是为保全我们的生命而负伤的,我们忍心把他们抛弃,任由敌人去宰割他们的生命吗?”他们被我说得哑口无言。最后我悲愤的说:“如果没有人愿意与我调防,让我休息一天再打,我只有在现阵地上打到最后一个人为止!”后来决定不撤退、不突围,阵地照旧,由总队部调出人力来为我们加强修补工事再打。
那次的阵前会议,就是这样结束的。我回到防地又召集自己的干部开会,将总队会报情形宣告后,他们一致支持我的决心,均不赞成因突围而舍弃负伤的弟兄不顾,大家生死与共,向我保证决与阵地共存亡;只要一息尚存,即不让敌人越雷池一步。
他们虽然表现得慷慨激昂,我还是为他们加油打气说:“从昨晚上敌人遗留在我们阵地前的众多尸体看来,他们的攻击,也可能到了强弩之末的困境,我相信再坚持一两晚,援军可以到达,我们的围也可以解了。”我将兵力调整伤亡,把预备队一起投入到第一线上去填补伤亡,把非战斗人员集中在指挥所,作为必要时的使用;要他们轮流作息,准备天黑后恶战。我带兵是只要求原则,不拘小节的,平时在生活方面,根本没有阶级的分别,我也从来不罗嗦他们。但在战时如果作战不力,或临阵退缩的话,我可毫不容情,开口是枪毙,闭口也是枪毙。他们燎解我的性格,我也了解他们的战力,在那几年长期处于作战状态中,平时亲如手足,战时确能互信,虽然我从未枪毙过人,那一次我还重申前令。结果,在那天拂晓时战况最危急的时候,一个名叫熊光辉的战斗组长,从第一线退下来,被我亲自扫了一排汤姆森枪弹,打得他肚破肠流。后来他伤愈归队,我才知道,他的擅离岗位后退,是有一段恩怨原因,也是一次现眼因果报应在内的,这事容后再详记。
那晚上的战况,一开始便是激烈的,黄昏时份,敌人的炮火炽烈密集,对中我们防守的商邱店与陈岗村,进行每次十发“并蒂梅花形”的轰击,而我们放列在商邱店的炮兵,起初可听到还击声,打到半夜便噤若寒蝉,原来炮弹消耗尽了,只有挨打的份儿。那次敌人还使用一种声音异常尖锐刺耳,好似是开花弹的机枪,居高临下向我们作密集扫射。那种枪声响得古怪,是我们前所未闻的;给予人的精神威胁很大,听起来,好像就在头顶开炸,其实它的弹道还是颇高。那种枪弹在头上飞过,像我们这些久经战阵的官兵,也会感到有抬不起头来之感。等到以后我们了解这是靠怪声吓人的玩意,他们也就黔驴技穷了。
那一天反常态之事特别多,晚上九、十时左右,他们即开始冲锋,使用“人海战”作波浪式的冲! 从各方面的枪声动静看来,敌人对其他方面,都是牵制性的佯攻,主要的人力火力,都集中在我大队正面;上半晚的攻击箭头,指向我阵地的正东面;下半晚的攻击重点,指向我阵地东北角的路口上。好在我们自动连发武器,藉工事掩护身体的交叉火网,对付共军那种原始的“人海战”攻势,只要沉着应战,是游刀有馀,可以火力而补人力之不足,以一当十,百以当干的。但是,凌晨前后正东面的阵地,还是被敌人突破五、六次,而每次冲进来的敌人,也都被我们消灭在阵地内。我们捉了两个活口俘虏,从其口供中,才知道那晚上攻击我阵地正面的敌人,是兼程调来的一个“攻坚纵队”。我感到这场攻防战的艰难了。
所谓“攻坚纵队”,又名“长胜纵队”,这是陈毅所属“三野”之中,最有名的一个战力强、装备好、能打能冲的一个纵队;“三野”的其他纵队,攻击我们交二总队阵地,虽然轮番攻击了五天五夜,只有伤亡,而无进展,故调来这个“攻坚纵队”,来一次“硬碰硬”的搏杀。
下半晚,他们把攻击重点,指向我阵地东北路口。这是最接近陈岗土墙围子,总队部驻在地的一个重要路口,在战术上说,这是我方“最感痛苦的地方”,也即是“攻其所必守”的重要部分。因为只要把这一线突破了,便可直取我们总队部。
“攻坚纵队”的攻坚法,说起来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也是按着他们的“攻击三部曲”进行,先用火力攻击,以炮兵行制压舆破坏性的轰击;再以步兵重武器向我阵地作摧毁性的射击。在这一阶段中,他们所收到的效果,把我们的电话线炸断不少,上下级指挥所的通讯联络,时时会发生中断,但也很快便修复了;此外,便是把那些没有人住,用高粱杆盖复的民房,被他们打来的燃烧炮弹炸起了火,但我们的官兵,都已进入到有掩盖的地下工事裹,对人命杀伤力不大。
第三步便是“人海”战。那是惨绝人寰,将人命视为草芥的一种最野蛮而无人性的“战术”,也即是毛泽东在生被碎尸万段不足以惩其恶,死后挖坟鞭尸不足以赎其罪的一宗最大罪恶,是他所欠中国良善人民最重要的一笔血债。这种把人命贱过蚂蚁的“人海战”国共作战时惯常使用,在韩战场也还是使用。从去年十一月间,中共军事负责人林彪,与“解放军总政治部主任”萧华所提出来的那篇“继续定出政治的五项原则”,所说“要把美帝消灭在人民战争的海洋裹”一文中,重点还是以“毛泽东思想武装军队,使军队不怕死”;最后的结论,则是“以人海赢取胜利”。较早以前,更说过“中共不怕核子战,把中国人炸死一半,也还有二、三亿人活着的。”这是“气壮”吗? 这笔血债,让以后的史学家去清算,在此暂且不谈。我想在此提及的,是他们这十多年来,用以教练军队“典型人物”的“英勇故事”:什么董存瑞舍身炸碉堡;黄继光胸膛塞枪眼;王杰身扑炸药包;罗光燮以身扫雷…
…等等。不明其真像的人看了,或者会认为他们真个了不起,但以我们这些身经目击的人看来,除了嗤之以鼻外,惟一反应是愤!恨! 再加上一句“没有出息”! 搞来搞去,搞到今日,还是用这一套作为对军队的教材。如果遣也值得敬佩的话,“义和团”那班“大哥、二哥、麻子哥的冤死鬼灵牌,中共是应该搬进“红朝庙堂”去“奉若神明”才对。
以上所举出这班“典型人物”的“英勇故事”,是怎样产生的呢? 请看以下我在“中原会战”时所目击的事实。
我不是“唯武器论”者,我承认打胜仗的因素很多,不完全决定于火力,但也不完全决定于人力;我坚决反对中共的“人海战”,我愿在此揭发中共使用“人海战”的真情实况于世人之前,我要向世人控诉中共“人海战”的罪恶!
在“中原会战”中,中共对我们防守阵地的攻击,把“人海战”发挥到了极限的一次,即是调来刘长胜的“攻坚纵队”,向我军发动猛攻的第六天晚上,他们在炮火的掩护下,以排山倒海的人命,向我阵地作波浪式的冲扑,真是前仆后继,钻进到我们火网裹面来。外壕他们是跃不过的,起初,用人抬着绑接的木板楼梯,想倒放在外壕上面,作为冲锋的桥梁;但他们的人,尚未接近到外壕便倒下去了。以后他们改变办法,以人命来填壕沟,被我们射倒一批在外壕裹,又冲上第二批,第三批,……这样,一直把一条约有二十公尺乘二十尺阔度与深度,长达约一千公尺的外壕,填满了好几处尸体;尸体堆积高与壕齐,然后便以尸体做桥梁,再以“人海战”,扑近我们的阵地。照中共所表扬的“典型人物”与“英勇故事”。这些数以百计的“舍命填沟壕”的人,都应该算是“英勇故事”中的“典型人物”。
但这是一些什么人呢? 他们不是共产党员,也不是“三野”的战斗兵,而是连军服都没有穿,身无枪械,手无寸铁的老百姓;也是中共高唱要“解放做主人”的真正农民。他们是受了“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而甘为“人民解放战争”拚命的吗? 不是,决不是,因为事后我们见到的,是用一根绳索,串绑着十个八个人的左手,一起倒卧壕内或地面;我们还在现场检查出中共的“罪证”,有若干人的子弹伤痕,是从身体后面打进去的。这说明一点。中共除了胁迫他们这些善良的农民,作为“人海战”的前驱牺牲品之外,还在他们的后面架起机枪,迫使他们有进无退,有死无生。为着要达到以人命填满外壕的目的,把这班善良的农民,驱使到战场上来,“背腹受创”而后“前后夹击”,这是我目击的事实,也是中共草菅人命的最大罪恶! 中共对“解放军”的教材裹面所列举的“董存瑞舍身炸碉堡”,“黄继光胸膛堵枪眼”,这都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不过,就以我亲眼遇到见到的,除董存瑞与黄继光这样的“英雄人物,就以那次“中原会战”来说,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中共今日只表扬一个董存瑞与黄继光,这就未免太“厚此薄彼”,我要为那次舍身炸我们的碉堡,用胸膛堵塞我们的枪眼那一批“英雄人物”呼冤而不值了!他们炸我们第一线伏地碉堡与机关枪掩体的办法共有三种,第一是炸药捆在北方农民叉麦杆的树枝叉子上,企图爬近我们的工事,伸在枪眼口上发生爆炸;第二是把炸药绑在人身上,扑到我们的工事前面来;第三是想用手榴弹掷进我们的枪眼裹。可惜他们这三种办法都“弗灵”,人还没有接近我们的阵地。便被我们的自动武器,击毙在阵地前面;炸开了的,也是炸倒他们自己。
像这种“董存瑞舍身炸碉堡”的人,则多是“三野”的真正战斗兵。事后我们从他们遗尸中发现,身上绑有炸药,或手中拿着炸药木叉的死者,只有两三个是穿农民衣服的。
说到“黄继光胸膛堵枪眼”的“英雄人物”,那就与用人命填外壕一样,事后我们检查堆积在工事枪眼前面的重叠尸体,发现最下面两三层尸体,都是穿农民衣服,并且手腕上串绑有绳索的,只有上面或倒毙在尸堆前后左右的尸体,才是穿着“三野”军服的士兵。因为那一次,他们遗弃在我们阵地前面的尸体与重伤者,专是我所守的阵地正面,便有三、四百多具;全战场的遗尸近三千具。战事进行到如何惨烈,也把中共号称“万应万灵”的“人海战”真面目揭露无遗;因为其中半数以上,是根本没有战斗力的老百姓,虽然极大多数都是牺牲在我军火力之下;但也有少数因畏缩不前,被共军押阵驱迫的枪弹射死。但这笔血账,却毫无疑问应该由中共负起清还的责任。
至于号称“攻坚纵队”的刘长胜纵队,他们的真正战力如何呢? 他们的战斗兵亲自上阵,是在上述火力战与“人海战”铺平了冲锋道路之后,这才正式上场表演他们的“攻坚术”。从他们遗在阵地前尸体上的文件,以及捉到他们的俘虏口供中得知,他们的攻击,是分成小组兵力,由“指战人员”分担率领与督战任务;冲锋前要开会,冲锋顿挫了也要开会,打胜了要开会,打败了也要开会。这叫做“打通思想,检讨得失,检查功过,大家抓主意”。
谁都知道,共产党是会议最多的,鸡毛蒜皮的事开会,拉屎撒尿不出也开会:开来开去都离不开“毛泽东思想”这张“万灵万应药方”。但是,他们军队在战前、战时、战地也忘不了开会,则是出身在湘、赣边区做土匪的贺龙发出的指示。他说:“实行火线上军队开各种大小会,发动士兵_众如何出主意,想办法,解决困境,攻克敌阵,达成任务。在军队首长指导之下,商量商量,酝酿酝酿,征求征求意见;把不同的意见摆一摆,议一议;对有错误意见的人,打通打通思想,做一做说服工作。打过一次仗之后,又要检查检查,总结总结。”那次刘长胜纵队,从开封调来攻击我们,就曾开过这种会议才开始冲锋的。先用机关枪驱迫老百姓上阵,为他们填外壕,堵塞枪眼,身绑炸药,都是在会议中想出来的办法,藉以克服短射程火力不及我们密集的缺点。
他们正式战斗兵担任冲锋的时候,每人都把身子扎得结结实实;一律穿桐油浸过的布底鞋,用布条捆在脚踝脚背上;每人有手榴弹,工作器具,大小裹伤包。我眼见有几个家伙的跳高爬墙工夫练得不错,堪称高来低去;可惜他们的手刚刚能抓到墙头,身子已经中弹,又从高处掉了下来。后来我们让他们从墙外跳进墙内,墙内边早有人在“迎驾”来一个捉一个,来两个捉一双;那两个活口俘虏,就是这样捉到的。当时翘口不开,什么都不肯说,等到战事结束,到了商邱,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共产党罪恶说个没完。
在“中原会战”中,我总队遭受共军“三野”陈毅部数个纵队的轮番攻击,但以第六晚上刘长胜的“攻坚纵队”较为犀利,他们那种“人海战”,如果兵力分配没有纵深,火网构成不够密集,应战不能沉着的话,阵地是很容易被他们冲破的;就是我们交二总队这样不怕攻。能打真军的部队,也于那天晚上,在“敌有后继”而“我无援军”的情形下,几次被他们冲入阵地。打到最后,我亲自上阵负伤那一次,如果他们再加一点点“工本”,再来一次冲锋的话,我固然早已曝尸陈岗,整个黄伯韬兵团也要在那一次完蛋。
因为从下半晚起,共军发动四方八面的总攻,火力发挥到最大限,整个战场上都被笼罩在一片烟云弹雨中;我方的炮兵,因为没有炮弹,早就成了“哑吧”。共军即利用炮轰这一阶段,将步兵与“民兵”接近我们阵地。“攻坚纵队”发起冲锋的另一特点,是“杀声震天”,故意大喊大叫,“冲呀!杀呀!”之声不绝于耳,想在精神上为他们自己壮胆,给予我们一种恐怖的威胁。这种“夜行人吹口哨”的喊叫,对我们不但不起作用,反因目标暴露,回敬他们的是一种密集的交叉枪弹,打得他们哑口无言。
那晚上,大家都对后援绝望,所以根本不作请援的打算;人人抱定必死决心,与阵地共存亡。所以,我在地下指挥所裹,只能从枪声与喊叫声去判断那一个方向,那一个据点的战况,第一线防守的人,不会因伤亡而向我报告求援的。我们在阻绝外壕的内岸边,将连日来消耗的空弹壳集中,又布置了一线“地雷阵”将手榴弹埋在地下,上面用空弹壳复盖着,只等敌人街过来,将引线一拉,便可像地雷一样爆炸。这种“地雷阵”,炸死人的威力虽然不足,因弹壳四射,炸伤人的力量是很够的,当我们听到“地雷阵”全面发出爆炸声后,知道阻绝外壕已不足恃,被敌人冲过来了;敌人一过外壕,便接近我们的主阵地,攻防战的高潮,也随之而掀起!
总队部的全面观察,那晚上敌人攻击重点,很明显是指向我的正面。总队长张绩武,担心我的阵地,又无援兵可增,问我的伤亡情形? 我报告他:“已与下面约定,不报伤亡,打到一个不剩为止。”他在电话裹,搬出我们张家的前辈烈士来向我们打气,说了张煌言,又讲张家玉这两位明末时代的诗人烈士,我记得他还曾念了几首张煌言与张家玉的诗,要我纪录下来;迄今紧记未忘的,是张家玉所作的两句:“杀身取义吾曹事,志士何须问葬埋!”悲而且壮,视死如归,那时,我们都有这种气慨!
参谋主任殷兹福,江西南昌人,舆我私交甚笃,他调了两辆战车,放在我阵地东北路口上,作为活动碉堡。他告诉我,总队长已作不成功便成仁的打算。他在电话裹为我打气与加油,则是背诵文文山的“正气歌”。最后他与我同声叫出:“江西文天祥,打死不投降”的口号!
到凌晨三时左右,敌人的枪炮弹密如雨点,房舍起火,电话线被炸得七零八落;上、中、下的通讯连络,全部中断,我知道这是生死关头到来了!那晚上我身边根本没有预备队,战斗兵一起填补了第一线连日来的伤亡,只有三十多名非战斗人员,所幸他们也都是久经战阵,知道使用武器。我要他们能够作战的,每人选择一支杀伤力最强的汤姆森机枪;缺乏作战经验的,则用轻便的卡宾枪,并将伤亡战斗兵遗留下来的弹夹,尽量装满子弹,随时准备出击。又将文件整理了一下,不必要的都烧了,必要的打成一包。当我作出种种“杀身成仁”的准备时,三十多名官兵,一个个都神情肃然,我要他们一同默念着张家玉的诗句:“杀身取义吾曹事,志士何须问葬埋”。
拂晓前,东北路口阵地,响起一片密集枪声与喊杀声之后,静下来不闻一点声息,我正为这方面担心,想去巡视阵地,彭承弼队的一个传令兵,从交通壕跑下来,气急败坏向我报告:
“彭队长阵亡了,第一线阵地官兵伤亡已尽,敌人正抢占我阵地各据点。”其他的人听了,都持枪起立。
“马上出击!”这是在心理上早已准备了用生命去迎接的一个关头,所以大家并无惊慌失措之感,我说了这句话,即写了一封“绝笔书”给张绩武:
“总座! 东北路口阵地已被突破,第一线官兵伤亡俱尽,我率非战斗人员出击了。如有兵可增,请争取一分一秒的时间,即来东北路口;否则,请在第二线迎战,勿以我死为念。”
我将此信及早包好的文件,交给副队长文振斌。请他携去总队部。(文振斌湖南礼陵东宝乡人,黄埔第六期,与总队长张绩武同期,他却做我这个十七期小老弟的副军,长官部下均是六期老大哥,也是我的经历上一大异数。)他当时紧握我的手,热泪盈眶,一句话也没说,牙龈一咬便去了。我的眼睛没有泪水,却是两团火,一声“拚啦”! 提着汤姆森枪,首先冲出掩蔽部。沿着交通壕,向东北角的路口上冲过去。那时,只听到两辆战车上,发出来的机枪声。我快要接近东北角路口时,在烧着房屋的火光照耀下,见到一个人从阵地跑了下来;我不相信我的士兵会临阵后退,以为是敌人冲进来了,所以毫不考虑,当即举枪射击!枪声响处,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声,那人双手按在肚子上,身体旋转一下便倒下去了! 我走近去一看,竟然是彭承弼那个队的战斗组长,跟随我四、五年的一个四川籍老战士熊光辉。被我一排汤姆森枪,打得肚破肠流。但他是最忠实勇敢的,怎么会在紧急关头擅自离开岗位后退?
“我该死,请赶快上去吧,敌人就要冲进来了。”他在痛苦呻吟中,断断续续说了这几句话。
“真是该死的东西!”我内心虽然一阵愤怒,一阵怃然,但也不忍见他这样痛苦死去。在身边指派一名伙夫说:“你把他扶下去裹伤。”
这时,枪声四起。我跑步抢到东北路口的机枪掩体工事裹去,内外尸身纵横,我也无暇细看,但所有的枪眼,都被敌人的尸体堵塞住了,在工事内面,根本无法射击。于是,我又爬出工事,在附近一幢矮墙后面,靠着一棵半截树干作为凭藉依托,注视阵地前面的动静。目力所及之处,只见伤亡枕藉,敌人正利用尸体作掩护,蠕蠕而动的向我方爬着接近过来;在军事术语上,这叫做“匍匐前进”!我对正爬动的目标开枪了,其他随同我来的士兵,也在找寻目标扫射,敌人无所遁形,又想以先声夺人之势,喊杀喊冲,一个个从尸体后面站了起来,向我猛扑。这次是短兵相接,双方距离很近;黑压压的人潮,如波涛,似潮浪;冲过来一排,倒下去一排,三十多枝连发自动枪声齐发,敌人的“人海”,还是抵不住我们这种碎骨穿窿的“火海”。一个人在以性命相拼的时候,是疯狂底、兽性底;他们是疯狂的冲扑,我们是疯狂的扫射。经过一阵搏杀后,阵地前的尸堆更高了,地下陈尸的面积增大了;敌人攻势顿挫,活着的退了回去。我直到生命的威胁解除,注意力由前面而收回到自身附近,才感到我的右手臂灼热痛楚,一股似汗水的热流,已经流到我的手背;下意识抬起手来往鼻头一抹,闻到一股血腥味,原来我的右臂已经负伤。我将枪交给左手,伸张右手臂,握紧拳头伸缩了两下,虽然痛楚,但不严重,可见并未伤到筋骨,只不过是子弹的擦皮伤而已。我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士兵,自己掏出手帕来,用左手与牙齿,将伤口处缠扎。再检查一下自己的战力,阵亡一人,负伤数人。我将剩下来的廿几个人,分成两线“纵深”配置在东北路口上,准备敌人再次冲锋。
刘长胜的“攻坚纵队”,这次是碰上了真对头,“打铁趁热”,他们又发起冲锋了,这次短火力与人命并进,先用轻机枪对正我们扫射,但很快就被我们战车上的机枪制压下去了。紧接而来的,是排山倒海式的人潮,雨点式的手榴弹;手榴弹抛出来,他们卧倒;手榴弹炸开,他们站起身来又掷又扑过来。我们不管他手榴弹的爆炸,只将枪口对正他们扑过来的人潮扫射;由一个负伤的士兵,帮我传递已装子弹的弹夹,打完一夹子弹,敌人们倒下一排;后面的敌人又扑前。我第二夹子弹又扫出去了。枪声、手榴弹声、冲杀声、呻吟哼叫声混和一片!天昏地惨,鬼哭神号,双方都到了千钧一发的危急时期了。
“轰隆”一声!手榴弹的爆炸声,响自我站立的土墙内边,我在左腿好似被人斩断了一样,膝盖以下知觉全无。身体失去平衡,一屁股跌坐在地下,这才感到膝盖部位颤痛难当,血在顺着小腿涔涔而下。我双手抱压着大腿,抚摸着小腿,断定伤在膝盖骨,情不自禁的说了一声“糟啦”! 我就地一撑,把身子靠坐在墙边。
经过一阵激战之后,战场上又由激转趋于平静,敌人冲锋再次顿挫,双方水静河飞;都在静静地注意对方的动态,均无枪炮喊叫声发出。但我左膝盖的伤,却刺痛难耐,整条腿子痛得抖索颤动不已;右手臂的伤,反而不觉得有什么痛楚。
靠近我左右的官兵,爬近我身边来轻轻的问:“是不是挂了彩?”
在生死系于一发的严重情况下,我只有咬紧牙龈,忍住痛苦,以免动摇军心。以坚定的口吻说:“没关系,你们注意前面,把弹夹装好。”我向他们要了一双裹腿带(可怜得很,我们连裹伤包也没有一个),先将最痛苦的膝盖部位绑着;再在大腿上也紧绑了一度,以制止血往下流。我就地坐在土矮墙的内边,无论如何也支撑不起来。这时敌人又掷来无数手榴弹,鬼喊鬼叫的发起冲锋了!
可是,我方还击的枪声,比上一次稀疏得多,这说明我带上阵地来的官佐杂兵夫,已有不少伤亡。我内心一懔! 在拼命保命的垂死挣扎之下,我连续不断的怒吼,以壮在生者的胆量;将汤姆森搁在土墙上,对中冲过来的敌人扫射,又将敌人的攻势阻遏了。
正在间不容发的时候,后面的增援部队跑步赶到,大声问我在什么地方? 我也顾不得会暴露自己的身份与目标,叫他们来到我的位置,然后向左右伸展。增援部队是总队部担任内线警卫的特务中队,总队长张续武在无援可增之困境中,连卫兵也赶来前线,这表示是全部本钱“沙蟹”了。
他们是零零落落的来,我只留一组人在我身边,指挥其他士兵抢占两边阵地。
这是,已经拂晓时分,天色由漆黑而转为混沱;混沌中微露曙光,皱紧眉头,集中视线焦点,已经可以分辨出约五十公尺距离以内的事物。看过去,遍地是人,就不知伏仆在地下的究竟是死人也还是活人? 这是攻防战最吃紧的重要关头,在时间上设身处地为敌人着想,他们只有“不进则退”两条路可走。刘长胜的“攻坚纵队”,攻击精神的确是旺盛的话,就会利用这天色将明未明的半小时,破釜沉舟再发动一次猛攻;如果这个“攻坚纵队”是徒有虚名的“水皮”货色,那就要利用这段时间后退,而将这一晚“不远百里而来”的冲杀,功亏一篑。
我一想至此,马上作出一个决定,向左右发出命令,不管敌人动态,不问有无目标,对正敌方来一次全面性的盲目扫射──使敌人从枪声突然转于辽阔密集中,知道我方已经有了援军,就是想再发起冲锋,也是枉然的事,只有白白跑来送死而已。
这一轮放爆仗也似的密集枪声响过之后,只隐隐约约听到阵前的呻吟哼叫声,竟听不到敌人一枪一炮的还击,我感到当面敌情有了不寻常的变化。
敌人竟会由动而静。静到如一池死水似的无声无响,我判断他们在“不进则退”的抉择中,已经决定退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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