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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国人的记忆里,那些“美国鬼子”,曾在旧北平大街上,无耻污辱中国女大学生;曾在上海滩洋场上,载着“吉普女郎”狂笑;曾在朝鲜战争上,败在我志愿军手下;曾在东南海战中,弃蒋军临战脱逃……而在美籍华人郑凯梅的新书《美国兵眼中的战争》中,美国兵,特别是参加二战的那些美国兵,不再是“美国鬼子”。她生动描绘了多位参加过二战、朝战与越战的美国兵的故事。这些故事真实、残酷,发人深省。本文摘选自新华社解放军分社副社长杨民青为该书所作序。
美国兵大骂:“日本人屠杀中国人,狠呀!”
我从没想过,作为中国军人,有一天怎样面对美国军人;我从没想过,作为中国军人,有一天怎样走进美国军人的内心。直到有了中美领导人跨越大洋握手,直到有了电影《巴顿》,直到再现“驼峰航线”,直到有了《黄河绝恋》……旷日持久的“美国鬼子”形象才开始改变。那是一种久违的改变,相互有提防的改变。
别的不论,在读到美籍华人郑凯梅的《美国兵的故事》后,我加深了上述认识。
换句话说,读了这本书后,我眼里的美国兵,特别是参加二战的那些美国兵,不少是“美国人”,不再是“美国鬼子”。即使在历史特定场合,他们身为“美国鬼子”,仍然有人性成分,有喜怒哀乐。
在《美国兵的故事》一书里,郑凯梅女士向读者展现了11个美国兵的故事,有关第二次世界大战、朝鲜战争、越南战争的故事。
这11名美国兵,日后有的成了知名作家、文学教授、白宫记者、公司经理、私人侦探,以及园艺师、工程师。这增加了他们的人生经历的厚重感、沧桑感,有助于中国读者了解美国老兵眼中真实的美国社会。
这11名美国兵中,亲历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吉米,有令中国兵欣赏之处。美国兵与中国兵似乎有共同的爱憎,有共同的坚定信念。
1941
年,吉米听说母亲乘坐的轮船被德军炸沉,于是怀着一腔热血,几经周折参加了美国海军。吉米像恨“德国鬼子”一样,恨“日本鬼子”。吉米“总是咬牙切齿地骂:日本人屠杀中国人,狠呀!”以至于几十年后,吉米仍怀有仇日情结,坚持不买任何“东洋货”,不买日本汽车。每次谈起日本人,他总是说,“这些混蛋王八蛋!”这令任何有血性的军人对他肃然起敬。
吉米所在的“博劳号”,在太平洋战争中,可谓功勋累累———“击沉击伤日本载兵舰四艘,如果平均每只船载兵五千的话,吉米这艘小小的潜水艇,一艘75人的潜水艇,消灭了两万日本鬼子。”吉米可谓美国二战军人中活着的“典型”。不过,战后,他回忆起莱特岛之战的残酷,不免常怀恻隐之心。
老年的吉米为青年的吉米正义所为而自豪,老年的吉米也常为青年吉米所见到的死者祈祷。作者写道:“一个邻居说,有一次,吉米与他一起喝酒。酒喝到酣处,吉米有一点醉意了,他说:‘我经常自己思忖,那些日本母亲们能原谅我吗?我杀死了那么多她们的儿子……’我的心震动了,这个倔头倔脑,说话拉杂的老水手,揣着一颗别人看不见的恻隐之心。”
美国老兵吉米有其令人钦佩的真诚,他介绍当年美国大兵的荒唐,甚至对老伴也不隐瞒。他说,他们的鱼雷艇停泊纽约港,一位“英雄”水手说,纽约中心公园灌木丛有“乐趣”。于是,6位美国海军水手去了。一位廉价的波多黎各女人躺在灌木丛中,让这些水手大大地尽兴了一番,事后的结果令他们极为沮丧———每个都尿不出来,女人的淋病传到了美国军人身上。
作者回忆,这次与他再见时,吉米用尽全力捏着她的手,一定要与她吻别,而且吻在唇上。郑凯梅心里清楚———这是与老吉米的最后吻别。
“塞班安妮”,被上万美国男兵爱过的姑娘
不少读者知道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的“东京玫瑰”,但不一定了解美国人希欧.麦克唐密克以及丈夫史蒂文.麦克唐密克。其实,在美国二战老兵中,“塞班安妮”———希欧.麦克唐密克不仅是战地明星,而且与“东京玫瑰”不相上下。
郑凯梅女士告诉读者,二战期间:“太平洋底下的潜水艇的生活很枯燥沉闷,水兵们每天下午都要迫不及待地挤到短波收音机前,期盼着一位姑娘的声音,一位名叫安妮的美国姑娘从塞班岛上播放的广播。那些潜在海底和漂在海面的水兵们、搏击长空的‘哥儿们’和太平洋诸多岛屿上驻扎的十几万‘皮革脖子’们,天天翘耳等待着她温馨的乡音。”这位具有莫大魅力的姑娘,就是希欧.麦克唐密克。
在美国,安妮的丈夫史蒂文.麦克唐密克名气更大,他曾是华盛顿闻名的新闻报人,采访过美国六届在职总统:罗斯福、杜鲁门、艾森豪威尔、肯尼迪、约翰逊和尼克松总统。晚年,“塞班安妮”与她的丈夫,在天鹅岛居住长达30多年。那是一座建筑于18世纪的老房子,那两把椅子足有百年历史。
2003年,郑凯梅女士采访这两位老兵时,史蒂文.麦克唐密克已经年逾
90岁,“塞班安妮”———希欧.麦克唐密克已经85岁。与众多战场上的“美国兵”相比,其故事显然属于“另类”,那是当年有关众多美国大兵心中“偶像”
的故事,一个被上万美国男兵爱过,和终被一个美国男兵独爱的故事。
令我这个中国兵不解的是,“塞班安妮”通过无线电波,与战地美国兵交流,并非使用我们认为最重要政治性语言。她说,她不过是每天与那些等待她的美国大兵“拉家常”。“你好,乡亲们!”她每天使用带着浓厚的美式英语味道,开始与那些美国大兵们的空中对话,就像在村子里或者镇上,与老乡们打招呼那么随便亲切。
她播放当时流行的音乐,漫谈在医院里看望受伤战士关心的事情。文章是“塞班安妮”自己写的。用她的话说:“都是普普通通,简单的家长里短”。然而,正是这些家长里短,慰藉了那些在战争中孤寂、恐惧、思乡的美国士兵心灵。“对年纪轻轻就只剩下残腿断臂的战士们,对未来几乎绝望的他们,有什么比一位姑娘在床边的陪伴更解渴,止痛,安神,振奋呢?”
朝鲜战争中,中国军人的战斗精神令对手至今难忘
现在,人们应跟随作者,看看中国人眼里真正的“美国鬼子”了。《美国兵的故事》记录了在战场上曾与中国兵为敌,参加朝鲜战争和越南战争的数位美国兵。
西点军校毕业生查理可谓标准的美国军人。1950年冬,23岁的少尉查理,在西点军校毕业两个月后,来到朝鲜战场。他在平壤被编入陆军第二师第九团的坦克连任排长。从那时起,一直到退伍,查理曾有过30多年的军龄,官至美军上校。他不仅参加了朝鲜战争,而且,还参加了越南战争,堪称中国军人老对手。
像所有美国军校毕业生一样,查理对未来充满了军人式的憧憬。“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给前辈的校友们设置了建功立业的大舞台,造就了巴顿将军、艾森豪威尔将军这类优秀的将领。”这些人是查理的先辈,更是查理的榜样。
在作者略显谨慎的字里行间,我看到了“美国兵”的另一面。美国兵查理至今不认为美国在朝鲜战争遭到了失败。在他看来,在这场战争中,美国与中国打了“平手”。真正的军人不尊敬儒夫,只尊敬强者。
在查理的有关朝鲜战争的回忆中,有他对愚蠢的美军各级领导流露的不满,有对中国军队严明纪律的感叹,有对中国军人生死不惧精神的承认,有对中国军队人道主义善待俘虏的感怀……当然,在这些令我感兴趣的回忆里,作为先辈的中国军人的战斗精神,无疑是最令我自豪的。
查理没有忘记,在漫天大雪冰水剌骨的河流前,他们根本不会想到,中国军人却一往直前。令查理不解的是,美军上有飞机,下有坦克,但与中国军队的交战,却一再失利。30多万中国军队昼宿夜行,不生火,在冰天雪地里吃冷饭,没有汽车没有坦克,骡子驮着弹药、火炮,铁脚板裹着布片在单薄的胶鞋里,无声无响在林海雪原中穿插作战,磨破的脚流出的滴滴血在雪地上。为了隐蔽,许多人冒着炮火,在雪地上一动不动,甚至冻死……
越战后,大多老兵要面对心灵创伤和自我谴责
朝鲜战争、越南战争是美国兵的恶梦。美军飞行员罗伯特.梅森,可谓标准美国军人。在美国,他是集英雄、罪犯、作家于一身的人物。作为英雄,他曾在越南热带雨林上空,执行过1000多次任务;作为作家,他曾在美国出版过畅销书,历时4个月名列全美畅销书之首,在美国家喻户晓;作为罪犯,他退伍后因贩毒坐牢。
老年的罗伯特.梅森可高超地驾驶汽车,家里来了孩子,他会教其在计算机前学习驾驶飞机。这位美国兵已经到了远离高科技的年纪,但是,他家仍有三四台计算机;他用先进的数码技术,将越战时全部的照片复制整理出来。
罗伯特.梅森的最大遗憾是,他有关越南战争的专著没有在中国出版。他说:“我的《怯鹰》这本书要是能在中国出版就好了,我很想让我们当年的敌人,看看我们当兵的是怎么想的。”
罗伯特.梅森回忆说:“我去越南之前,根本不知道越南的历史。我不知道,从1887年开始,法国人用了20年时间才征服越南。我不知道,我们美国在二战期间支持过胡志明的抗日活动。我不知道,二战后本来已经从殖民地中解放出来的越南又被当时的英国占领军交给法国人手里。我不知道,从1946年到1954年,胡志明领导的越南人把法国赶出去,一直到法国人在奠边府惨败。我不知道,按照日内瓦协议,1956年应该在越南举行民主选举,却被美国撤销了。因为当时胡志明十分得人心。我更不知道,我们美国政府支持的是一个腐败的政府。”
罗伯特.梅森在回忆中,向人展现了现代战争的残酷,这是在一般同类书籍中少见的,至少有些我闻所未闻。越南战争中,美空军创下了人类战争的残酷之最,在雨林中大面积使用燃烧弹之最、动用直升机保障战场运输之最……
越战结束后,梅森先是当了一段直升机驾驶教员,后来致力于写作。他不富有,甚至可以说是穷人。没钱的时候,他的妻子贝森丝送报纸,给别人打扫卫生。后来,连
“战斗英雄”梅森也得送报纸了。梅森说:“你知道走投无路的人干什么吗?1981年1月我因走私大麻被判了五年徒刑,进了监狱。”
两年后,梅森上诉之后获释。他回忆越南战争的专著《怯鹰》出版。目前,据说,这本书已重印23次,被翻译为六种不同的文字。当然,他也创造了一项纪录———星期三上电视节目,星期五便被投入佛罗里达联邦监狱。
谈到越南战争,妻子贝森丝曾问他,你最想对公众说什么?梅森说:“我对我干的事儿并不自豪,我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犯罪的。但我冒了这个险。这跟越南没什么关系,但只有一点,我觉得就像在越南执行任务一样,我知道这是件坏事,但我坚持做到底了。”
从贝森丝那里,我们了解到,在参战老兵中,至少有25万到50万人战后无法正常生活。他们面对心灵创伤,面对自我谴责,面对人们甚至亲人的鄙视和仇恨。
我们无法了解参加越南战争众多美国士兵的情况,无法走入他们的内心。但是,至少我们从梅森那里,了解了一个活生生的美国参战老兵。这是一个美国兵的故事,一个曾为我们敌手的美国兵,一个人们必须深刻了解和走入其内心的美国兵。
作者自序 记录大兵的悲欢
在美国老兵查理的地下室里,我看到了这样一张相片。这是停火的第二天早上,一个美兵在阵地上拍的照片:一位中国战士向美国战士挥手告别。他,很年轻,圆圆的脸盘,高高的额头、黑黝黝的脸膛闪着光,他的肩上背着枪。他的脚下,是被炸烂的焦土、碎岩、铁丝网、钢钎;他的头顶,是白云飘飘的蓝天。他的手臂自信地扬着,向相持多年的敌人告别。他是挺胸昂首的中国人,他在向世界挥手,向战争告别。他和按下快门的他,是互相瞄准的敌人,他们在坑道里熬过来了,在炮火中活下来了,他们同时钻出了黑暗,呼吸着没有硝烟的空气,重见没有飞机的蓝天。久违了,他向他瞄准,不是机枪,不是火炮,不是燃烧弹;他飞快地调焦,摄下了历史的记录。
我的心一阵颤抖,昏暗的灯光下,他们脱颖而出。他在向我挥手,向我呼唤。“我的父辈们:我在你们的敌人这里,看到了你们的伟岸,你们的气概。”
由此,我拙钝的笔便不由自主地追寻周围的美国老兵们飞跑。从二战,朝战,到越战;从陆军,海军,海军陆战队,到空军,到俘虏营;从工人,商人,教授,到作家。从美国的东海岸,南海岸,到西海岸;从美国国家档案局,图书馆,互联网,到朋友的朋友,以致查询到日本。我的笔,我的摄像机,一步步地从记录回忆,整理回忆,走近了报告文学,展现的是美国普通士兵所代表的美国人在战争环境下的性格、人性、家庭和爱情。
无论是参加了二战和朝鲜战争的高龄老人,还是不得已面对朝鲜核武器问题的年轻人,或是在与美国人斡旋的商海英豪,都会在这些美国普通一兵的故事里拾得几粒珍珠。我渴望中美之间能够长久地“化干戈为玉帛”。但愿此书能尽它的些微之力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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