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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眨眼,我来到美国已经三个多月了。虽然,信息时代资讯发达,随时可以通过电话和网络跟故乡沟通、交流,但总是隔了一层,就像心头笼罩了一层淡淡的愁雾。
去国
腊月二十三,是故国的小年,跟朋友去机场接了两个学生,喝了点酒,半夜醒来,打开电脑,不知不觉使用卫星地图去寻找那触不到的故土,那个生我养我的小村庄,那条缠绵回旋、不舍昼夜的河流。
美国是美丽的,有蔚蓝的海、清清的河、彩色的树,有蹦蹦跳跳的松鼠,有鸽子和各种漂亮的小鸟随时落在你的脚下。这一切都让疲惫的我感到温馨,让我宁静。美国的马路上也有警察,他们大都体态臃肿,制服也穿得随随便便,没有我家乡的警察那么帅气,那么威严。但是他们不会随便打扰我的生活,不会突然登门请我去“喝茶”。我如果有了麻烦倒是可以去找他们,我在机场找不到登机口的时候,他们会不厌其烦地带我走三层楼一直送到要去的地方。甚至有一次我和朋友酒后驾车,被警车追上,那个可爱的小个子警察认定我们是初到美国,不懂规矩,居然只教育了两句就挥手放行了。
这里还有许多可爱的人、可敬的人和有趣的人,当然,这些主要是我的中国朋友。
一下飞机,来接我的当然还是小鱼儿姐,她算是老相识,她还带了个小巧而美丽的美国姑娘,是五月份我来美国给我做翻译的那个。那姑娘跟我拥抱,然后幽幽地说,我给你写信,你不回,我好伤心。我很尴尬,我的邮箱经常被祖国的“有关部门”占领,这姑娘的来信真的没有看到。
小鱼儿是个热情、爽快、直言不讳的人,她把我安排在曼哈顿,把其他来访的人安排在法拉盛,她说,这几天都是我陪你,你有什么事就找我好了。
我嘴里不说,心里很感动。她20年前是天安门广场上的英雄,现在也是一个重要组织的副主席,她有自己的公司,还在中国人权兼职,工作千头万绪,而我实在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浪费她的时间和精力对我来说实在是一桩罪过,但是我英文不好,纽约又不熟,还实在离不开她。在曼哈顿住了十几天,几乎都是她开车来接送我,陪我逛街、陪我吃饭,一直到我去了南方。
美国梦诞生的地方
我要去的那个美国南方的州叫阿拉巴马,许多美国人都从来没有去过,但是那却是一个有名的地方,著名的民权领袖马丁路德
金博士曾在那里发表过闻名世界的演说《我有一个梦想》。
很多人来美国都是怀着一个五彩缤纷的梦,但是我没有梦想,我只是被命运推着,随波逐流。我去阿拉巴马也不是寻梦,而是去看一位诗人朋友。
诗人老蔡是我的忘年交,他是独立中文笔会里跟我关系最密切的朋友之一。我在笔会网站的博客都是他帮助管理的。他的诗写得灵性、忧伤而美丽,却没有诗人常有的怪脾气,性格宽和仁爱,从不介入文人圈里常有的各种纷争,是笔会里人缘最好的人。
老蔡好几年前就邀请我到他家做客,无奈他家住的地方实在偏远,两次来美国都没有成行。这一次我决定给自己放个长假,好好去南方玩一玩。
从纽约到阿拉巴马要转两次飞机,飞越大半个美国,正好饱览美利坚的大好河山。
北美的植被是非常出色的,从飞机上看去,山川秀美,一片葱茏,特别是到了阿拉巴马,城市和乡村都笼罩在绿色的丛林中,全不似我“神州天国”,黄沙滚滚、山河破碎、江湖污浊,飞了好半天,不见一点绿色,连大海都是黄色的。看着人家的家园,想起故国,不仅悲从中来。
蔡老师和他太太亲自来机场接我,纽约已经是深秋,这里还是夏天,蔡老师穿着T恤衫,李阿姨着裙装把西装革履的我从机场接出来,看上去颇为滑稽。
蔡老师的家是郊外的一座别墅,前后都有花园,后花园有一丛翠竹、很多参天高树,前面有条很小的溪流,蔡老师说这里有一只野猫、一只乌龟和若干野鸟。此后我见到了那只黑色的野猫和那些唱歌很好听的野鸟,但是乌龟却没有见到。
他们的简朴而敞亮,有一个大厅,三个房间,蔡老师和李阿姨都有自己的房间,他们的儿子也有一个房间,儿子在学校住,我就住了他的那个房间。这个房间看上去有200多个平米,加上外面1亩多地的花园草坪(产权永久,不像我们只有70年),在国内恐怕二百多万也拿不下来,但李阿姨说当年只花了7万美金,现在可能要涨到12万了。我就很感慨,美利坚不仅景色优美,如同世外桃花源,物价也比我们便宜多了。蔡老师却说,这里是小州,算是美国的乡下,要是在大都市房价也很贵的。可是我觉得,美国的乡下才最有美国特色,纽约那样的大都市人潮涌动,反而跟中国差不多,我不喜欢。
我就在这里住下来,每天上上网,看看书,跟着他们夫妻去到处逛,吃各种美食。李阿姨是个热情而好客的人,她是一所大学的终身教授,每天都很忙,但是到了周末就陪我去游览,她每天上网查资讯,制订了详细的旅游计划,利用她有限的时间带我去看了阿拉巴马的市容,图书馆和大学,还去了附近州的野生动物园看了许多恐怖的鳄鱼,晚上我们就一起去看赌狗,蔡老师和李阿姨都是高级知识份子,这种地方一般不去,参观赌狗纯粹是为了陪我丰富旅行生活。
还有一件事让我感动,有一次我们在海边玩,我不经意说,这里的海不怎么漂亮。蔡老师也笑着说,他来自青岛,不像我们四川老家的那些人,没见过海啊。
谁知道这句无心的话被李阿姨牢牢记着了,她于一个休息日开车数小时带我去了墨西哥湾,那里沙滩雪白,海水湛蓝,各种肤色的游人徜徉其中,一派热带旖旎风光。我站在墨西哥湾边,想起我中学的一位同学的一句话,我们当年一起从偏僻的农村走进城镇中学读书,他指中国地图的最南边一片蔚蓝的大海发誓说,总有一天,我要到南中国海去游泳!
这句少年豪情之语让我感动了三十年,三十年来,我去过南中国海,又来到墨西哥湾,面向大海内心一片空旷,我的那位同学至今还蜗居在他出生的小村里,我却在这里回味他的当年的话。青春是什么,理想是什么?大海轰鸣,白浪排山而来,这是你给我的回答?
民运之都
我在阿拉巴马住了半个月,恋恋不舍告别蔡老师和李阿姨,飞回纽约。我虽然不喜欢纽约,但是又必须暂时住在这里。
小鱼儿帮我在中国人的社区法拉盛找到住处,然后就做去德国访问的准备。按照原来的计划,我在美国的访问10月中旬期满就该回国,但是去德国的访问定在11月份,我因为是偷着溜出来的,如果回国肯定去不了德国了,于是我就准备从美国直接飞德国,经与德国驻华大使馆的官员商量,这事就这么成了。
记得我五月份第一次来法拉盛,有一位二十年前的学生领袖(如今已修成正果)对我说,这个地方当年可是我们的延安啊。如今风流云散,大潮退去,只剩下法轮功退党中心和在街头撒传单的这些老太太还在坚守了。
在纽约的这些日子,结识了很多在国内如雷贯耳的人。胡平老师是老相识,在哥伦比亚大学做访问的宪政学者王天成也算故人,被我党认定为六四第一黑手的王军涛博士却是第一次相见。那天在法拉盛的一家酒楼请我们吃饭,他这个东道主却很晚不见人影,胡平老师说,不管他,反正他掏钱,咱们只管吃。我们吃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他带着自己的女儿-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姗姗来迟。因为是星期天,孩子不上学,按照美国的法律,孩子必须由家长带着不能单独留在家里,于是他就带着孩子坐了4个小时的车从新泽西赶来请我们吃饭了。
那天来自欧洲的小乔和来自澳洲的张晓刚博士也在座,我们吃了顿马拉松饭,意犹未尽又去喝茶,后来小乔急着赶飞机回瑞典,军涛叫来车把她送走。
我来美国之前,有要好的朋友告诉我,你在美国谁都可以不认识,但是不能不认识王军涛,否则就亏大发了。这个说法一点都没有夸张。军涛确实是民运圈里的传奇人物。他出身高干家庭,父亲是55年的大校、六四年的少将。他现在虽然50刚出头,却是民运里面的三朝元老。1976年天安门事件(史称四五运动)他还是中学生,跑到广场去写诗被捕关押8个月。他78年入北大,与李克强是同学,跟胡平竞选人大代表,轰动京华。79年他在北大参加民主墙运动,是与江湖派互相激荡的学院派精英。他没进北大就是团中央候补委员,在团派中资历比胡启立、王兆国等人都老,更不用说胡锦涛了。1984年他退出体制,注资创办《经济学周刊》,任副主编,是八十年代自由化运动的核心人物。1989年北京政治风波之后,他被钦定为最大的黑手,公安部安排了一个处的力量南下广东围捕,后来被捕判刑13年,是所有六四政治犯里面最高的刑期(党国第一通缉犯学生领袖王丹判了4年)。可见党国对他所恨之深。
后来熟了,他跟我聊起当年在国内被围捕的一些趣事,香港黄雀行动的总指挥(6哥)的人在广州被抓了很多,公安部对6哥说,你们的人如果想打王军涛的主意,抓住一个杀一个。军涛和老包只好躲到湖北一个山村,自称是要到武大读研究生的大学生,帮村支书制定致富计划来了。有一天,村里突然来了两个警察,是来抓通缉犯的,支书要军涛去陪客,军涛吓得正想溜,支书说,你是有学问的人,给我陪陪客也长面子,军涛之后硬着头皮去了。俩警察居然根本就不怀疑军涛,真把他当成了考研究生的大学生了。军涛就问他们,你们抓通缉犯也不带照片?警察说,带什么照片?人家通缉犯能到我们这破地方来?我们哥俩也就是借这个机会出来散散心,找支书喝酒来了。军涛一听,大为放心,于是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后来军涛在湖南被抓,那个招待他的村支书到处炫耀:王军涛那可是大人才,我们村的致富计划都是他帮助弄的,共产党这样的人才不用,真白瞎了眼。
军涛在湖南被捕,临时羁押在长沙一看守所,算是二进宫,知道号里的规矩,但是一进去还是吃了一惊,号头对他毕恭毕敬,把自己的被窝让出来给他。号头神秘地对军涛说:你是谁呀?这么大谱?昨天半夜省公安厅厅长亲自来把我提出去,说让我照顾你,少了你一根头发,要我的小命。你说他跟你这么铁,把你放了不就得了?
军涛苦笑:他敢放我么?
号头又说,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说,我一定满足。
军涛指指一个学生模样的政治犯说,对他好点就行。号头立即把那个学生从门口提升到靠近自己的位置。
军涛后来被以反革命宣传煽动罪和阴谋颠覆政府罪起诉,他在法庭上说,我让你们共产党换个比李鹏更好的总理,这不是为你们好么?这怎么是阴谋颠覆政府呢?
公诉人看着一脸真诚的军涛说,少来这套,我知道你王军涛是铁嘴钢牙,能把黑的说成白的。法官开始也被军涛侃晕了,这时醒悟过来,采信了检察官的发言,重重判他13年!
后来我在喜来登饭店听了他一次演讲,对他说,您老人家演讲太有煽动性了,我党判你13年不冤啊。
明天谁去坐牢
大年三十,我坐在电脑前,写下这样一个不吉利的题目。
在这个阖家团圆的大年夜里,在中国的监狱,还有许多追求自由的人们在受难,他们是许万平、王森、秦永敏、张林、杨天水、力虹、严正学、吕耿松、王荣清、陈树庆、朱虞夫、郭起真、郭泉、郭飞熊、胡佳、陈光诚、郑贻春、杨春林、张起、孙不二、杜导斌、王秉章、池建伟、沈柱克、徐伟、靳海科、杨子立、张宏海以及许许多多我们不知道的西藏同胞、新疆同胞和法轮功修炼者,在某个没有名称的黑监狱里,还关着高智晟和刘晓波。
美国人说,自由不是免费的。
中国有位思想者也说:我们民族的每一次进步,总是要以牺牲她最优秀的儿女作为代价。
王军涛先生在戈扬老人追思会上发言时说,我们回顾为自由而奋斗的历程的时候,总是要提79年民主墙或者76年四五运动,其实,从戈扬、刘宾雁、王若望等知识份子身份的共产党人投身革命的时候,追求自由的事业就已经开始,这一代人为了自由甚至付出了生命、青春和热血。
如果从那个时代算,我们民族为自由解放所支付的,是半个多世纪的奋斗和抗争,是血雨缤纷、泪涛滚滚,是铁狱高墙,家破人亡,是青春老去、红颜不再,是异域漂泊,家国难归。这是自由的对价,这是我们的宿命。
没有人天生喜欢坐牢,没有人不渴望自由的生活。只是为了更多的人获得自由,有些人选择了坐牢,他们就是上文提到的那些朋友。
这些朋友很多我都认识,他们绝大多数对政治权力没有兴趣,他们热爱自由胜过金钱和高位,他们对人类良知的守望超过对暴政的恐惧,他们对国家、民族和人民自由前途的眷恋超越了对自己的命运关顾。他们构成了我们民族走向未来的精神坐标,是我们前行的方向和奋进的力量。
在这个万家灯火的节日之夜,他们也使我们难过,让我们心碎。
有一位历尽艰辛才到了海外的朋友对我说,她想回国,她要回到那个欺负她、凌辱她、限制她自由、剥夺她权利的城市去,哪怕立即被投入监狱。我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我没有劝她,因为我不配。
我也曾发誓要坚守故土,但是最终选择了逃离。不管有多少理由,不管能说服多少人,但是我骗不了自己。我知道,在大陆坚守的朋友和即将回到大陆的朋友,他们跟那些狱中的志士们一样,是自由的旗帜,民族的希望。而我只是一个凡俗的庸人。
09年的钟声已经敲响,我站在新年的门口,背靠历史,面向未来,沉默无言。
2009年1月25日(大年三十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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