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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觉了。虽然睡在地板上,但是心空荡的能晃出水来。往事,像相机里的胶片,一点点地拉出来。
一九八八年六月六日,上海炼油厂。由于液化气阀门失控,一场爆炸,不但造成三十多人受伤,还夺去几十条生命。爆炸震惊整个上海,也惊动中央。调查组马不停蹄赶到炼油厂。
伤亡者绝大多数是外地民工。他们干最脏的活,睡在最简陋的工棚,拿最低的报酬。虽忍辱负重,依然逃不过一劫。
调查面铺的又宽又广,调查点却游移不定。在中央指示下,调查终于取得圆满结果。来之穷乡辟壤的农民,悲痛而木纳的家属听到一条命可换几万元时,一个个都化悲痛为力量。
当他们从厂方手里接过买命钱时,不但涕零,还感动;不但感动,还感恩。他们付出亲人的生命,却在接受施舍--旷古之冤,旷世之冤啊。
调查组现在很忙,忙于应酬。美酒高举,焦碳般的尸体如银河一样遥远;酥胸搂住,冤屈的呐喊如一缕青烟。肥腴的领导,更脑满肠肥;奸滑的首长,更圆滑如水。握手言和,把不稳定因素,扼杀在萌芽中。
一切顺利--骨灰正在返乡路中;伤者正在医院床上。怎么才能即不辱使命,又不辱东道主的盛情?快!赶快寻找替罪羔羊,平息上层的追问,中层的舆论,下层的议论。
高化公司理直气壮地把名额下放到炼油厂,炼油厂又理直气壮把名额下放到车间,车间主任理直气壮地把名额推到班长身上。
班长提出N条不服气理由。各级领导在理由前张口结舌。这时,素有莲花舌的政工书记出场。
"知道堤内损失堤外补的道理嘛?""这和这有啥关系?""虽蹲牢,工资奖金一分不少;分房半个平方不落下;福利,存进银行来生息;坐牢中,工令算工资加;刑满后班长照当。"
"不是说:十赔九不足吗?""足金足两不差分毫。""判几年?""三年。""法院又不是厂长例会?""不是例会的形式,可以是例会的内容。说好三年,决不多判一天。"
"可是......"
"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胳膊能扭过大腿?"恩威并用,银货两讫,买卖一锤子成交。不久,炼油厂编制上了一个台阶。大小官员不但没受处分,相反官升一级。
呜呼!几十个毁容毁身的受难者;呜呼!几十条鲜活的生命。
以法律的名义践踏法律,这让良心未泯的人感到愤怒。但是,没有海德公园让你直抒胸臆;没有煤体让你掀开黑幕。用金钱买回一切。司法的腐败,已到忍无可忍的地步。
6月4号,我在海宁路上演讲时,揭发了这个黑幕,捅出了这个毒瘤。安全局头目在赴我厂调查我时,把录音机放给厂领导听。
92年我出狱。乍浦街道的老主任,怀着正义之心,冒着酷暑为我落实工作,但是被一口拒绝;97年,在中院院长的过问下,虹口法院亦往单位落实我工作,也遭到拒绝。厂领导这么做,一方面缘于整人的本性,一方面源于我兜出了他们的老底。
史建民。上海炼油厂党委书记。他从小小的操作员爬到书记位置,可谓一帆风顺。有个发友提着‘茅台'请教秘诀。做了酒仙的他吐了真言:整和跟。
"这我知道。批臭老九时,你整知识分子;批林批孔时,你骂邓矮子;批‘四人帮'时,江青就是妲已;批自由化时,胡耀邦就是庆父;批‘凡是'时,华国锋就是袁世凯-伪造遗嘱的窃国大盗。"
"无毒不丈夫--托儿所的周所长认识吗?""你儿子就是她带大的。""不要说带过儿子,就是我妈照样整。政治风波时她说要退党......""女流之辈说说而已。你咋整?"
"热茶招待,笑脸相迎。讲究自愿不搞逼供--让托儿所姐妹面对面地谈心,让盟友脸对脸地揭发。最后她泪流满脸赌咒发誓,就差对我跪下。"
"你做的缺德事真不少。检查科的小子去北京度蜜月,你不给报销医药费,还让他写检查,下岗。在他做营业员以维持生活时,你当场取照,最后以违反厂规把他开除出厂。"
"这是炼油厂的‘世界经济导报事件'-不抓住契机,焉有我的今天。我不步江首长的后尘,谁步?""好一个心狠手辣。听说你还让他付了开除出厂的布告费。"
"我也是步首长的后尘--钦本立奄奄一息时,陈至立把开除出党的通知送到他手里,让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你为啥这么残忍?""你真蠢。要呼啸武林,当然要有秘诀。秘诀就是‘跟'和‘整'。没有这二把斧子,就别出来混。""你把老婆开后门调进炼油厂,顶风作案最后还得了美名。"
"绢子你认识吗?""她不是市三八红旗吗?""我封‘三八',谁知她更‘三八'。又是表决心又是写血书。我说,组织想提拔你,就怕家事缠身......话没说完,她上赶着让我给她丈夫换单位。"
"你老婆进炼油厂,工资收入翻了几番;你为‘三八'解决困难,评为市先进党员。婊子做了,牌坊也立了。再请教你一个问题。口碑不好的你,咋当上书记的?"
"厂里动员买国库券。我把兄弟朋友,大姑小姨的份凑在我的名下,于是我成了为党分忧的花魁。这是其一。""其二呢?""公司一把手有个肥女。我让我堂弟娶她。蜜月结束,我的任命也下来了。半年后一把手退下,我马上给堂弟搞了出国留学。"
"你损别的我还可以理解。那个叫孙宝强的,你为啥投井落石?"
"知道福祸相倚的辨证法吗?处理得当,政治资本;处理不当,政治风险。我代表组织先跟公安表态,该咋处理就咋处理,绝不包庇犯罪分子;接着把培养她的支部撸了一通;再把厂报编辑清洗一批。我还把情况通报石油部。"
"石油部怎么得罪你了?""石油部的编辑就喜欢登她的文章。什么针弊时事,这是泄私发怨;什么鞭鞑丑恶,这是和党唱反调。她的杂文是黑箭,评论是毒草。我正筹划如何整她,想不到心想事成,现在不用我动手了。"
"你为啥这么恨她?""有反叛精神的女人,就是监控对象,就是铲除对象。""她已经落进公安毒手,你就没半点恻隐?"
"她在演讲时,把单位的丑事昭告天下。整了她,上上下下弹冠相庆,首长领导齐声欢呼。为我的晋级,打下基础。"
"还有一事。招待所红弟和你谈心后自杀了。她不是最相信组织吗?""咎由自取!"
"她又不是孙宝强,你何必置她于死地。""她心理阴暗,情绪低落,对社会有抵触,对现实有不满,对......"
"人都死了还诋毁?""这不是诋毁而是组织评价。人死就能脱离组织?没有组织结论,连追悼会都开不成。组织是如来佛的手掌......""太可怕了。""你这个同志一点也不懂党史。只要掌握秘诀,就能予人以‘生死'。""那我不成了阎罗?""这是做人的极致--吸髓知味啊。啧!啧!!啧!!!"史书记咂巴着嘴。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总是很痛苦。为什么中国人,都喜欢投井落石?95年,我在淮海路饭店遇上一群推杯换盏的客人。
"首都来的?"收钱时我问道。"能看得出来?"他很得意。"首都人是否忘记了那场政治风波?"我冷着脸,声音又硬又尖。
"没......有!"他很吃惊,脸涨的通红。
"请你们在酒足饭饱后,别忘了死去的学生,别忘了抗议的受难者。判刑后,我没有工作,没有生活来源,只能四处瓢泊打零工。""难道你没有回原单位?""被拒之门外。"
"上海怎能这样?我单位刑满马上回来。上海怎能这样?上海怎能这样?"他忿忿地嚷着。
其实,我即不是第一个遇难者,也不是最后一个殉难者。我的遭遇,冤海中一滴,难史中一页。
1978年,建国来最美好的日子。拨乱反正的春风,轻拂国人的脸颊。沧桑的脸有了青春的绽放;青春的脸有了纯真的驻足;拉家常不用咬耳朵;做人也不用夹尾巴。饱受折磨的国人,从肺腑里溅发出一串串清脆的笑声。
一天我上中班,电路突然跳闸,我急忙给电气车间打电话。五分钟后,一男子来了。他胡子拉茬,一脸寒气。肌肉带着凝滞;眼睛泛着冰喳。孤独如山,压出一脸皱纹;沉默如磐,压弯脊梁骨。"高仓健式的男人,高仓健式样的深沉。"我偷偷对师傅说。
"如果你知道他在监狱度过10个春秋,就可以理解他的冷峻。"
"他犯啥罪?""没罪!""总不会......没一点罪。""确切地说,他只是和知音谈文学而已。"
"判刑时总有罪名。""罪名可以编织:反革命小集团。二人以上就是小集团。""这么容易?"
"易如反掌!""为啥要这样?""小说和生活是一个版本。""啥小说?""基度山恩仇记。"
"啊!太刺激了!"刚读过此书的我,激动地嚷着。"没罪的人坐牢,与其说刺激不如说残忍。"
"怎么没刺激-报恩时的酣畅,复仇时的淋漓,此仍人生一乐。"我眉飞色舞地说。"小说不是生活;外国也不是中国。"师傅淡然着。
"故障排除,电路已通。"‘高仓健'背着工具包走来。"三下五除二。"我恭维着。他背着工具包沉默地走了。望着高大而佝偻的背影,我有些茫然。"怎么和机器人一样冷?"
"要是机器人就好。机器人能思维,但是没有痛苦。""平反出狱还痛苦啥?往事如烟!往事如云!"我朗朗地说。"何来如烟如云?"
"应该如烟如云-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叽叽喳喳嚷着。1978年是个快乐的年代,我们没有理由不快乐。"他应该感谢春天!欢呼春天!庆祝春天!"我抑扬顿挫地朗诵着。"你把生活诗意化了。""生活本来就如诗如画。"我笑着拎起手套。
"如果肇事的诬陷者不但活着,还是自己领导;如果帮凶的检查官不但活着,还官升三级;如果抢妻杀子的人不得幸福地活着......"
"难道他仇没报?这么说唐太斯没成为基度山?"我惊谔着。
"十年前,炼油厂的唐太斯是个幸福的人。黑暗中有人在觊觎他的妻子,有人在觊觎他车间主任的位置。""一个是斐而南多,一个是腾格拉尔。"我激动地说。"仅二人还不能置他于死地,还要有个检查官。一封信落到保卫科长的手里。"
"一封信能让他坐牢?""不要说信,当时呼错一句口号也能入狱。""千真万确。"我想起邻居因写错指示而入狱的事。
"那是狂热到燃烧的年月。在雄壮的国际歌声中,他被押上台。接着是一二三四五。"说到这,师傅嗌住了。"一二三四五是什么?""揭发者,批判者,反戈一击者,幡然醒悟者,觊觎者。""一场闹剧一场丑剧。"我厌恶地说。"应该说一场悲剧。"师傅沉重地说。"当军代表宣布把他下去时,他挣脱摁住他的手,眼睛在急切地寻找......""寻找什么?""寻找他的妻子,让她把肚里的孩子养下来。""孩子是男是女?"我急切地问。"孩子没了--斐尔南多让她打了孩子,然后娶了她。"
"天呐!她甚至都不如美塞苔丝。水性扬花的臭女人。""她就是仓库李枝花。"‘啪'我的手套掉在地上。
"斐尔南多和美塞苔丝,是炼油厂的模范夫妻;腾格拉尔现在是设备科科长。""那个可恶的维尔福呢?""保卫科长现在是保卫处长,忙着布置,忙着作报告,忙的一塌糊涂。"师傅的嘴角有一丝痉挛。
"可是唐太斯......毕竟平反了。"我心有不甘。"10年里,他失去了孩子,失去了父母亲,失去了健康。除了一张撤消原判的判决书,他一无所有。"师傅拿起手套。
"他应当要求赔偿。"我冲师傅嚷道。"向公安局,向检察院,向法院,向政府索求赔偿。"
"你真是个傻孩子。独特的思想早晚让你吃亏。"师傅感慨地摇着头。
1968年10月,我从学校分到上海炼油厂。一进车间,就遭到暴风骤雨的洗礼:反革命分子顾福林被判12年。78年他平反出狱,重回三车间。
那天在会议室排演‘国庆献礼'。顾福林正好经过,随口聊了几句。谈诗歌的含蓄,谈合唱的声部,谈舞蹈的韧性。几分钟,仅仅是几分钟的交谈。
第二天开大会,领导拖长声音说:"有人谈斯特劳斯,绝不能让革命歌曲变成靡靡之音;有人谈普希金,大庆诗歌才是时代的诗歌;有人谈邓肯,与人奋斗才是舞蹈主题。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有些人也值得我们注意。"
夹枪带棒,含沙射影。运动虽然结束,但是精髓却保留下来。
其实中国的政治运动,从未真正退出历史舞台,充其量只是轮流上岗,劳逸有张;或者是改变策略,改变手法,以达到封口之效。世界在进步,整人技巧也在‘与日俱进'。
"孙宝强,我看到你文章了。"马先生冲我嚷着。"你不是去出差吗?""我在北京,在‘中国石化报'上看到你的文章。"
原来如此。我写了一篇针贬时弊,抨击黑暗的杂文。先在厂报发表,后被高桥石化报转载,没想到,还被中国石化报也转载。
"杂文犀利有力度,但是......你思想很危险!""能不能再说一遍?""NO!"他一瞥嘴,表示话题结束。
马先生虽对我的思想视洪水猛兽,却对我的行书欣赏有加。他让我写了‘制怒',并把条幅压在玻璃台下。有人问他,条幅出之何家名手?他笑而不答。不过我可以断言,从我抓进去的那分钟起,他就撤下条幅扔进垃圾箱。94年我在马路上碰到他。他昂昂然,虎虎脸,呼啸着从我身边闪过,仿佛从来就不认识我这个天外客。
我感到悲哀。悲哀的不是失去寒暄的机会,我悲哀的是:中国人骨头咋这么软?这小子长的人高马大,里面却是东亚病夫的骨骼。
前几年,在饭店偶遇工会主席。以前,无论歌咏还是TQC演讲,无论黑板报还是畅游黄浦江,我都是他得力的干将。平时谈国事政事,颇有心灵相通的默契。现在见我,如见麻风病者,避之唯恐不及。我知道他患了民族的通病,病入膏肓。病的名字叫‘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我是老三届。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被打上时代烙印。我有过热血沸腾,有过疯狂的崇拜,最后却发现是一场大大的骗局。痛定思痛,认识到思想开放,言论自由,民族反思、反省,才是最大的追求。
我不是小妇人,为了取悦而搔首弄姿;我不是吹鼓手,为了取悦而吹‘盛世'之喇叭,奏‘明君'之笙歌;我不是御用文人,不会平仄仄平,不懂陷肩谀笑。不会考证曹雪芹的肚脐眼;更不会论证领袖的光芒。我只是有感而发,直吁胸臆。有‘朱门酒肉臭',就有我的愤慨;有‘黄钟弃毁,瓦斧雷鸣',就有我的呐喊。人,不该为了五斗米而折腰;而文人,更不该为了骨头而弯下脊梁。一千年前,中国还有‘天问'。一千年后,中国只有软文艳词。这些腻腻的,滑滑的,粘粘的颂词,是献给颟顸老人,无耻老人,郐子手老人的甜点。
我宁做丑陋的乌鸦,不做漂亮的鹦鹉;我愿与良心为伍,不愿与蝇蝇者为友。我知道自己是个另类,在另类国家做另类人,不但需要勇气,还要付出自由。路漫漫兮风水寒,吾将上下而求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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