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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中的"武松打虎",把一场人与虎的生死搏斗,写得活灵活现,如闻如睹,历历在目,真可谓气壮山河的绝世妙文。难怪金圣叹称之为"天摇地震文字"。
此故事脍炙人口、妇孺皆知。然而,其出处,恕笔者浅陋,却似从未见有人着文述及。余嘉锡先生的《宋江三十六人考实》,书中所考"水浒"人物,仅宋江、关胜、李逵、杨志、史进等14人,未论及武松。胡适的《水浒传考证》,虽称"闹江州以前,施耐庵确能放手创造,看他写武松一个人,便占了全书七分之一,所以能有精彩",但对武松打虎事却未多叙,所关注的多是版本、流变等重大问题的考证。何心(即陆澹安)《水浒研究》,所涉及的范围颇广,包括版本、流变、绰号、人物、地名、风习、语言等方面,在"小说研究界有相当影响",但仍未叙及"武松打虎"之出处。即使那些专论"武松打虎"的文章,如路工〈谈武松打虎〉、周光廓〈水浒怎样描写武松打虎〉,所著力的乃是文本的阐释,考证方面亦付阙如。如此看来,"武松打虎"本事的考证,以其过于细微,是属于"水浒"研究的细枝末节,以致为诸研究家所忽略。
笔者认为,"武松打虎"故事的发展,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姑且称之为"三变":
原型阶段
虎,《说文》训作"山兽之君",在古代文学作品中,往往是威猛凶残的象征。《穆天子传》、《山海经》,均曾述及与虎相关之事。所谓"据地一吼,山石震裂",恰是虎之神威写照。《太平广记》卷426至卷433专叙虎事,凡8卷、80篇。或写虎幻化为人,人幻化为虎,大多带有怪诞色彩。人与虎搏斗,往往借助于刀剑、弓弩或陷阱,或依赖群体之力量。如卷431引《广异记》所写王太,偕15、6人野行,遇虎当路,太"脱衣独立","持棒直前,击虎中耳,故闷倒,寻复起去。太背去惶恐"。虎未打死,打虎者反而受到很大惊吓。同书卷428引《国史补》叙龙华军使裴旻,善射,"尝一日毙虎三十有一",故"四顾自矜",颇为得意。不料,所射杀乃彪,并非真虎。一旦与真虎相遇,"旻马辟易,弓矢皆坠","自此惭惧,不复射虎"。虎似乎不可战胜。
然而,《太平广记》卷192所引《耳目记.钟傅》则奏响了人之力量的颂歌。中谓:
江西钟傅,本豫章人,少倜傥,以勇毅闻于乡里。不事农业,恒好射猎,熊鹿野兽,遇之者无不获焉。一日,有亲属酒食相会。傅素能饮,是日大醉,唯一小仆侍行,比暮方归。去家二三里,溪谷深邃。有虎黑纹青质,额毛圆白,眈眈然自中林而出。百步之外,顾望前来。仆夫见而股栗,谓傅曰:"速登大树,以逃生命。"傅时酒力方胜,胆气弥粗,即以仆人所持白梃,山立而拒之。虎即直搏傅。傅亦左右跳跃,挥杖击之。虎又俯伏,傅亦蹲踞。须臾,复相拏攫,如此者数四。虎之前足,搭傅之肩。傅即以两手抱虎之项。良久,虎之势无以用其爪牙,傅之勇无以展其心计。两相擎据,而仆夫但号呼于其侧。其家人怪日晏未归,仗剑而迎之。及见相捍,即挥刃前斫。虎腰既折,傅乃免焉。......傅以斗虎之名,为众所服,推为酋长,竟登戎帅之任,节制钟陵,镇抚一方,澄清六郡。唐僖昭之代,名震江西,官至中书令。
钟傅,历史上实有其人。《新唐书》卷190、《旧五代史》卷17、《新五代史》卷41,均曾为其列传,但皆作"钟传"。
"传"与"傅"字形相近,故或是《太平广记》误刊。《旧五代史》本传,称钟传乃豫章小校,唐末乘兵乱而起,"因战立威"。同书本传注引《五代史补》云:"钟传虽起于商贩,尤好学重士。时江西上流有名第者,多因传荐,四远腾然,谓之曰英明。"《新五代史》本传,称其"事州为小校"。唐末,乘乱而起,遂登高位,居江西30余年,累拜太保、中书令,封南平王。但均未叙及搏虎事。《新唐书》本传叙述稍详,谓钟传少时负贩自业,王仙芝乱起,传依山为壁,召集万人,以高安镇抚使自称,又攻占抚州,为刺史。中和二年,逐江西观察使高茂卿,遂有洪州。后,僖宗擢之为江西团练使,俄拜镇南节度使、检校太保、中书令,爵颍川郡王,又徙南平。天佑三年卒。并叙及其搏虎事,谓:
传少射猎,醉遇虎,与斗。虎搏其肩,而传亦持虎不置。会人斩虎,然后免。既贵,悔之,戒诸子曰:"士处世尚智与谋,勿效我暴虎也。"乃画搏虎状以示子孙。
所叙虽较《太平广记》引《耳目记》为略,但搏虎乃确曾发生之事,在这里却得到印证。钟传以一"起于商贩"之州衙"小校",凭藉其智与勇,位极人臣。这本身就是一个奇迹。而仗酒力搏虎之事,偏偏又发生在这一奇人身上,更可谓奇上加奇。在古代"作意好奇"习尚及"事不奇则不传"审美传统的驱使下,此等奇人奇事,自然会不胫而走。钟传虽告诫后人,"勿效我暴虎",但由其"画搏虎状以示子孙"之行为来看,未尝不含有自我炫耀之意。"人性喜新而好奇",无疑又助长了此事的传播。
古人称:"旧业久抛耕钓侣,新闻多说战争功。"战争攻伐之事为人所乐道,"先代奇迹及闾里新闻","耳目前怪怪奇奇"、"闾巷新事",往往都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饶有兴味的谈资,更何况独力搏虎之壮举?还有,钟传身为手握重兵的高官,其子孙、亲信、部属等,为张大门户、抬高自身起见,也自然不厌其烦地称述此事,无形中则扩大了事件的影响,使搏虎事带有更为浓郁的传奇色彩。再者,五代十国之时,战争频繁,人口流动量大,奇事的传播必定快捷。况且,古代所设的"急脚递"、"金牌急脚递",以及边远地区的"摆递"等快速传递队伍,以日行数百里之速度,在递送官方重大资讯、要件的同时,也传播了异乡之"怪怪奇奇"。不过,在经历了数次的再传递之后,其故事原型亦在不断改变着其基本形态。笔者认为,《耳目记》所载钟传搏虎,当为后世武松打虎故事之本事所在。
发展阶段
钟传搏虎,在长期流传的过程中,已逐渐形成为"一种形象化了的原始活力"。这类"发生在主要人物之间的那些戏剧化事件",经过后世作家特定"目光的筛选","就同现世的、世俗的事物联系起来",重新熔铸出另外一种"由观念和感情交织而成"的新艺术形象。后世所产生的诸多打虎故事,当与这一母题有关。
陶宗仪《辍耕录》卷25"院本名目.拴搐艳段"有《打虎艳》一目。宋罗烨《醉翁谈录》甲集卷之一〈小说开辟〉载有《武行者》等小说名目,元钟嗣成《录鬼簿》,著录有红字李二所作杂剧《折担儿武松打虎》。明无名氏辑录《说集》所收本、天一阁本、孟称舜本《录鬼簿》,均著录有《武松打虎》。《录鬼簿续编》所附"失载名氏"剧目中有《存孝打虎》(全称《雁门关存孝打虎》)。朱权《太和正音谱》于"古今无名杂剧"一栏,亦著录有《存孝打虎》。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收有《雁门关存孝打虎》,作者佚名。清姚燮于《今乐考证》"无名氏一百种"及也是园钱氏藏《古今无名氏杂剧目》中,分别著录有《雁门关存孝打虎》及《飞虎峪存孝打虎》二种。由此可知,在戏曲与说部中,较著名的打虎英雄,起码有两人:一为传颂最广的武松,一为五代时人物李存孝。
先说武松打虎。笔者认为,《录鬼簿》所著录的《折担儿武松打虎》,虽说此剧已佚,但它却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重要资讯,即盛行于元代的打虎故事,武松的防身武器并不是哨棒,而是扁担。扁担,为人们日常生活所习见、习用。在传统社会里,人们赶集上店,外出经营或谋取生计,最经常携带的工具便是扁担,外加两根绳子或两根长条布袋。采购所得,用绳子捆扎,或装进布袋,挑起即走,便当快捷。有事时,扁担便成了防身武器。这一习俗,直至上世纪60年代初还屡见于日常生活。故而,《折担儿武松打虎》一剧,当最接近于生活之本来面目。至于哨棒,乃巡哨、防身之棍棒,陆澹安《小说词语汇释》,所采例句仅《水浒传》一书,说明此前尚无此称。《水浒传》将"扁担"改作"哨棒",显然带有口头文学逐渐向雅化演进之痕。同时,又与"说话四家"之一的"小说"门类中所谓"朴刀杆棒"遥相关合。当然,不论是"扁担"还是"哨棒",都与《耳目记》中钟傅搏虎所用"白梃"相去无几。梃,即是棍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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