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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FONT size=4><STRONG>见 证 人 ——序《文革受难者》</STRONG></FONT></P>
<P><FONT size=4><STRONG><BR>苏晓康</STRONG></FONT></P>
<P><FONT size=3><BR>六年前我撰文提到王友琴,说她一个人每年假期自费回北京去,一家一户的调查1966年学生打老师,用微弱的声音揪住整个民族,“很多人大概心里很恨她”。王友琴的一个朋友偶然读到我写的这句话,就去对王友琴说:“他干嘛要这么写?不写还好,这么一写反倒提醒人家了……”。后来听了王友琴的转述,我暗暗一惊,仿佛感觉到那阴影的更深一层。</FONT></P><FONT size=3>
<P><BR>八十年代末,我在北京制作一部关于文革的纪录片时,就有一位大学教授当面拒绝我采访他的受难者妻子,和盘托出他的恐惧:“当年打她的学生里头,有人今天已经坐在很高的位子上,我们怎么还敢说话?请你不要再给我们找麻烦,让我们安度余年好不好?”当时,我只看他妻子的一个背影,是坐在轮椅上。</P>
<P><BR>这个受难者的线索,是我在王友琴的母校师大女附中采访卞仲耘惨案,追寻到对面的邮电医院时偶然发现的——文革初期附近中学的红卫兵打死打昏了老师都送到这家医院,那里的医生护士对我顺便提起,说有一次红卫兵用三轮车推来一个女教师,竟然问:“是不是每一具尸体卖八百块钱?”医生发现那老师还没断气,才救了下来。那次追踪采访未得,但这个“卖尸体”的细节却一直深嵌在我记忆里,来到海外,见王友琴正在遍寻中学受难教师,便对她说“你们女附中有个女老师还被当作尸体去卖呢”,未料她却纠正于我:这位女老师叫韩九芳,不是她们师大女附中的,而是附近男八中的副校长和化学老师,她活是活了下来,脊背上被红卫兵军用皮带的铜头戳了两个大洞,终生再也站不起来。</FONT></P><FONT size=3>
<P><BR>与记忆相关的一切文革细节大量流失着。王友琴不顾一切地寻访、保存它们。她是受难者的一个活资料库。她一个人抗拒着数亿人的遗忘。记得我采访时让女附中的人指认卞仲耘被毒打致死的地方,站在那里想象曾发生过的举世罕见的“少女希特勒现场”(因为最接近的一个类比是纳粹组织“少年希特勒”,Hitler Youth,最初女孩子是分开的,叫“德国女青年团”,后合并),而我却缺乏另一种想象力,即:卞仲耘校长身后,将有一个女学生要站出来为她讨公道。</P>
<P><BR>高一(三)班的王友琴,就是在那个血腥现场,先成为一个目击者,以后再变成一个见证者,多少年后,她在芝加哥大学对前来采访她的记者谈到她“心底的召唤”。《国家评论》杂志(National Review)的杰伊·诺德林格(Jay Nordlinger)如此描写王友琴:“文革中她读到《安娜·弗兰克的日记》(The Diary of Anne Frank),这本书启示她去记录那严禁披露却日复一日发生着的暴行,她像安娜一样跟一本日记秘密交流心迹,也把那本日记叫‘Kitty’,跟安娜不同的是,她刚刚写下不久就必须销毁,那时候有人仅仅因为日记就被打死。”</FONT></P><FONT size=3>
<P><BR>无疑,诺德林格是在一种西方的历史和经验范围之内解读王友琴,虽然,对暴行的见证应是普世性的,但他在中国与中文范围内还只能看到一个王友琴,因此他在另一篇关于索尔仁尼琴的报道中再次提到她:“……索尔仁尼琴既是奇人也是凡人,但我想告诉你们另一个奇人,而且是一个女人,王友琴,芝加哥大学的中文讲师,但那只是她白天的工作。她献身于见证文革受难者……她上北大时读到索尔仁尼琴,那时全中国只有几本《古拉格群岛》,她读得彻夜难眠,由此找到了此生的志业:她向受难者承诺,一定要让历史记住他们。我仿佛看到,她身后站着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两位见证人:安娜·佛兰克和索尔仁尼琴。”</P>
<P><BR>然而,在中国的历史和经验范围内,王友琴的出现难道不是更符合常情吗?她的内驱力可以简单地归为一个学生在为她的老师讨还公道。王友琴首先是一个优秀的学生,1979年全中国的高考状元,但她的优秀不止于此,她把所有死难于文革的教师视为同类,可以听到他们的哀鸣而无法平静地生活,她自己就是一对教师夫妇的长女,也许因此而使得她赋有另一种“心底的召唤”,即她自己曾描述的“牛鸡之间”的那种强烈感受:牛会哀伤同类而鸡却不会。在这个意义上,王友琴不仅是毛泽东“文化大革命”的第一颠覆者,也是从最传统、古典的中国立场来否定那个革命,讨回师道尊严,而这几乎就是中国文明的一个根基。</FONT></P><FONT size=3>
<P><BR>王友琴与沉默大众的对话,是她作为一个见证人在当下中国人文环境中的特殊遭遇,是一个应由旁人来见证的课题。我们的尴尬,不仅是见证人极罕见,而且也不能见证见证人。王友琴所面对的沉默是恐怖的,而她的杯水车薪的努力则是精卫填海式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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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文革禁忌,由于体制性封尘遗忘,而年深日久地成了人们心底不自觉的趋避、弃绝,加上“伟大领袖”曾挟持整个人民成了“同谋”,因此这场浩劫从未停止过,它只是暂停在一种集体性遗忘上:抛弃受难者。王友琴经年累月置身于压抑下的倾诉、风干了的血泪、恐惧中的拒绝、无助里的无助……她的见证,与其说需要的是勇气,毋宁说是坚韧。自不必说,她寻访出来的七百个受难者,从线索、姓名、时间地点直达情节主体,皆引领她反复经历心灵的炼狱;她与受难者亲属以及知情人之间劝导、宽慰乃至逼迫、拒绝而使双方付出的心理代价,在在珍贵无比,将是中国个人精神文化史的重要一页;即使在社会学意义上,个体与庞大体制性谎言的对峙,受难者被主流话语封杀而借由见证人发出声音以抗拒淹没,势单力薄的见证人身陷周遭冷遇却又吸引同样稀缺的“历史义工”,等等,王友琴都是开先河的一例。她最具原创性的《学生打老师:1966年的革命》,如何在中国开启了受难者见证历史,又如何被流传、被抄袭、被曲解,这个过程至今也未被梳理。甚至王友琴的见证,在成书之前只能放上电脑网络,其实只反映了受难者仍被歧视,而这座“网上文革博物馆”依旧被中国当局封锁。</FONT></P>
<P><FONT size=3><BR>第一个倡言“文革博物馆”的人是巴金,老人已行将就木。巴金的这个夙愿,几乎就是八十年代的一个象征,是无数人对政治清明的一种憧憬,并无几人怀疑它的可行性。经过“六四”大开杀戒,人们回头去看,觉得整个八十年代未免天真。但巴金的倡议,已然有了见证的含义,老人并不天真,他领教过“孩子们一夜之间都变成了狼”,他呼吁见证。我们幸亏有巴金,也幸亏在他之后来了一个王友琴。■</FONT></P>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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